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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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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露, 然天色還是茫茫的。

堤婭自驛站高高墜下,嫣紅的血色染紅了華麗衣裙。素來戴滿珠寶玉石的素手靜靜臥在長街上,一動不動。

長街濕漉漉, 除了沈鸞一隊人馬,再無其他。

侍女聞聲趕到窗外往外望, 瞧清那一團血汙是何物, 嚇得連聲大叫,捂唇直直往後退。

大驚失色。

侍女的尖叫扯開了清晨的序幕。

許是下了一整夜的鵝毛大雪, 空蕩蕩的長街孤寂寂寥。

金吾軍嚴陣以待, 聞聲趕了過來,昨日陛下下旨,派金吾軍嚴防死守天竺人下榻的驛站, 怕的就是節外生枝。

不想仍是如此。

長街空寂,空中沾上白雪,霧騰騰一片。

沈鸞披著孔雀翎鬥篷, 輕掀起車簾一角,扶著宮人的手下車。

轉身, 欲伸手攙扶裴衡。

裴晏已先一步, 遞上自己的手臂,他眼角噙著一絲笑:“皇兄。”

裴衡面無表情, 攥緊裴晏受傷的手臂:“有勞五弟了。”

裴煜得知消息,也策馬奔騰,折返而來。他翻身躍下白馬,滿是冰霜的一張臉肅穆凝重, 俯身至裴衡身側低語。

“皇兄, 天竺二王子也來了。”

裴衡挑眉看他:“他是要我們給個說法?”

裴煜搖搖頭:“非也,那二王子是來請罪的。”裴煜壓低聲音, 面色凝重,“據他所言,堤婭是因為嫉妒長安,故意叫人在八寶閣縱火。”

堤婭的侍女哭成淚人,跪在堤婭公主的屍首邊上,嚎啕大哭。

一旁的二王子雖也是一臉悲傷,然望向裴衡的,更多是自責和愧疚。

他朝裴衡俯身請安,再無之前沒了羌人,勢要裴衡一行人給他一個交待的咄咄逼人。

通事官站在一旁,好傳達二王子的話。

二王子面容悲愴:“堤婭是我的長姐,縱使她有再多的過錯,如今香魂煙消雲散,還請太子殿下網開一面,留她最後的尊榮,將她的屍首,送回我們天竺。”

……

“所以,皇兄答應了?”

燭光輝煌的蓬萊殿,沈鸞洗去一身汙穢,青絲半垂,慵懶華貴躺在美人塌上。

回宮後,沈鸞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直至翌日,掌燈時分,方叫人捧來沐盆盥漱。

尚未用晚膳,裴儀先一步而至,少女身姿輕盈,踏著金縷鞋款款前來。

劫後餘生,然自己要踏入的是蓬萊殿。十多年養成的習慣,裴儀見沈鸞,必是華衣貴衫,自發絲到腳尖,無一處不透著精致。

面聖也不曾這般興師動眾。

再看沈鸞,病怏怏臥在美人榻上,混身上下只著輕薄通透的一件寢衣,細腰盈盈一握。身姿窈窕,比盛開的芍藥還要風情萬種。

綠萼雙膝跪地,為沈鸞穿上足襪。

裴儀別過臉。

沈鸞倚在榻上的秋香色金蟒靠背上,懶得睜眼,任由茯苓跪在腳凳上,拿著銀勺餵自己。

裴儀透過銅鏡,恰好撞見身後沈鸞懶散的一面。

女孩慢悠悠,閉著眼睛回覆她的話:“阿衡沒說,不過想來,宮中也不會扣著一位天竺公主的屍首不放。”

雖是如此,然裴儀還是憤憤不平,地上鋪著厚厚的狼皮褥子,踩上去軟綿綿無聲。

裴儀面色慍怒:“那就這麽草草了事?好沒道理。不過說來也怪,照那二王子的話,她是嫉妒你的美貌,那堤婭先前日日尋上我……”

裴儀怒氣沖沖,攥緊手中的絲帕生悶氣:“我就知道她沒安好心!敢情她是覺得你比我……”

對上沈鸞瀲灩一雙笑眼,裴儀賭氣將話咽下,別過臉不語。

茯苓半跪著,手上端著的山藥泥,沈鸞只用了半碗,推手不肯再吃。

茯苓好聲好氣勸著人:“好歹吃一點,昨兒睡了一天,都未曾進膳。”

茯苓和綠萼還算運氣好,金吾軍趕到的時候,恰好將她二人從火海中解救出來,未曾受重傷。

紫蘇就沒這般好運氣,現下還在榻上昏迷不醒。

沈鸞推開青瓷碗,拿巾怕輕拭唇角:“紫蘇如何了?”

裴儀眉眼低垂,眼角自流露出悲哀之色:“還是那樣,不過太醫說她今日脈象平穩些,若是快的話,興許明日就能醒來。”

裴儀低聲呢喃:“若非不是我,她也不會如此。說起來,當日救我出來的,還有五弟身邊一個小太監。”

沈鸞杏眸眨動:“……裴晏?”

裴儀點頭:“名喚李貴那個,看著怯弱膽小,不想他竟敢沖入火海。”

沈鸞:“……李貴?”

腦中緩緩浮現出一個瘦弱的影子,以前見他,確實一直跟在裴晏身邊。沈鸞頭一回見他,他還在受一個大太監的欺負。

她歪靠榻上:“倒是想不出,他還有這樣的膽子。”

裴儀撇撇嘴:“幸好當時五弟和他在附近,要我說,那堤婭死不足惜,我也是剛知道,她在天竺……”

裴儀湊上前,悄聲道,“她在天竺,杖殺了多個美人。只要比她好看的,都叫她打死了。”

目光在沈鸞臉上來回打量,裴儀喃喃:“也幸好她自己墜樓死了,否則她看著你這張臉,定會再下狠手。”

沈鸞目光稍怔,忽覺哪裏不對勁:“那樣心狠手辣的一個人,會輕易墜樓嗎?”

裴儀彎唇:“你倒是和皇兄想得一樣,不過大理寺已經驗過了,確實是堤婭本人。且八寶閣出事後,那驛站就叫金吾軍包圍起來,裏頭的人一個不少,總不能她還能憑空變出一個公主出來罷?”

“不說她了,我聽皇兄說,你想給五弟送美人?”

裴儀撫掌大笑,“你怎麽想出這法子的?若是送二哥我還能懂,可是五弟……”

沈鸞上前撓裴儀胳肢,她自己先掌不住,笑出聲:“有這般好笑嗎?”

裴儀哪裏知道,裴晏對自己的那些心思呢。

“怎麽沒有!”裴儀眉眼彎彎,“就算是話本,也沒有給救命恩人送美人的。”

話本中,都是jsg以身相許的。

話猶未了,裴儀忽覺自己說錯話,忙收了聲:“你若是想找美人,也該找二哥才是。”

沈鸞雙眼亮起:“倒是我糊塗了,竟沒想到他。”

裴儀撫掌:“到底也不算多大事,我替你說一句就是了。這京城論紅顏知己,哪有二哥一人多?”

沈鸞點頭:“這話很是。”

夜色低垂,窗外飄著細碎雪花,裴儀喚人起了鬥篷來。

紫蘇不在,陪在裴儀身側的是一個眼生的宮人。

沈鸞瞧一眼那人手上的狐貍裏玄色鬥篷,輕搖搖頭:“那麽多的鬥篷,怎麽偏偏就拿了這件來?”

裴儀愛俏,最討厭的就是灰撲撲的顏色。

宮人拿著鬥篷,遲疑不敢上前。

往日裴儀只讓紫蘇近身,她們幾個只在二門伺候。裴儀出門穿什麽愛戴什麽花,她們一概不知。

此時低垂眉眼,泫然欲泣。

早間出門時,裴儀還因此發了一通火,不想此時又做錯事。

宮人雙膝跪地:“公主恕罪,奴婢馬上回去,重新換……”

“罷了。”裴儀懶得再看一眼,她甩袖,“就沒見過你們這般蠢笨的,這點小事都做不好,趕明兒我回了母妃……”

“嚇唬她們作甚?”

沈鸞招招手,叫綠萼取了自己的朱紅羽紗面的鶴氅來,親給裴儀披上。

“這是尚衣局新做的,我還未曾穿過。”

沈鸞手指纖細,寢衣熏著藏香,站得近,絲絲縷縷的藏香氣縈繞在裴儀鼻尖。

她下意識屏氣凝神,只怔怔盯著沈鸞低垂的眉眼瞧。

沈鸞好笑擡眼:“你看什麽呢,都魔怔了?”

裴儀別過臉,隨口:“你這寢殿點的什麽香,怪好聞的。”

沈鸞莞爾:“不就是先前阿衡送來的。”

裴儀擺手:“那算了,我才不和你二人用的一樣。”

……

天階下著小雪,雪珠子飄落,灑滿廊檐。

秋月撐著油紙傘,提裙款步,緩慢至裴衡走來。

她輕輕嘆口氣:“殿下還是回去罷。”

裴衡溫聲:“母後還是不願見我?”

那日裴煜一意孤行,下山尋沈鸞,皇後已發了一通火。

而後裴衡欲跟著去懸崖,皇後苦苦哀求,都換不得裴衡回心轉意。皇後一時氣急攻心,打了裴衡一巴掌。

自那之後,她再也不肯見裴衡。

每每裴衡來,皇後都閉門不見。

秋月為難,看一眼天色:“娘娘已經歇下了。”

裴衡頷首,並不多加為難:“那我明日再來給母後請安。”

秋月福身,恭送裴衡離開。

皚皚雪色,銀裝素裹,來福推著裴衡,小心翼翼行在廊檐下。

忽而撞見宮門處匆匆跑來一人,那人一身圓領窄袖長袍,天還下著雪,裴煜也未曾撐傘,冒雪前來。

擡眼遙遙瞧見裴衡,裴煜大步往前,隨手拂去肩上的雪珠子。

“母後還是不肯開門嗎?”

裴衡回以一笑。

裴煜了然,不上趕著討人嫌,替了來福位置,輕推裴衡往前走。

裴衡看他一眼,鬥篷不穿,油紙傘也未撐,他無奈嘆氣,叫人取了鶴氅來。

裴煜拒絕:“我不穿這個也行的。”

裴衡皺眉:“不是剛傳了太醫?都多大人了還不知道自己愛惜身子?”

裴煜一時嘴快:“我傳洪太醫是為著……”

裴衡繼續盯著他。

裴煜訕訕:“我傳他來,不是身子欠安。”

他只是有事問洪太醫而已。

一語未了,裴煜忽然垂首:“皇兄,你可知……沈將軍的眼睛可曾患過什麽病?”

裴衡狐疑:“……沈將軍?”

他搖搖頭,“未曾。”

裴煜不可能無緣無故提到此事,裴衡攏眉:“你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了?可是沈將軍……”

“沒什麽,隨口問問而已。”

裴煜笑著垂眸,掩去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厲色。

洪太醫說,夜盲都是生下就有。

那沈廖岳的夜盲,是何時患的?

……

這個年註定過得不安穩。

先是二王子的侍從莫名其妙被殺害,再有堤婭公主叫人縱火,欲對長安郡主和三公主下毒手。

雖然堤婭公主已經墜樓而亡,然宮中仍是人心惶惶,深怕又出別的變故。

沈氏不放心沈鸞,今日又遞了牌子進宮。

那傷藥是太醫院開的,效果立竿見影,不過兩三日功夫,沈鸞手心的傷疤已經不見。

沈氏垂眼,覷沈鸞手心,長松口氣:“還好好全了,若是留下什麽疤,那可真是罪過了。”

話落,又忍不住悄聲,說那堤婭公主心思歹毒,怎會想出這樣的法子,去害別人。

沈氏說著,又忍不住擡手拭淚:“我的卿卿真是受苦了,幸好你安然無恙,沒叫那起子壞心腸的人如願以償。”

她摟著沈鸞雙肩,眼睛哭得通紅。

“母親莫再哭了。”沈鸞叫人端來沐盆,親自為沈氏褪去手鐲,挽起袖子,拿了巾帕為沈氏凈臉。

“若再哭下去,家去後父親瞧見,定說是我的不是。”

沈氏破涕而笑:“瞎說,你父親何曾說過你。”

沈鸞笑笑,親自端來西湖龍井:“這是拿去年谷雨之日存下的雨水煮的龍井,母親嘗嘗。”

沈氏笑著接過,終將堤婭公主那事拋在九霄雲外,只從懷裏揣出一個小小的平安符。

她小心放在沈鸞掌心:“定是佛祖庇佑,卿卿才得以脫險。”

沈鸞先前帶的平安符在被天竺人追殺時掉落在荒野,沈氏又重新替她求了一個。

又親自給她戴上。

目光瞥見沈鸞身前掛的狼牙墜子,沈氏一笑:“六皇子手腳竟這般快,連這都送來了。”

“可不是。”沈鸞笑眼彎彎,一雙琥珀杏眸綴滿星光灼灼,“這穗子還是他自己弄的,母親瞧瞧好不好看?”

“六皇子做的,自是好看的,也難為他手巧。若是換了你……”

提起沈鸞的女紅,沈氏又忍不住彎唇,“說起女紅,我倒是忘了問你,先前那嫁衣,你可曾試過了?若是不合身,母親再叫人送回江南改改。”

……嫁衣。

猝不及防,沈鸞又想起裴晏那一夜突然出現在自己閨房。他身影頎長,一雙黑眸似深潭望不見底。

手腕隱隱作疼,像是裴晏緊攥著自己。

沈鸞怔怔,出神。

京中民風開放,前朝有位公主雖尚了駙馬,然府上依然面首無數,供公主消遣玩樂。

然那夜裴衡碰過的唇角,阿衡還從未碰過。

沈鸞心不在焉。

沈氏當她是害羞,並未多加催促。

忽聽門口猩紅氈簾被人挑起,綠萼款步上前,輕聲道:“郡主,五皇子來了。”

……五皇子。

裴晏。

心口驟停,好似又回到那一夜,適才所想又一次闖入腦中。

沈鸞憤憤,一時之間,竟忘了對方曾經救過自己:“他來做什麽?”

綠萼唬一跳。

明明前幾日,沈鸞提起五皇子,還是和顏悅色的,怎的如今又換了一副面孔。

她福身,輕聲提醒:“說是那日八寶閣縱火一事還有蹊蹺,想問郡主一二。”

沈氏聞言:“既是正事,卿卿去去也無妨,母親在暖閣等著卿卿就好。”

蓬萊殿香燭輝煌,光影搖曳。

沈鸞扶著綠萼的手,緩緩往花廳行去。

博古架後,裴晏端坐在斑竹六角形梳背椅上,手指骨節分明。

聞得腳步聲,裴晏輕輕擡眸。

明亮燭影落在他淩厲下頜處,那雙烏黑眸子如記憶中深沈。

沈鸞放緩腳步:“五皇子前來,可是有事?”

裴晏懶聲:“嗯。”

沈鸞原以為八寶閣是個幌子,不想裴晏竟真的是有正事前來,細細問了一番。

沈鸞心口疑慮消散,忽聽裴晏屏退眾人。

沈鸞攏眉:“綠萼是我的貼身侍女……”

裴晏淡聲:“只是問一句話,郡主不必多慮。”

事出有因,且他們還在花廳,人來人往的,裴晏膽子再大,也不敢在此處做什麽。

斟酌片刻,沈鸞終點頭,叫綠萼去廊下候著。

沈鸞緩緩回首:“五皇子這下可放心了?”

案幾上立著一個雙耳獸面三足香爐,青焰未盡,隔著海棠花窗,隱約可見院中幾株紅梅俏生生。

裴晏聲音低低:“我宮中的美人,是你送去的?”

沈鸞眨眨眼,忽而方想起這事是裴儀攬了去,說是替她去尋裴冶。

沒想到二皇子動作竟如此快。

不過幾日功夫,已尋得十來位美人,個個婀娜多姿,人比花嬌。

沈鸞遲疑片刻,點頭:“是。”

她細細將托了裴冶一事告知,“這事還是二皇子幫的忙,若是你……”

裴晏面無表情:“我一個都不喜歡。”

沈鸞訕訕:“那我再替你尋些別的……”

話音未落,倏地眼前有一道黑影掠過,眨眼之際,裴晏已行至沈鸞身前。

他修長手指輕擡起沈鸞下巴,不由分說扼住她下頜。

沈鸞動彈不得,jsg只拿眼瞪人,她著急不安:“綠萼還在廊下!”

“那有如何?”

沈鸞急急:“我說過,你救我,我自然把你當朋友。”

然至多,也只是朋友。

她心中早有人,不可能再裝上裴晏。

“……朋友?”

裴晏揚眉,眉宇間化著淡淡一絲笑,他垂首,薄唇掠過沈鸞耳尖。

“卿卿未免太天真了點。”

“若是朋友,會時時刻刻想親你,想擁你入懷,想撕碎你衣裳,想日日夜夜同你做那畫本上所畫之事,叫你日夜都只能待在榻上,一刻也離不得我身。”

白凈手指輕撫過沈鸞眉眼,一點點往下,“我記著卿卿是看過那畫本的,幽谷……”

……

抄手游廊迤邐彎曲,沈氏扶著侍女的手,快步朝花廳走去,她臉上焦慮。

“這貓兒怎的如此怕生,一溜煙就跑個沒影?我眼花,你瞧瞧它是不是往花廳跑去?”

沈鸞慣愛那貓兒,若是不見了,沈鸞定是難受。

侍女踮腳遙望,溫聲寬慰沈氏:“許是貓兒認主,跑去花廳找郡主了,夫人不必著急,奴婢陪夫人過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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