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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一狗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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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赦和方正路閑聊完,便從鄰家軒出來。趕上天色漸黑, 晚風徐徐, 涼涼地沁得人精神。賈赦想到迎春愛吃同泰街西邊那家霞陽酒樓的桂花糕, 便叫馬車先在鄰家軒門口停著,他自己走路去那裏買。

可巧酒樓的桂花糕剛出鍋, 味道飄出大半條街,是一種米香和桂花香混合在一起的清香味兒,十分好聞。賈赦給錢買了三包。桂花糕等涼了之後, 先用荷葉盛裝, 再用紙包好, 而後用繩子將三包綁成一串,夥計才遞了過來。

賈赦接到手裏, 便拎著往回走。他邊走邊想著, 若他當禦史之後該如何處事, 自然就沒註意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馬車。

“賈恩侯!”一記淩厲的喊聲把賈赦的耳朵震了一下。

賈赦蹙眉, 循聲看過去,先瞧見了紫袍官服。大周朝三品以上的官員才著紫官袍, 這一位身份定然不簡單了。賈赦擡頭再瞧這人的臉, 有點眼熟, 此人似有些不忿, 正怒目瞪他。

賈赦方想起來, 這人是京營節度使王子騰。

“哦,王大人!”賈赦敷衍性地和他招呼一聲,便說有事, 就告辭。

“你閑得都能自己去買點心,會有什麽要緊事。”王子騰挺著他微微隆起的肚子,背著手,萬般不滿地盯著賈赦。他看人的時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像死魚眼一般。

賈赦聽著他話裏滿是戾氣,嗤笑一聲,搖了搖頭,也不理會他,便依舊往前走。

王子騰便想起先前自己被賈赦足足無視三次的事兒來,萬般窩火。他本就是武將出身,遂也不講究什麽體面了,高聲喝令他站住。

賈赦還是不理他。

王子騰氣得直接失態了,三兩步就沖到賈赦跟前。他本以為賈赦是在逃避他,遂瞪圓了眼,要指著他的鼻子罵一罵。可當他和賈赦面對面的時候,卻見賈赦一派淡然的態度,眼神兒慵懶卻摻著不耐煩的冷漠,看他。

王子騰楞了,“你……”

賈赦冷笑,“京營節度使大人,你別忘自己的品級。”

王子騰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從一個不學無術的老紈絝嘴裏聽到了濃濃的諷刺,他賈赦何德何能,憑什麽!他可是堂堂京營節度使,而今賈史王薛四家之中最有威勢和威望之人,

先前王子騰或許只是因賈赦幾次無視而不滿,故意當著賈赦的面兒有些作威作福罷了,但他並沒有太生氣。但現在他是真得惱了,暴瞪著眼睛,咬著牙槽,把兩腮繃得很緊。

賈赦反而什麽都沒計較,隨便說完話回身便走,順手甩了甩手裏的一串桂花糕,好似心情還挺愉悅。

王子騰豈能服氣,作勢還要去找賈赦,卻被身邊的隨從盧長青攔住了。

“老爺,榮府大老爺說得不算錯。這是在大街上,並非朝堂,您是二品官,而他是一等將軍爵,照例講,他還大過您。”

王子騰重重冷哼,“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這麽不怕死的,承襲一個空名頭的爵位有何用,這官場上而今誰不是靠權力說話。一個頂著空名頭的浮浪的破落戶罷了,還敢跟我叫板,我看他是活膩歪了。”

王子騰本還想還罵說賈赦的一等將軍爵位就是狗屁,都不如領實職的四五品官值錢,奈何現在是在大街上,他要真這麽說被什麽有心人傳到皇帝耳朵裏,那便是大逆不道藐視禦賜爵位的人了。而且王子騰也註意到這會子周遭圍觀了許多人,這才作罷,上了車。

賈赦回到鄰家軒門口,便乘車回榮府。

車行駛到半路的時候,豬毛就伸脖子進來,小聲跟賈赦回報說後頭有一輛車跟著他們。

“青緞帷裳?”賈赦問。

豬毛驚訝地點頭。

賈赦冷笑,沒想到王子騰這人還挺難纏不識趣兒的,追上來了。賈赦便讓豬毛不必理會,照舊回府便是。

車到了榮府後,便從側門入,在二儀門處方停下。王子騰的車則被攔在了外頭。榮府的看門小廝忙問裏頭的人是誰,聽對方自報了家門後,小廝才讓進。因王子騰是二房二太太的親戚,遂也有人主動跑去通知賈政和王夫人那邊。

等王子騰下車的時候,賈赦已然進了榮禧堂。

王子騰就邁著大步,脾氣暴躁的在後面追。

秋桐見到王子騰,剛張嘴發聲通報,人已經闖了進去。

“賈恩侯你什麽意思,今天便跟我說明白。”王子騰進屋後也不坐著,背著手,戾氣十足的在屋中央徘徊。

賈赦坐在上首位,斜睨王子騰一眼,沒說話,端著茶喝。

丫鬟冬筍提著剛剛從賈赦手裏接來的桂花糕,因為有王子騰在,她不太敢發聲,故而用詢問似的眼神看著賈赦。

“給二丫頭的。”

冬筍一聽大老爺如此關心女兒,不自覺的就彎起嘴角,她紅撲撲的鵝蛋臉上隨即就泛起一對淺淺的酒窩兒。她應了一聲,便把那串兒裝著桂花糕的紙包捧在胸口,歡歡喜喜的告退。

冬筍往外走的時候,註意到王子騰人徘徊走向西邊兒,她就選擇從東邊兒走。

王子騰只走了半圈兒,轉身回來。盡管他目視前方,但賈赦卻發現餘光卻一直跟著冬筍的身影走。

賈赦還註意到王子騰看冬筍的時候並不是再看冬筍的臉,而是身體,更準確的來講,應該是胸部附近。

冬筍是個平胸。

賈赦立刻喊春柳給客人上茶。

春柳今天剛十七,身材妖嬈,原本是在賈赦房裏伺候。賈赦嫌她心思多,總是有意無意的做一些多餘的事情,便打發她到屋外伺候。

此刻春柳一聽老爺吩咐她可以進屋,立馬熱情起來。她趕忙應承,片刻後便扭著腰肢端茶進門。她嬌羞頷首去給王子騰換了茶,而後便立在門口附近待命。

賈赦見王子騰只瞟了春柳一眼,便神色淡然地端著茶喝,心下明白了幾分。

“你下去。”賈赦打發走春柳,轉而看著王子騰,“巴巴地追過來,要說什麽?跟我撒火,講規矩,還是想打人?”

“我——”王子騰的心事全被賈赦說中了,竟一時腦子空白,他蹙眉片刻,馬上整理好語言,“剛才在街上,你對我那般無禮,還不許我追來好好和你評理了?賈恩侯,你當你是什麽東西,欺負完我妹妹妹夫,便想騎到我頭上,真當我們王家沒人了麽!”

“這話說得,你在這活得好好地,你妹妹也在榮府活蹦亂跳的,我怎麽會以為你們王家沒人。”賈赦反問。

“你——”王子騰氣得臉登時就紅了,拍桌而起,兇狠的指著賈赦,“賈恩侯,你而今嘴巴倒是伶俐了,少跟我在這繞圈子咬文嚼字,你信不信我明天就讓你沒了爵位!”

“爵位沒了就沒了,我也無所謂。但你說你有能耐讓我沒爵位,我不信!”賈赦說罷,還故意挑眉對王子騰,“有種你就寫本子參我。”

“好,這可是你說的,回頭可別哭著跪地求我收手!”王子騰無法忍受自己竟然被賈赦藐視了,他氣得狠狠握拳,便暗下決心一定要弄得賈赦跪地求饒,讓他明白得罪自己的下場。

賈政這時候趕了過來,他本來一直在榮禧堂等賈赦回來,剛剛天晚了他就回去先和王夫人吃飯,誰知就這麽一會兒,王子騰也來了,屋子裏還是這等尷尬地場面。

賈政還從沒見王子騰這副模樣過,臉色赤紅,手握著拳頭,一雙眼帶著一股子殺人的狠勁兒。

“這是……出了什麽事?”賈政茫然的看賈赦一眼,又看向王子騰。

王子騰指了指賈赦,撒火對賈政道:“你自己去問你的好哥哥!”

賈赦漠然臉,“沒事。”

賈政只好又看向王子騰。

王子騰已經被賈赦這副無所謂的冷漠態度氣得要瘋。他這什麽意思,好像剛剛那一切只是他無理取鬧一般,明明最開始就是賈赦先挑唆!

王子騰啪的拍桌起身,怒氣沖沖的對賈政道:“無話可說,告辭。”說罷,他就邁著大步匆匆離開榮禧堂。

賈政連忙要去追,奈何王子騰身子走路太快,他沒追上。

賈政無奈之下,只好回身來問賈赦經過。見賈赦不說,他也氣,不過因想到今天尚有事有求於他,賈政才耐著心思繼續留下。

“他是武人,性子向來是直爽粗暴,有什麽說什麽,大哥你別見怪,回頭咱們準備點東西,去給他道個歉便是,畢竟咱們兩家是親家,他不好不給面子。”

“別汙了直爽二字。”

賈赦可不覺得王子騰是個思維簡單做事沖動的武人。他官拜京營節度使,絕不可能一路憑得運氣高升。像為人處世,官員間的相互應酬,他必然都懂。而剛剛他之所以敢跟自己耍那麽大的暴脾氣,無非是沒看得起他。

在本尊的記憶裏,本尊對待王子騰的態度一直是諂媚客氣。現在賈赦拿不出那種態度來,只是以‘倆人地位平等,我可以不搭理你’的態度對待了王子騰,他自然受不了這樣的落差,再加上之前三次他找自己都撲了空,積攢了不少怨氣,便就忍不了了,由著性子開始肆無忌憚的撒火。

“大哥,你是不是又做了什麽沖動魯莽的事兒,把人家給得罪了?”在賈政心裏王子騰是萬般厲害的人物,他剛聽賈赦那話,立馬就不高興了。

賈政等了會兒,見賈赦沒有回答自己的意思,當他是默認了,因此更加生氣,“人家可一直照應著咱們賈家,你不對他客氣點也罷了,怎還挑釁招惹人家?豈能這般忘恩負義!快快快,你這便同我一塊去給他賠罪。”

賈政說罷就要去拉著賈赦。他這是好心,要不是因為有事兒求賈赦,他這會兒才懶得為賈赦這樣著想。

“什麽跟什麽,不知情就別亂評說顛倒黑白。煩得慌,你快走。”賈赦疲乏的揉了揉太陽穴,便打發走賈政,兀自回房。

賈政不甘心,卻也不好繼續黏著賈赦,只能自己離開,再打發個人去王家詢問情況。

賈赦對於王子騰踩低的做派倒不覺得如何。他穿過來這麽久,碰見太多捧高踩低的人,沒什麽稀奇,無視便是。倒是王子騰剛剛在榮禧堂分神看小丫鬟胸的事兒,讓他十分介懷。

賈赦又重新琢磨了下有關王子騰的兒子王升景的情況,他今年才十六歲,是王子騰從宗親兄弟那邊過繼來的孩子,雖然王子騰家裏的兒子就他一個,但畢竟不是親生,應該不至於對他寵溺過分。但據黑豬傳來的情報,每月伢子都會帶著四五個身份不明的姑娘往王家送,負責挑選這些姑娘們的人正是王升景。有時他會留下一兩個人下來,但有時他都看不上,等到下一月再繼續。由此可見,人選的決定權應該在王升景手裏,表面上的確讓人覺得王升景在王家很有地位。

但這一切都只是初步調查,很多王家內部的調查還都沒有仔細進行展開。王升景是否真如表面上的那般有地位,還有待證實。

剛剛王子騰那般看人實在是……

一個人不管把他的喜好隱藏得多深,在遇到他感興趣的人或物的時候,依然會本能的流出一些破綻。賈赦起初做狗仔這行當的時候,為了讓自己挖新聞準確率更高一點,特意學過一些行為分析和微表情相關的知識,為得就是能盡快搜集過濾出有用的東西。他雖然學得不算太精,但看人的本事絕對細致入微,比一般人厲害。

之前王子騰在榮禧堂的時候,賈赦註意到王子騰在看到冬筍時,流露出一種很特別的表情。他當時在跟他生氣評理,表情本是應該憤怒的,雖然他看冬筍時依舊裝模作樣的把嘴角下壓,看似保持嚴肅的樣子,但他上揚的眉梢,以及兩頰微微上提的肌肉,都表現出明顯的興奮狀態,就好像一只餓狼終於看到獵物的樣子。

賈赦覺得他之前忽略一種可能,便是王升景所擁有的地位,很有可能只是在為王子騰辦事的假象。王升景身為過繼子,可以每月買女人進院而不被長輩找麻煩,這件事本身是有些奇怪的,之前賈赦還當可能是王家過於寵愛他的緣故。而今看來,很有可能都是受了王子騰的指使,那一且便就可以解釋通了。

若事情真相真的是後者,那王子騰此人……賈赦胃裏一陣翻湧,已然找不到合適的詞兒來形容他。

王子騰的那個表情不斷地重覆在他腦海裏出現,賈赦此時此刻實在是難以心安。他立刻召來黑豬,吩咐其盡快想辦法去伢子那邊探消息。

“一定要從她口中套出話來,我要知道王家都喜歡挑什麽樣長相的姑娘。再有你明天就立刻聯系王家的那三名探子,讓她們盡可能想辦法了解,王升景挑人的時候,會不會只留意胸……比較平的姑娘。”

賈赦連把這話說出口的時候,都會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如果王家人真幹了什麽折磨傷害女孩兒的惡毒事情,他一定不會饒過他們。

賈赦只要一考慮到姑娘們最後都會無緣無故失蹤的問題,心就有些揪扯難受。因為他心裏預想的那個結果,實在是太可怕太讓人覺得惡心了。他寧願最後的結果時自己想錯了查錯了,便是第四期沒有內容可報,也不希當初那些進了王家便失蹤的姑娘們是真跟一些重口味的折磨有關。

賈赦一個人對窗坐了許久,才算稍微平覆情緒。他喝了口茶,緩緩地舒口氣,一瞬間情緒舒緩了不少,但轉即他心裏那種隱隱不安的預感就令他倍感頭疼,眉頭一直保持著緊鎖的狀態。

第二日,賈赦精神不佳的用了早飯。今日是他與宋奚約定去找面聖由頭的日子。至於這個“由頭”的具體內容如何,宋奚只說他會安排,賈赦也不清楚。估計應該是一件很厲害的立功事件,因為只有這樣皇帝才能名正言順的召見,他並賜予他四品監察禦史的官職。

按理說,這應該算是光鮮得意的一天,可賈赦卻因昨晚思慮的事情,怎麽都高興不起來。

賈赦打發冬筍去回賈母,今晨他便不去賈母那裏定省了。誰知不大會兒,冬筍並著賈母身邊的丫鬟鴛鴦一塊回來了。

鴛鴦見賈赦只是坐在窗邊發楞,曉得大老爺最多不過是心情不好罷了,身子沒事兒。便跟他行禮,開口請他去賈母那裏走一趟。

賈赦聽此話,便知道賈母又是要找他理論什麽了。不然照常理來說,他不去定省,老太太反而才最高興。

“她有何事?”賈赦問鴛鴦。

鴛鴦連忙頷首回道:“二老爺今日休沐,一道早兒他便和二太太去給老太太請安。”後續的話鴛鴦不方便說,但她說到這份兒上了,大老爺肯定能從中猜出什麽來。

賈赦特別看一眼鴛鴦,淺笑一聲,“多謝你了。”

“大老爺折煞奴婢了,不過是捎句話的事兒。”

鴛鴦不禁紅了臉,她本來從不把大老爺放在眼裏,以前甚至一直覺得他是個混賬該死的老紈絝。可近些日子來,大老爺的氣派可是一次又一次深入府中下人們的心。鴛鴦也覺得大老爺而今終於有大老爺的樣子了。她本來因為大老爺的改變,挺為老太太高興的,可老太太似乎看不到大老爺這一點,竟還是如以前那般偏幫著二房。

鴛鴦便不禁有些同情大老爺,她猜測大老爺此刻心情一定不佳,就微微擡頭瞄了他一眼,卻見大老爺此刻正托著下巴,鳳目淺瞇著望著窗外,仍是淡然自若,靜如止水的模樣。明明什麽聲響和多餘的動作都沒有,可此時的大老爺卻偏偏耀目的讓人覺移不開眼了。

鴛鴦心生佩服,收了神兒,也想起正事兒來,“老太太吩咐奴婢,務必請您過去一趟。”

“你先回,我換身衣裳便去。”

一盞茶後,穿著青花素綾直裰的賈赦立於賈母的花廳中央。

便如鴛鴦所言,賈政和王夫人二人也在此。而且屋內除了賈母,和三名丫鬟婆子外,便再沒有人了。

看來又是一場討伐。

賈赦冷臉掃視他們三人,“有什麽事兒,說罷。”

“昨兒個你弟妹叫人去賬房領銀子,你為何不讓賬房給錢?”賈母甩臉給她道。

賈赦看眼王夫人,又看向賈母:“什麽錢?”

“一萬兩往宮裏送的錢。”王夫人半垂著腦袋,小聲道。

賈母見她這樣老實,便對賈赦更有火,“你瞧瞧你把你弟妹一家都欺負成什麽樣兒了。他們已經從榮禧堂搬了出來,讓給你住,還讓你管著這個家,什麽都說得算。可你倒好,就一萬兩銀子的事兒,便限著他們不讓用,你可知道你侄女兒在那宮裏有多難,那是挪個步子都要花錢打點的地方,稍不留神就會得罪個人物,弄得屍骨無存。她當初可是為了光耀咱們賈家的門楣,才去了那麽個不得見人的地兒,我們再不好生照應著些,你讓這孩子得多心寒吶!你說你到底是何居心?”

“怪我不好,當初便不該允她去宮裏,多少年了,想她的時候便只能在夢裏見一面,明知道這七八年過去了,她必定長大了,寧靜穩重了許多,可我腦子裏浮現的還是當初進宮那副孩子樣兒。”王夫人說著便流下了眼淚。

賈母忙親自起身,去拉著王夫人的手到自己身邊來,溫言勸慰她不要傷心。

賈赦聽這婆媳倆一唱一和的配合默契,不禁想笑。他還記得前幾日,賈母身邊的人還回報跟她說,賈母和王夫人倆人商量著給元春的錢都由賈母來出,王夫人當時還不同意自責一頓。這後來婆媳二人是怎麽商量又都不在他們自己身上出了,要從公中裏拿。

“我不知道這事兒。但我就算知道了,這錢我也不會讓賬房出。”賈赦道。

王夫人正用帕子擦眼角,本來她心下有些擔心賈赦說不知道錢的事兒反咬她一口。此刻聽賈赦竟然蠢到直接說‘他就算知道也不會讓出’的話來,王夫人心裏面便徹底安穩了,作勢就啜泣出聲來。

賈政也很惱怒,皺眉問賈赦到底為何,連嘆數句賈赦讓他心寒的話來。

賈母幹脆就氣得渾身發抖,罵賈赦:“你個不孝不悌沒良心的混賬,你真當我拿你沒法子。今兒個我也便不顧什麽家醜了,這就去官府,告你不孝,請朝廷削了你的爵位!”

“在母親心裏,若真覺得兒子是不孝不悌沒良心的人,兒子也無話可說,甘願領罪去坐牢。”賈赦沖賈母鞠一躬,似全然不懼於賈母的威脅。

賈母作勢就起身,叫人攙著她出門,喊著這就去告官。王夫人和賈政慌了,連忙攙著賈母勸慰,求他體諒大哥。其實真不是他們要替賈赦說話,是他們真怕賈母做出什麽告官的事兒來,家醜外揚事小,若真讓朝廷收了爵位,把榮國府的產業和府邸都收了回去,那何止是一萬兩銀子的事兒,他們一整個大家子都要喝西北風了。當然若是靠一些私產和賈母的私房也能維持些日子,但畢竟和承襲的產業比起來,那些都是小頭,擺不了多大排場。

“啊——”賈母捶捶胸口,身體朝後仰著,其實個中厲害她很清楚,賈母再老糊塗不可能做出去告兒子的醜事來。她怎麽也沒料到賈赦是這樣的倔脾氣,什麽威脅都不拒。她沒遂心願,難受悶氣,這個大兒子他以後真的是管不了了。

賈赦見狀,吩咐人去準備了壓驚茶,也叫人請了大夫,以備不時之需。

賈母見他還是這副不卑不亢,該怎麽做就怎麽做的樣兒,心裏嘔出一口血來。她恨現在這樣令自己無可奈何的境況。

賈赦這時擺擺手,摒退屋內的下人們,只留下他們四個人,方張嘴說話。

“別以為你們添了這麽多錢給大丫頭,我不知道是為什麽,存著讓她往上爬的心思!這以前二房從公中貪銀子,說都是為了添她這個窟窿,我理解,故至今也沒提過追究。但你們還執迷不悟,還想正大光明的從公中拿錢往宮裏賠,我身為榮府的長子便不得不管了。

你們倒說說,你們希望大丫頭要多出息?被封了貴妃,再生個兒子,就滿意了?退一萬步講,便真是如此了,又能如何,終究是走一條死路!”

王夫人瞪了瞪眼,左手狠攥著佛珠。賈政則只幹張了張嘴。夫妻二人都因為賈母在場,選擇了暫時隱忍。

賈母拍腿:“作孽啊,你胡沁什麽!提那個晦氣的字兒作甚!”

賈赦冷笑,“且不說別人,就說皇後娘娘,什麽身份?老宋相的嫡女,正經出身的名門貴女,滿京城門第中找不到第二個女人出身比她更高的。人家進宮時直接被冊封為皇後,何等榮耀,兄弟們也都個個身居要職,遠的不說,只她的幼弟宋奚,咱們家裏所有人的命加一塊兒也鬥不過人家一個。

這般厲害的人物在宮裏混得又如何?嫡長子,禦封的太子爺,不也照樣在前幾年死在了戰場麽。再說幼子,八歲的十五皇子,這兩年不是身子不好了,就是橫生意外,只怕想健康活到成年都艱難。

你們而今是什麽位份,有什麽能耐,憑什麽讓元春豁命去摻和一腳?是怕這丫頭福氣太大,活得太久麽!”

“你又懂了,真真亂嘴胡言。不想出錢就罷了,說這些有的沒的咒大丫頭。他父母親還在這兒,你豈能這般言詞傷人。老大,你太過分了。”賈母狠狠剜了賈赦一眼,她才剛剛憤怒的情緒中平覆了下來,卻又起了怒氣。

王夫人只一味落淚,暗暗地咬著牙。

賈政沒料到大哥會說這麽多話來,近來他對自己的話可一直很少。仔細聽聽,的確有那麽點道理,但他卻不覺得大哥所言全對。這女人進宮,就像是一場賭,若元春將來真得了聖恩眷寵,自然就把賈家子弟們提拔起來,到那時必然就可以和什麽皇後嫡皇子之類比肩,也便任何事都可以解決了。

“而今人已經送進去了,還能出來不成,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吧。這世間事兒哪有一成不變的,士別三日還當刮目相看呢,大丫頭才德了得,哪是一般女子可比。我看她指不定就能成事。”賈政說罷,就很堅信的看見賈母和王夫人。

賈母和王夫人都跟著點頭,覺得是這個理兒。

賈赦見他們都是這副反應,算是明白了。他們不是沒想過那些惡劣情況,是早想過卻不相信,他們只願意去信事情會往他們設想的方向發展。說白了,明知道自己在做白日夢,還不肯醒。

也對,這些人要是不糊塗,原著裏的榮府又怎會一步步走向滅亡。

“老大,這錢不肯讓公中出就罷了,我出!”賈母厲聲喊道。

賈赦嗤笑:“你們隨意吧。”賈赦說罷,就對賈母行禮告辭。

賈政忙道:“大哥別走,還有一事我們該說道清楚,便是你昨日跟我的妻兄王子騰吵架一事。”

賈母一驚,忙問經過,聽賈政講完後,氣得恨不得用眼神殺死賈赦。

“老二家的娘家大哥重權在握,我們往日有許多事兒都曾仰仗過他。你不僅不對他客客氣氣的,還不知感恩的和他吵架,譏諷他,你——”賈母難受的捂著胸口,“都別攔著我,今日我便是不能告官處置了你,也要上家法!”

按理說孩子們過了弱冠之年,便不該有用家法隨便打人的道理。更何況賈赦已經三十往後直奔四十的人了,還襲了爵位,便是再有混賬名兒也是十分有臉面的人物。賈母要上家法打他,不僅會折損他的威嚴和面子,這事傳出去了,定然還會被外人笑話,讓他在府內外的人跟前永遠都擡不起頭來。

故而賈母此話一出,連賈政和王夫人都被驚到了。

賈赦倒很淡定,他掃一眼暴怒之中的賈母,只淺淡勾起嘴角,“還是那句話,母親若要罰,兒子無話可說。”

“你給我跪下!”

賈赦跪了。

賈母拍拍桌:“你現在可認錯?”

“這個家連理都不講了,還認什麽錯。”賈赦冷笑不已,態度依然冷淡,便是他跪在地上,那不卑不亢的姿態也不讓人覺得卑微。

賈母本沒想走到這一步,但賈赦卻一步步在逼她。賈母動了動嘴唇,終於發出聲音,高喊:“來人,上家法。”

賈政慌了,他縱然再怎麽不喜歡大哥,也沒想過讓母親行家法打他。

王夫人心裏也清楚,賈母不會真打賈赦,她這會兒只是拿勢,要人給她臺階下。

“母親,大哥他般年紀了,您這樣打下去,若傳出去,對大哥的名聲實在是……不光是大哥的,母親您別忘了,前段日子《鄰家秘聞》剛編排過您偏心,媳婦兒擔心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只怕也會對您的名聲不好。”

“喲,我一個做娘的打自己兒子都不行了?也罷了,我在這個家是礙了他的眼了。我這便帶著寶玉走,離開這地方。”

“母親,您快別這樣,是兒子們錯了。”賈政連忙跪下給賈母磕頭賠罪。

賈母冷笑:“該認錯得不認,不該認錯得倒是挺乖巧,有什麽用。”

“好,我認錯,不就一萬兩銀子麽,拿吧。”賈赦看一眼賈母,忽然笑了,然後沖他磕了一個頭,又磕了一個,到最後第三個頭還磕了一個響,“兒子多謝母親的生育之恩。”

賈母楞了楞,沒想到賈赦轉變這樣快。擱在以前,他這麽樣的一個道歉,賈母定然不會看在眼裏。可而今他這般,倒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賈母對視著賈赦那雙似乎已然結霜的眼睛,心裏忽然打了個寒顫。

是否她做的過分了?轉念一想,賈赦身為長子本該孝敬她一切,明明就是他錯了。

賈母其實也怕她隨便打兒子的名聲傳到外頭去,在她的老姐們跟前丟人,遂松了口,就這麽饒過賈赦一遭,卻要他允諾以後元春但凡需要錢,他都必須二話不說的支持。

“大丫頭以後在宮中用錢,可以隨便。”賈赦加中“宮中”二字的音。

賈母滿意了,還笑了下,點點頭,緩和了些語氣,她剛要跟賈赦說她剛剛是情不得已。賈赦便起身,微微揚起嘴角和賈母道了聲告辭,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賈母只好無可奈何的嘆氣,又罵大兒子幾句混賬。

……

賈赦隨後到了同泰街的鄰家軒。

宋奚早已再此等候多時,他正要玩笑說賈赦遲到,卻見賈赦陰冷著面色,心裏隨即便猜出幾分,“可是家裏出什麽事?”

“不算大事,有人心死了,決計和至親之人恩斷義絕了。”賈赦冷冷道。

宋奚楞了下,料想榮府之內能真正惹惱他這樣冷淡性情的人,該是只有能把“孝”字他壓頭上的賈母了,遂瞇起眼睛問他可需要他幫什麽忙。

“兩件,第一我要一名三字坊的刻圖夥計,第二要煩勞你的皇後姐姐幫忙,恩典賈元春立即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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