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顛簸的馬車裏躺了三天，直到車門的罅隙裏不再透進陽光，我才漸漸的從那種手腳麻木的狀態裏緩過來。

當我的眼前終於不再晃動著三層影子的時候，我找到了自己的手指。

窗外的鐵靴聲一成不變，沈悶的仿佛是一支送葬的隊伍。

是的，送葬。

為了毀滅的凡蒂。

青蔥的樹林，白石的房屋，狼藉的廣場，還有倉庫裏囤積的糧食，什麽都沒有剩下。

或許我應該感到慶幸，因為我還活著。

還有亞，事發時他在城外的北營，所以，他也還活著。

三天前，當那名擁有血色眼睛的混蛋將我從漆黑的廢土裏挖出來的時候，我失神的盯著那熟悉無比的臉，然後開始失聲大叫，瘋狂大笑，最終，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嚎啕大哭。

噢！我看見了西下的太陽！我看見了瀕死的火星！我還活著！

我沖著他大嚷，朝著四周尖叫，直到滿臉濕冷，直到嗓子幹疼無比。

上帝真的眷顧了我。

噢！我的上帝！

堅硬的手指用力的握了握我的後腦勺，安慰一般。

“我以為我會死！我以為你已經死了！我以為所有人都會死！我以為……”

他再一次用力握了一下我的後腦勺，然後把我向後一甩，扛上了肩膀。

砰--

他一定是故意的，因為胃裏那一下猛然的撞擊讓我呼吸一窒，把後面的鬼叫全部咽了回去。

殘破的鐵靴在斷壁殘垣裏咯咯作響，眼角的景物隨著他的腳步在不停的變換。

焦黑的煙塵從冒著火星的廢墟深處竄向天際。

衣衫襤褸的人們發瘋的在殘垣裏翻找著親人，翻到指尖鮮血淋漓，可依舊在下一刻絕望的嘶吼。

幼小的孩子坐在發燙的沙地裏仰頭大哭，呼喊著父親或是母親。

那些東西讓我忍不住攥緊了亞汀斯的披風，全身變得僵硬。

他沈默著向前，鼻息下潛伏的野獸一般沈重。

那一路，他沒有對我說一個字，可是從他身體裏散發出的殺伐與怒氣卻清清楚楚的沁進了我的骨髓。

殘暴的君王發怒了。

隱忍的怒火將會毀天滅地。

馬車輕輕晃了一下，停住了，緊接著，車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是那名有著圓臉蛋的小侍女，當我還在全身麻木的時候，就是她將冰冷的甘露小心的灑進我的嘴唇。

看見我，她楞了一下，下一秒，手裏的水袋砰的掉在地上，“您終於醒了！特蕾莎殿下！”那嗓音聽起來似乎快要哭了。

噢，我扯了一下嘴角，費力的用手肘撐起了半個身子。

“希蘇呢？”喉嚨的幹渴讓我指了指地上的水袋，她立刻將它遞到了我的手中，“我記得你一直都跟著她的。”

沒想到那句問話讓她的眼圈一紅，“我……我不知道……”終於沒忍住，她還是咧開嘴哭出了聲，眼眶裏落下的眼淚就像一串串珍珠，“……宮殿一下子就倒了……到處都是火……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

那句話等於宣判了希蘇的死刑。

我不禁想起了那名有著貓一般眼睛的女人。

雖說我和她不太對盤，可是，初聽到那個消息，我還是感到了一種奇異的……悲哀。

“其實，她在擔心你。”

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了那句話。

那是喬迪曾對我說的。

那時，希蘇留給了我一個背影和一句讓人抓狂的警告，當時我很不屑，現在卻讓我想用力的抓頭發，如果我的頭上沒有傷的話。

或許……

話又說回來，也不知道喬迪現在是活著，還是與希蘇一樣，在凡蒂的大火裏化成了飛灰。

“喔~看見您醒過來真是讓人開心，我的……殿下。”忽然，馬車外傳了個並不讓人愉悅的聲音，那聲音讓小侍女抹著臉退到了一邊。

薩薩？

我看了看那張純善無比的臉，又看了看那只沾著血跡的鐵鱗手套，躊躇了一下，還是選擇扶著他伸來的手臂跳進了還在蒸騰熱氣的沙地裏。

沙--

幹燥的塵在腳下濺起，紛紛揚揚。

沒有一點風，這讓那一片籠罩在火光裏的陌生地方清楚的呈現在我眼前。

那是一片昏暗的林前空地，一座座圓柱狀的，巨大方石壘砌的建築群穩穩地坐落在那兒，陰影濃重，毫無美感，卻偏偏顯得異常堅固。

三人高的城墻上豎著無數的重弩，冰冷的箭尖虎視眈眈的盯著城下的每一寸被火光照的殷紅的沙地。而手持著長矛刀劍的士兵們則不住的在城堡四周不停的巡視著，眼神尖銳如鷹。

噢，這是個什麽鬼地方？

“這是摩根外的行館，”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薩薩將我引上前幾步，微笑著解釋，“我們管它叫做‘鐵桶’。”

“鐵桶般的監獄。”

“喔~”那句話讓薩薩笑了一下，他對那些向他行禮的士兵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別停下，“您不喜歡那位……那只野獸為您挑選的藏身之地？”

“我痛恨‘藏身之地’。他在哪兒？”

“他去了北邊。”

“北邊？”我不禁冷笑了一聲，望向了身邊的男人，“這麽說，他又把我丟下了？”

“噢，可以這麽說。”

“我詛咒他死在那兒。”

“喔~”他又笑了一聲，可這一次，如註清水的眼眸裏卻慢慢結起了冰，“這一次，他或許會離開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要去北郡，直到將他們的每一座村莊都夷為平地，或者，如您所願的……死去。”

他的話讓我沈默了好一會兒，“……你也要走麽？”

“我會連夜回北面去。維綸將軍會留在這裏，守護你們的安全。”說著，他往後看了一眼，順著他的視線，我看見後面的馬車裏走出了很多熟悉的臉。

肚腩凸出的茱蒂，帶著花白假發的卡拉雷，還有那些滿臉焦慮的貴婦，她們相互挽著手，行走在侍衛們刀劍守護的小道裏，不安的低聲交談著什麽。

沙沙沙--

衣裙細碎的摩擦聲漸漸臨近。

沈悶。

“您額上的傷有點糟糕，我的公主，”薩薩將腦袋靠近我，依舊在低聲說著，“你得重新包紮……”

不知道為什麽，忽然之間，我有點窩火，所以，我一巴掌拍開了他伸來的手指，“我還沒忘記你是怎麽傷害我的，薩薩.塔卡，你最好……”說著，我忽然停住了，因為，在那群貴婦的身後，我看見了一個讓我很厭惡的影子。

沙利亞。

只不過這一次，她看起來失魂落魄，甚至要靠著費曼的攙扶才能勉強行走。

我一瞬不瞬的盯著她，她也盯著我，眼神一如既往的讓人發毛。

不得不說，無論她變成什麽樣，那名夜一般的女人總能讓我不痛快到極點，“為什麽那個女表子會在這裏？！”

那句話讓薩薩噢了一聲，隨後，他的語調變的極為好笑，“您是說沙利亞？”

“除了她還有誰？！”我下意識的攥緊他的手腕，“凡蒂的覆滅赫勒人也‘功不可沒’，而且，為什麽你們要選擇在秋天裏往北去，而不是捅掉那個女表子的老巢？！”

“噢，您肯定能猜到赫勒沼澤要比缺糧的冬天可怕的多。”

他的話讓我冰冷的扯起了嘴角，“我猜她有一位身為王子的兒子，所以，你們才不會將她吊在國王廣場上。”

“噢！您冤枉我了！”他無比無辜的抗議，“不過，看來您真的厭惡那位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母親。”

那句話似乎還有別的意思。

目光不由的回到了他的臉上，那一抹讓人心悸的似笑非笑讓我忽然覺得嗓子幹渴的厲害，“……你在說什麽？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孩子……”

他搖了搖頭，頓時，搖晃的深色劉海讓那雙寒光閃爍的眼睛若隱若現，“我們甚至連灰都沒有找到。”

沙沙沙--

貴婦們走過我們身邊，恭敬的彎了彎腰後便沒入了昏暗的“鐵桶”裏，只有茱蒂擔憂的朝我們看了一眼。

沙沙沙--

如夜的身影停在我的身側。

告訴我，她那種想要將我生吞入腹的眼神是什麽意思？

“災禍，”只是一個詞，便讓他全身的發起抖來，如果不是費曼按住了她的肩膀，我敢說她一定會撲過來咬我，“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到底想將多少災禍帶給我們？”

噢！什麽？！

那句話讓我心裏原本的那一絲同情又徹底的變回了厭惡。

“災禍？”我笑了起來，學著她用那種沙啞的嗓音惡意回答，“誰引來了赫勒人？誰讓凡蒂覆滅？又是誰……害死了自己的兒子？”說著，我仰起頭更靠近了她一些，近到我幾乎能在那雙純黑的瞳仁裏找到自己的倒影，“到底誰才是災禍？”

呼吸聲一窒，漆黑的裙擺冰冷的擦過了我的腳踝，“……你根本不該出現……滾離我們的世界！”

“……SHIT，”看著那個背影，我踏了踏腳下的石子，就像踩著那個瘋女人一樣用力，“你覺得我能愛上那個女表子麽？”

“喔~如果您願意與我同行，這會是我的榮幸。”

“……與野獸相比，我寧願和女表子一起。”

夜風將篝火的味道送進了石窗，駿馬在‘鐵桶’外嘶鳴，這註定是個讓人難眠的夜晚。

我伏在窗臺上，漫無目的的撥動著嘴角的卷發。

嘩啦啦--

穿堂的夜風不停的吹。

吹進樹林，將樹葉吹的翻白，遠遠的看去，就像翻起了一層層銀色的波浪。

那種景色很詭異，也很綺麗。

其實，在這個夜裏，我很想和沙利亞談談。

她似乎知道些什麽有趣的東西，而我正需要知道這些，可是，她對我那種見鬼的敵意讓一切都枉然。

到底她哪一只眼睛認定我是災禍？

她的兒子，無論是那個真的還是那個假的，他們的死似乎與我都……沒有太大關系。

至少我不是兇手，為什麽那個瘋女人總會將這些帳算在我的頭上？

噢！真是不可理喻！

和那名該死的混蛋一樣。

艾倫的秋天將會顆粒無收，凡蒂的存糧全被焚毀，通往塞拉密的路上伏滿暴民。

這種時候，去北方尋仇不就是去找死麽？

我知道怒火已然燎原，可我一點也不知道怒火會讓他發瘋。

亞瘋了。

薩薩瘋了。

卡拉雷也瘋了麽？

嗚--

不期，夜色裏傳來號角聲，沈重的聲響撕裂了寂靜的天與地。

是薩薩的騎兵要起行了。

卡拉雷曾告訴過我，三聲號角代表著行軍，五聲代表著凱旋，七聲代表著覆滅。

我忽然很想知道，當那些北上的軍隊再回來的時候，我又會聽見多少聲號角？

五聲？

還是七聲？

那名有著拉菲般眼睛的混蛋還會像曾經一樣安然無恙的站在我的面前，縱情燃燒麽？

每一次我都那麽想知道。

每一次我都更加害怕。

“檢查你們的行囊！”

“檢查你們的戰馬！”

“檢查你們的武器！”

……

將行的士兵在‘鐵桶’外髙喝。

嗚--

又一聲號角聲響起。

它是那麽沈悶，以至於石窗都在低沈的聲響裏共鳴，不住的顫動。

“我們的利刃渴望著鮮血！”

“我們將與野蠻人一決死戰！”

“燃起覆仇之火！為了艾倫！為了艾倫王！”

……

艾倫王……

亞。

亞汀斯。

他，會死麽？

突如其來的想法讓我的心猛地一顫。

我忽然想起來史書上記載這位殘暴而血腥的帝王與他忽然消失的王朝。

忽然消失到底是什麽？

那個想法讓我覺得臉上的肌肉都僵住了。

頓了一下，我提起裙子，走出房間。

越走越快，最後，我幾乎順著盤旋的昏暗石梯向下飛跑。

驚叫的侍女，詫異的侍衛都慌忙貼在墻壁上讓開了階梯。

跳動的火把，寒光閃爍的利器，那些東西在我的眼角一閃而逝，瞬間，又被遠遠的拋在身後。

“特蕾莎殿下！”

嗚--

終於，在第三聲號角響起的時候，我氣喘籲籲的奔到了巨大的石門口。

一手支著墻壁，我彎著腰，幾乎要將肺咳出來。

可是我趕上了。

“薩薩！”

哢--

騎兵們在馬背上整齊的持起了長矛，正襟危坐。

嗒嗒嗒--

黑影臨近，高頭大馬緩緩行到我跟前，滿身戎裝的薩薩騎在上面。

他微笑著低頭看著我，毫無驚訝，似乎早就猜到一切。

“噢……”我擡頭看著他，費力的張了張嘴，吐出了一句話，“給我一匹馬。”

那句話他彎起了嘴角，蜜色的嘴唇在火光裏閃出了誘人的光芒，“換一件利索的衣服，跟在隊伍的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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