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蒂不再是夢之城。

一大半白石砌起的房屋已經在戰火中傾塌。

斷橋被火焰熏黑，內河裏流著散發著惡臭的水。

狼藉的樹叢邊坐滿了身上血跡未幹的士兵，和衣衫襤褸的饑民，所有的那些東西被殷紅的夕陽一照，讓這座城池看起來就像是一座火地獄。

或許凡蒂應該改一個名字。

歷史書裏所記載的亞汀斯的城池叫做什麽來著？

胡思亂想中，顛簸的馬車停住了，推開車門的一剎，我不禁抽了口氣，很久才僵硬的把腿伸了出去。

噩夢。

眼前的景象讓我在頃刻間想到了這個。

此刻，我站著的地方是魔窟的門口，而修葺好的魔窟，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適合魔窟這個詞。

你見過用肋骨雕飾的大門麽？

你見過用顱骨堆砌的假山麽？

你見過用腿骨撐起的旗幹麽？

噢，但願你沒有見過。

霞光如血，為那些東西鍍上了一層詭異的深紅，就像陳年的血跡。

而且那層色澤似乎會隨著風流動，讓那些東西看起來就像是活的。

縮了一下肩膀，我機械的在石子地裏邁了一步。

很明顯，這裏比其他地方都要陰冷。

涼颼颼的風吹過後頸，讓人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有那麽一瞬，我很想抽卡拉雷的臉。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來這裏麽？

就是因為一刻鐘之前，那個該死的老頭告訴我我不能坐在那兒吃閑飯，而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確認一下，或者說保證一下歐斯卡還活著。

“這是個無比簡單的事情。還是說，你更願意率軍去剿滅曼普之巔的暴民，女士？”我記得他就是這麽說的，而且頭也不擡，而且不耐煩。

如果不是他，我一輩子也不會踏足到這種噩夢般的地方！

該死的！

咯啦--

不期，石子在腳下□了一聲，那個聲音讓我忽然緊張無比。

手心在不知不覺中出了一層冷汗，那種感覺刺激著我忍不住提起了嗓門，“這他-媽-的是誰做的？！”

聲音在白骨中碰撞，我甚至都聽見了回響。

隨行的死亡騎士們一如既往的死寂，他們永遠不會回答我任何問題，所以，當那個木鋸般刺耳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我被嚇了一大跳。

“我做的，怎麽？”那聲音很近，幾乎就在耳邊。

轉身，我驀然發覺一張和白骨沒有兩樣的骷髏臉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我後面。

此刻，那張臉正俯視著我，突在外面的眼球幾乎碰到了我的眼睫。

“噢，原來是你，小妞。”他的語氣可一點也不善。

我也在一瞬間認出了那張“臉”，幾乎是從牙縫裏吐出了他的名字，“……卡裏斯……”

“你欺騙了我，小妞。你是不是也想成為那座地獄之門的一員？”

覆蓋著鱗甲的胳膊伸了過來，危險的感覺讓我飛快的後退了幾步，直到後背猛地撞在墻壁上。

噢！

凸出的骨刺毫不留情的撞進了我背上的傷口，那一刻，我的身子猛然一僵，眼淚都差點調出來！

可是，沒有抱怨的時間。

那具高大的身影已經擋住了我面前的光線，尖銳的指骨伸了過來，不懷好意的挑弄開了我的衣襟，“我該叫你什麽？莉莉絲？或者……特蕾莎？”

哢--

一聲輕微的金屬碰撞聲從他背後的死亡騎士間傳出來。

我咽了口口水，往那邊掃了一眼。

那一眼給了我一些底氣。

“離我遠點！否則……”

“否則？”

“如果你敢碰我，我會讓死亡騎士撕碎你，‘怪物’！”

“……什麽？！”一瞬間，他的聲音變得陰冷無比，沈重的腳步帶著金屬的摩擦聲更逼近了一步，“找死麽？”

哢--

又是一聲。

這一聲後，他收回了手。

我可以確信，那雙幾乎轉到了眼角的眼珠一定看見了他身後的那些，將手按在劍柄上的強壯男人們。

“一群走狗！”半晌，他惡狠狠的向一邊啐了一口，一把拉開了白骨做成的大門，“進來！我想你一定是要去看看那頭肥豬！”

惡臭與陰森永遠是魔窟的主題。

我緊緊捂著鼻子，可陰溝裏散發出的騷味仍然鉆進了指縫，讓我感到一陣陣發暈。

我極力忍著，可是，當我看見牢房裏的歐斯卡的時候，我的胃再也經受不住考驗，直接將酸水送進了我的喉嚨。

“嘔……”

再一次，我想抽卡拉雷的臉！

因為牢房裏的人，噢，那是人嗎？！

他的嘴巴已經被撕開，一直裂到了耳根，而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與他的嘴唇和舌頭又被粗線縫在了一起，夏季的炎熱與地牢的骯臟讓那道猙獰的口子發炎化膿。

那個在前幾天還手持火把，想把我送下地獄的男人，此刻已經沒法發出任何完整的音節，只能透過鼻孔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呻吟。

他的肩胛上有兩個巨大的空洞，還穿在血跡斑斑的肉鉤上。

蒼蠅嗡嗡的圍著他轉，就像享用大餐一樣在他的傷口上流連忘返。

火光裏，我甚至看見一些蠕動的蛆蟲從那具散發著惡臭的血肉裏探出了頭。

噢！真是夠了！

再一次幹嘔了一聲，我用力的按著做疼的胃，向大門的方向落荒而逃。

而卡裏斯卻快一步擋在了我面前，“不看清楚一些麽，小妞？說不定他已經死了。”他低垂著頭，險險掛住的下頜毫不留情的嘲笑著我。

“FVCK！”我惡狠狠的撞過了他的肋下，一瘸一拐的逃了出去。

夜幕已經降臨，車窗外的一切都籠進了篝火昏暗的光芒中。

那種顏色讓我惡心。

可偏偏微冷的風還一陣接著一陣，契合著海浪的聲音撩起了蒼白的紗帳。

靠他奶奶的！

也不知道哪兒來的怒氣，讓我一把將那片無辜的帳子扯了下來。

嘶--

這一下，外面的景象一覽無餘。

無數的人跪拜在石子路邊，他們喃喃自語著，無一例外的都是滿面灰土，神色空洞而虔誠。

殘酷的戰爭早已讓他們喪失了一切判斷力，只能去祈求虛無縹緲的神明。

可是，神明真的守護了他們麽？

說到守護，他們怎麽不覺得那些為他們而戰的戰士們更加靠譜？

不得不說，忽然之間，我非常怨恨這座城池，怨恨這裏陰霾的氣氛。

它一點也不像亞曾經描述的那樣美好，相反，它讓我坐立不安。

自從我來到這裏，我始終在生與死的邊緣上徘徊。

刀劍，謊言，饑渴，死亡。

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掙紮的忘乎所以。

它明明與我想要的相差甚遠，可我去離不開了。

為什麽？！

腦海裏不自覺的出現了那名拉菲般的混蛋。

他在朝我微笑，嘴角的弧度誘惑極了。

“殺光他們，你瀕死的時候，我想到了這個。”

噢！

我用力的抓了抓頭發，有點郁悶，但更多的，是一種幾近窒息的心動。

手指扣住了窗沿，我打算探出頭去喘口氣，可就在那時，我忽然註意到了一個人。

他披著破爛不堪的蓑衣，擦過車窗邊的時候，巨大的帽子被他刻意的往上一掀。

我呆了一下。

那張在火光裏一閃而逝的臉，是我的幻覺麽？！

我飛快的將腦袋探了出去，可是，映入眼簾的只有一抹漆黑的背影，它在我的視野裏停留了一刻，隨後，悄無聲息的隱進了樹從。

馬車緩緩的前行，在路的盡頭轉了個彎，駛進了林邊的小路。

“停下！”心煩意亂中，我還是選擇跳下了車。

“你們在這裏等著。”我對那些隨行的侍衛們吩咐了一句。

樹林昏暗的讓人發瘋。

我左顧右盼的走了進去，直到駿馬的鼻息完全的融進了腳下枯葉的沙沙聲裏。

昏暗。

夏蟲在單一的鳴叫。

枝葉在單一的搖擺。

毫無人聲。

每一步都是煎熬。

“我知道你在這兒！”深入了一段距離後，我低聲開口了，對著更深處的那片陰影，“你是來找我的，不是麽？出來！”

話音未落，一直強壯有力的胳膊從我的耳邊伸了過來，並在我尖叫出來之前，捂住了我的嘴。

“是我，莎拉。”沙啞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響了起來，背後熟悉的溫熱讓我的心臟砰砰直跳，“別喊，好麽？”

我屏著呼吸，點了點頭。

粗糙的手掌滑落在我的肩頭，並讓我在他的懷裏轉了個身。

蓑衣的帽子已經被拂到了腦後。

果然是他！

亂糟糟的淺色頭發，滿臉的胡茬，還有，狼一般的眼睛，“你還活著……”

“你怎麽會在這裏？！菲米斯！？”我可不想聽他的任何話，幾乎是立刻就揪住了他的衣襟，嗓音像機關炮一樣低沈而飛快，“如果那些士兵抓到你，你知道你會面臨什麽麽！？”

他將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用力的握了一下，“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的幫助？噢，我現在只要喊出一聲，你就得進魔窟了！”

哢--

輕微的聲音響在了他身後。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他身後站在幾名身材魁梧的男人，我只認出了其中的一個，是吉納爾。

而不管是吉納爾，還是其他人，他們的手無一例外的按在了腰間的利器上，那個動作讓我立刻就噤了聲，目光不由的轉回了菲米斯的臉上。

我是不是想的太簡單了？

他並沒有過多的表情與動作，只是那麽靜靜的攥著我的手，垂頭看著我，目光就像看著最心愛的情人那般溫柔，“我只能找你，莎拉。”

目光再一次掃過他們的臉，我忽然冷笑起來，“……我根本沒有選擇，是麽？呵，我就像個傻子一樣，跟在你身後自投羅網……”

“我信任你，莎拉。”

“菲米斯，你的話和你的眼神一樣，虛偽而動人。”

眉宇擰了起來，“莎拉……”

“這次，你想要脅迫我做什麽？你總不會是想和我幽會才來這裏，不是麽？”

他抿了一下幹涸的嘴唇，沈默了一會兒，還是開口了，“我想拿回我父親的頭顱，他被懸在王城裏。我沒有辦法進去，我請求你幫我將他帶出來。”

“你讓我把他帶出來？你不怕我告訴……”

“我信任你。”

誰能告訴我，他這種見鬼的信任源於什麽？！

或者，又有誰能告訴我，我該怎麽去拒絕？！

我盯著他的眼睛，盯著他的臉上的每一條曲線，試圖去找出一絲能讓我厭惡的地方。

可是，最終，我卻挫敗的發現，我沒法厭惡他。

縱使他一次又一次的將我推上懸崖，我也一點也不恨他。

那張與博格一模一樣的臉總是能讓我的心脆弱到無以覆加，就像現在，我是那麽渴望他的擁抱，渴望他的喃喃情話。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麽，更緊的握住了我的手，“幫幫我好麽？莎拉？”

我沒有答話。

就在那時，冷風肆無忌憚的吹了過來，它卷來了濃重的夜色，也卷來了一陣輕輕的鐵靴聲。

我猛地轉頭，警覺的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微微晃動的枝葉昭顯著有人過來了。

很明顯，他也註意到了，可是，他只是往那邊掃了一眼，目光又落回到我的臉上。

他還在等我的回答。

“快走！”我想立刻抽回手，可是他的力道卻阻止了我，任憑我怎麽掙紮也無法掙脫，“否則，他們會把你吊死在國王廣場上！”

他依舊沈默。

咬了咬牙，“晚一些，我會來這裏找你。”

直到這一刻，那張一直陰郁的臉才微微松弛下來，他彎起嘴角，很感激的朝我笑了。

“走！”他身後的人扳了一下他的胳膊。

後退了兩步，他與同行的人一齊消失在黑夜裏。

鎮定了一下，我提起了裙子，轉身的瞬間正看見卡修用斧子撥開了枝葉，“出什麽事了麽？女戰士？”

“不。”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四周，讓出了路。

“真的麽？”在我擦過他身側的時候，他忽然出聲問道。

“當然。”我停住了腳步，“怎麽？”

精亮的眼睛瞇了起來，“主人讓我守護您的安全。”

“你做的很好，卡修。”我微笑起來，手指松開肩上的卷發，探進了他敞開的胸襟裏，輕輕的按著那些緊致的肌肉，說實話，那手感非常棒。

他嫌惡的擰起了眉，立刻往後退了一步。

我也緊追了一步，手指的觸碰更加誘惑，“但是，下一次如果你再這麽貿貿然的闖進來，我不保證我能把裙子提的這麽快，還是說，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他楞了一下，但下一秒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高大的戰士用力的抿起了嘴唇，卻在呼出第一口郁氣前憤然轉身離去。

輕輕笑了一聲，我也跟著他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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