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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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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時做了一個夢。

常人在睡夢中,是很難察覺自己剛才所經歷的是否是夢境的。

但謝時清楚地知道那是一個夢。

他穿過簌簌的竹林,走過被重重玉階掩映的閣樓,仿佛要去往一個地方。

蓬萊山的月總是冷的,夜空的月光投在地上,給空曠的太極殿也帶來一絲冷意。

諾大的殿宇內並無一人,青石地磚鋪就的陰陽魚陣法上,居然盛開著一枝大紅色的垂絲海棠。

那海棠生的極好,一串串地掛在枝頭,盛放得像是燃燒的火,花瓣層層疊疊,宛若舞女飛揚的裙裾。

海棠花之下,有一人身著同色的長裙,垂首在案上擺弄棋局。

黑色的長發隨風起起落落,不時遮住她的側臉,叫人看不出表情。

她伸出素白的手指,懶洋洋地拋出棋子,玉石般的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噠”的一聲輕響。

棋盤上的是一局殘局。

白子心思縝密,步步殺機,黑子以柔克剛,臨殺勿急,左右對弈的棋手,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棋風。

阿昭擡起頭來,也許是因為此刻身在夢裏,她的臉仿佛被霧籠罩,只露出花瓣一樣鮮紅豐潤的唇。

她說:“我等了你好久了。不是說好要和我下完這一盤棋的嗎?”

她的語氣這樣平靜,帶著安然的懶散,仿佛就坐在太極殿裏,從未離開過,等待著謝時與她下一盤棋。

謝時靜靜地站在原地,月光灑在他的袍角,泛起一層瑩瑩的華光。

阿昭的嘴角勾起一絲微笑,她用手撐著臉頰,同時執黑白二子,兀自對弈。

棋局的白子宛若游龍,步步為營,狠厲地將黑子的生機逐漸吞噬殆盡。

風拂過空曠的大殿,帶來幾絲冷意,有海棠花瓣紛紛揚揚地吹落,落在棋盤上。

阿昭執一枚白子,就要將黑子最後的生路封死。

謝時驀地上前幾步,他伸出手,仿佛是要攔住那枚即將落下的棋子。

“噠。”

白子落下,殘局已破。

阿昭按住了他的手腕,帶來冰涼的冷意。

她微微一笑,紅色的唇瓣在空中開合:“謝時,你教過我的,落子無悔。”

... ...落子無悔。

謝時垂下眼簾,唇角忽地勾起一抹嘲諷的笑,不知是對誰。

棋局在漸漸崩塌,黑白二色的棋子掉落在青石地磚上,發出細微的聲響。

阿昭冰涼的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腕上,仿佛像以前一樣,握住了他的手。

一陣微風吹過,棋局、棋子和紅衣已經都不見了身影。

月光泠泠,謝時獨自一人孑然站在大殿之上,手心裏只留一片紅色的海棠花瓣,仿佛還帶著她身上微涼的溫度。

他緩緩地收起手,將海棠花瓣合攏在掌心。

太極殿在震顫,謝時向上擡頭,目光似刺破了時空,漆黑的雙眸宛若平靜的古井。

——夢該醒了。

剎那間,他睜開雙眼。

韓昭渾身浴血,身上被娜迦的武器割開大大小小的口子。

她瞇起雙眼,視野中是一片血色,眼前十幾丈高的魔物仿佛不可逾越的天塹。

遠處的娜迦雙手合十,欣喜地笑起來,她身後的手臂如蓮花般散開,帶著蟬翼般鋒利的利刃。

這種薄薄的刀刃無需近身,只要被帶起的罡風刮過,便能形成細小的傷口。

韓昭的身上在流血,識海的真氣已經所剩無幾,還帶著失血造成的低溫。

她幾乎已經失去了能反抗這名魔物的能力。

娜迦腰間的金玲發出惑人心神的清響,她的身體有節奏地搖擺,迅速地接近韓昭。

這是多麽美味,又多麽強大的血食啊!

只要一點點... ...娜迦分叉的舌頭渴望地舔過嘴唇,她向韓昭伸出雙手,像是一名母親要擁抱自己的孩子。

韓昭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她的手腕在往下滴血。

剩下的真氣,僅夠她出最後一劍。

大霧驟然彌漫,紅色的衣角消失在霧裏。

韓昭保留力量的最後一擊,並沒有使用任何劍法,而是像投槍一樣將看不劍“投”了過去。

空氣中忽然劃過呼嘯的厲聲,娜迦知道,這是那名餌食的能力。

她會操縱風,也會操縱雲霧,還有一根看不見的小刺,給娜迦造成了一些麻煩。

不過沒關系,娜迦身後的手臂揮舞,把隱形的風刃彈開。

那根看不見的小刺是這樣的軟弱無力,根本無法刺破自己的皮膚。

驀地,她揮向韓昭的手忽然停在了原地。

娜迦的身體被定在原地,她低頭,看到自己的心口上正紮著那根小刺,只不過現在,小刺的上方還帶著一片潔白的花瓣。

尖銳的嘶叫聲響徹整個迷霧。

花瓣觸碰到魔物的身體,卻仿若落在了最清澈的水裏,散起陣陣漣漪。

“嘀嗒。”是花瓣落在水面的聲音。

那一瞬,仿佛春風過境,新雪初霽,花瓣的海洋迅速擴散,覆蓋了廣袤的黑色湖泊。有風吹過,梨花飄散如雨。

娜迦的身體驟然崩散,化作點點雪白。

魔脈被逐漸凈化,這方空間很快就會崩塌。

有一股輕柔的力量托起韓昭的身體,帶著她遠離這片地方。

在離開這方秘境的最後,韓昭似乎看到花海的中央立著一個什麽東西。

她瞇起眼睛,那是好像一方墓碑。

上面的字仿佛被刻蝕了許久,已經看不清了。但還能勉強被認出幾道蕭索的筆跡,上面寫著:

“珠沈圓折,玉碎連城,瀟湘水斷,宛委山傾。

吾亡妻... ...之墓!”

... ...

“小姑娘,小姑娘,你醒醒。”琉璃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

韓昭勉強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梨花樹下,琉璃的笑臉。

“你真厲害啊,能這麽快就破除了魔脈,”她站在那棵巨大的梨花樹下轉了一圈,臉上是孩子一樣欣喜的表情,“我們趕緊去找我的夫君吧!”

韓昭低低地咳了咳,她朝旁邊看去,謝時的眉頭緊鎖,正兀自靜靜地沈睡著。

他的身邊還躺著文嘉平和裴卓。這兩個人呼呼大睡,睡眠質量極佳,文嘉平甚至還打起了呼嚕。

琉璃撇撇嘴:“這兩個小子也是在我的秘境裏發現的,狐貍曾經說過這是你們的同伴,我就把他們一起帶來了。”

她朝天空看了一眼:“魔脈的震動應該會驚動很多人,小姑娘,我們還是快點出去吧。”

地脈震動,靈氣的變化可傳千裏,一定會有大宗門派人前來探查的。

韓昭忽然問道:“前輩,你在他們身上設下的禁制,什麽時候能解除?”

琉璃眨了眨眼,說:“只要我離開了這方小界,他們自然就會醒了。”

韓昭點點頭,轉身道:“那我們走吧。”

“欸?”琉璃一楞,“你不和小郎君一起走嗎?”

韓昭笑了笑,對她說:“不了,我們本來就不是同路人。”

魔脈震動,崇山書院作為玄州第一大宗,一定會派人過來,何況這裏又有兩名他們的弟子。

本來跟在謝時身邊就已經夠引人註目的了,韓昭不願意再吸引其他人的註意,接觸過多,難免會發現她身上的特別之處。

除了崇山書院以外,在玄州的其他地方也有傳送陣供散修使用。

鎖殺陣已破,現在就是他們分別的最好時候。

韓昭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東西,除了乾坤袋,看不劍以外,她現在又多了一面叫做留不得的鏡子。

“我們走吧。”她對琉璃說。

“可是... ...”琉璃站在原地,有些遲疑地說,“小郎君馬上就要醒來了。小姑娘,你不與他說聲再見嗎?”

再見嗎?

韓昭想了想,再見的意思是:希望我們能夠下次再見面。

可是經歷過迷霧的現在,如果不是要完成任務,她並不希望與他再次相見了。

韓昭笑著搖搖頭,只說了一句:“不必了。”

琉璃看看這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她撇嘴,化成一道靈光投到留不得上:“真是個奇怪的小姑娘!”

韓昭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個盒子,放在梨花樹下。

謝時的睫毛微微顫動,像是蝴蝶即將要醒來。

看不劍化作一人大小,從空中輕盈地飄起。

韓昭踩在劍上,在呼嘯的風聲中,她瞇起雙眼,看向南方。

從這裏一直向南,一直向南,便能在海岸的邊緣看到一座高聳入雲端的山脈。

——海外有仙山,名喚蓬萊!

崇山書院,格物樓內。

院內芳草萋萋,有一名中年儒生身著白鶴補子的長袍,正在院中舞劍。

院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有一名年輕儒生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羅正浩的眉頭一皺,斥道:“慌慌張張的做什麽,趨庭聞禮的典故竟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師父!”那名年輕儒生的臉上冒汗,也顧不上師父的斥責,直接道,“魔脈... ...魔脈有異動!”

羅正浩撚了撚下頜的胡子,他的心下一沈,難道是魔脈又開始擴大了嗎?

修士要靠靈氣修煉,但千年之間,不斷地有靈脈開始異化,不僅不能讓修士修煉,反而滋生出許多魔物。

靈脈的異化對所有門派都是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

毀掉魔脈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破壞它的核心。然而以一己之力對抗天地,何其難也?

舉世所見,唯有蓬萊劍宗謝時的無情劍,尚有可能。

“不是的,師父,”弟子喘了口氣,道,“是魔脈... ...書院南方的那條魔脈被人毀掉了!”

什麽?!

羅正浩還未等弟子說完,便化作一道流光,奔向玄州的南方方向。

他的徒兒,裴卓,便是在玄州南方游歷的時候與宗門失去聯系。

心中焦急萬分,不到一須臾的時間,羅正浩的袖間便經過山海。

原來魔脈的地方竟然被一層厚厚的梨花花瓣覆蓋,離這不遠處,他便發現了那名逆徒,正呆呆傻傻地不知看著什麽。

羅正浩旋身而下,落在地面上。卻發現一名身著白色雲紋道袍的男子,神色淡淡,竟然是蓬萊劍宗的謝真人。

裴卓也發現了他,眼睛一亮,行禮道:“師父!”

羅正浩拍了自己這逆徒的腦袋,沒說什麽。他轉而對著謝時肅容:“謝真人。”

謝時對他淡淡地點了點頭:“正浩真人。”

“謝真人,”裴卓被師父拍的呲牙咧嘴,卻仍然轉頭,堅持問道,“真人,您看到紅衣師姐了嗎?”

“她已經走了。”謝時垂下眼簾,聲音微冷。

“這樣啊... ...”裴卓的眼神頓時暗淡下來。

“謝真人,”羅正浩上前一步,嚴肅地道,“眼前的這條魔脈,是真人所毀嗎?”

“不。”謝時搖了搖頭,緩緩地回答,“是一名散修。”

羅正浩的心頭一驚,不是謝時?居然還是一名散修所為,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他問道:“敢問那名道友的道號是?”

“... ...她的名字是,一城紅衣。”

羅正浩在記憶裏搜尋,發現九域十洲內並無此道號的強大修士。

“既然如此,”羅正浩正色道,“煩請謝真人到崇山書院一聚,共同商議魔脈事宜。”

謝時淡淡地點點頭,他的手心中攥著一城紅衣留下的木盒。

一城紅衣在臨走前,把盒子放在了他的身邊。

那是個樸素的盒子,裏面裝著之前分給她的那縷真陽丹氣。

此時真陽丹氣已經化為金針,能夠用來鎮壓眼中的潛伏的心魔。

情有遷異,緣有盡時。這是謝時一直所體悟到的。

但是此刻,原本平靜的心中卻泛起些微遺憾。

... ...他還沒有與她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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