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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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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彈指淚如絲,殃及東風休遣玉人知(上)

霍白一覺睡不安生,如鯁在喉,如芒刺在背。仿佛霍真那雙鷹似的眸子正眺向矮床,同看盛安城間道亂巷裏流浪蕩兒般,嫌惡地看他。

揉眼,挺身而坐,霍白只覺腦中嗡嗡地吵嚷。想倒一盞茶醒神,卻在邁腿時翻身滾下矮床,“嘭”一聲重重摔進地衣。

霍白狼狽,以手輕摁腰股,不痛反笑:“我還真是愈發無用了,想想以前,若你看到此情此景,定是要捧腹。”

好似他只要閉眼,便能見她一身雲紋月華深衣,跪在楠木鹿紋案幾邊。細指抹淚,繡口含笑,而後提裙揚臂,邊將他扶正邊道:“怎的這般大意?”

可眼前分明只剩滿屋寥落,竹簡雜亂,承塵沾灰,玲瓏書案了無生氣。

恰是她走以後,他將春花燦爛熬成悲風蕭瑟,不敢有片刻安虞。

霍白哽咽,不顧腰股疼痛,屈身就翻出那紅漆谷紋木盒。掀蓋撚殷紅一抹,沁入鼻息,落手昂頭,便暈暈乎乎地昏睡了去。

他看見芳草長街車水馬龍,看見乞巧夜燈火結成紅線,看見她提著一盞金玉燈籠,低頭在讀掌心字謎。看見她著胭脂輕輕染,淡施檀色。看見她眉黛深鎖,望向人聲鼎沸處。

舞榭歌臺,嫣紅紗羅,十方瀲灩。倡優女樂,冰肌玉骨,顏姿姝麗,姿態艷絕,萬千風情。曲項琵琶悠悠彈,五弦琵琶泠泠響。箏陣陣,箜篌聲聲,扇搖紅袖舞,《玉人歌》纏綿。

她凝神,只顧提著那盞金玉燈籠,擠在人堆兒一動不動地瞧。

靈機琴,遏雲聲,註歌唇,紫繡球,她癡迷,他亦癡迷。

她曾說過,畢生所往,便是在十方瀲灩抹琴舞袂。他也猶疑,可是她又想捉弄於他。可眼下她雙目炯炯,沈醉如此,他就真真記進了心裏。

讀幾卷琴譜,習二三音律,或趁她不在,偷偷挑弦。

想來她喜歡,他也應該喜歡罷。

一行冷淚盡,霍白低咽:“為你,我苦心經營。如今,靈機琴在,你卻不在。幾回夢裏遇了你,你依舊撫著那把瑤琴,奏著《玉人歌》。我披輕裘綏帶,你卻一身蘇繡煙羅。我活在申月露華濃,你卻活在和風細雨夏晨月夜。”

大概,真如《寒衣調》所唱。煙波冷落,衰草低迷,衣帶漸寬,悔悟難平惱恨,當初言不由衷,換來今日寒衣獨吟。

想至傷情處,霍白猛咳。

每一下,臟腑都似有痛楚牽引;每一下,腦中嗡嗡聲更甚。

陸追辛破門而入時,恰便見了霍白這慘狀。

她嚇得一噎,擱下漆木碗碟,匆匆靠上來。低目細看,霍白食指染有殷紅。引鼻再聞,也似有曼陀羅的馥郁芬芳。

至此,便明了。

霍白本以為她又要像之前一般,“撲通”一聲跪下,言辭懇切地勸他。不想,她卻拾起他食指,抹去指腹殘餘的粉末,含入口中。

霍白驚得大呼:“追辛,你做什麽!”

陸追辛似哭似笑,看著他說道:“婢子若勸少主莫要自殘,少主怕也不會聽。可婢子不忍少主煎熬,只求與少主同悲。”

“你這丫頭,怎這麽愚昧?”

“少主不也是?”陸追辛反問道。

霍白愕然,黯淡的眸子轉向紅漆谷紋木盒。木盒盒身高挺平滑,盒蓋紋頦細致,不藏煙塵,不露折損。

“這花梨木盒是我弱冠禮時,她親手所贈。聽她說,以前曾用這盒子盛過冬青樹子。故每次翻開,總會嗅進一股清幽。她走以後,我便用這花梨木盒藏曼陀羅粉。”

陸追辛反唇問道:“若少夫人泉下有知,少主用她所贈盛以邪祟,該如何悲痛?”

“我自知愧對霍氏先輩,愧對爹爹所望。既成不了將才,碌碌平生,再多愧對她一個又何妨?”霍白自暴自棄般嘲道:“反正我已再無緣分聽她聒噪不是?”

“少主何苦出言貶損?婢子跟在少主身邊許久,少主的脾性婢子最為了解,少主才略婢子亦看在眼裏。南蠻大捷,不全是少主的功勞?”

哪知霍白一聽南蠻二字,倏地起身,似有怒火無處可發,吼她道:“夠了!切勿再提南蠻!”

霍白怒容,陸追辛被唬得發楞,一雙小手戰戰兢兢地揪著衣袖,水汪汪的眼好似馬上就要湧出淚來。

“什麽次第有序倫理綱常,什麽鼎甲之後光耀門楣,這莫須有的累贅,壓得我二十載喘息不能。”

他跨步,踩在地衣之上,發出“咚咚”幾聲重響。

擡臂,掀翻茶盞,瓷壺碎在地上,哀哀地怨。他不顧,又跨到楠木鹿紋案幾邊,狠狠推落幾上的漆木碗碟。

霍白明白,此刻他比之一總角年紀的孩童有過之而無不及。十幾載所學風度教養失盡,只知使性子,將辛楚惱恨通通洩於死物,甚至陸追辛都平白無故地受他開罪。

看她噙淚掉栗的可憐模樣,他愧疚得扭頭。本想好言好語地賠罪,可話到嘴邊,卻只冷冷一句:“出去。”

“少主,婢子…”

“出去!”

小丫頭膽怯,乖乖逃出水榭。這是頭一次,陸追辛如此順從他的意。

可霍白愈發嫌惡愧疚,其實,他哪是在向她發脾氣,他怨恨的分明是自己!

“真是無用。”他罵道。撿起一方蒲草席墊,直摔書格。蒲草席墊撞上木棱,搖得竹簡劈裏啪啦掉了一地。

霍白大笑,似用盡渾身氣力般,踉蹌著後退,癱在矮床邊,籲籲作喘。

腦袋裏的嗡嗡聲,終是消失得一幹二凈。取而代之是曼陀羅谷裏,那哀婉的怨曲。

殷紅碎花起舞,淒艷朦朧,倩影孑孓。

“如若、如若兩情不相依,如若兩情不相依,如何才是絕望…”

他斷斷續續地念,疲乏之極,昏昏又睡去。

可霍白萬萬沒想到,醒來時,顏成君竟等在楠木鹿紋案幾邊。

他惶恐,趁她還未發覺,速速將紅漆谷紋木盒藏進矮床。心虛在想,顏成君可有看出什麽端倪。

“你怎麽來了?”

顏成君應聲答道:“早些時候走得急,也沒顧得上你可有喝藥。眼下快至午時,便想在水榭裏陪你用膳。”

霍白擰眉,看楠木鹿紋案幾上,擺了一碟鹽漬青豆,一碗藥羹。

他怕露出馬腳,只好遂了顏成君的意,就著鹽漬青豆,將那碗熱騰騰的藥羹,舀得分毫不剩。

顏成君大喜,故又道:“你何時有在矮床邊休憩的習慣?這幾月來,偶爾會見你倚在那兒睡上一會兒。”

霍白擱勺,瞟她一眼,自知怠慢不得,只好應付地答:“大概是太累了罷。”

“眼下已是申月,寒意逼人,就這般突兀地躺著,怕是容易著涼。”說著,顏成君便左右顧望。屋內還似辰時她來時一般,雜亂沈郁。竹簡丟得七零八落,杯盞冷舊。

“予之,為娘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霍白明白她所謂何事,心有排擯,直接道:“若是關於…咳咳…咳咳…”

胸口猝來一陣悶痛,仿佛邪毒攻心,迫得他震肩猛咳。顏成君焦急,湊過去正想問,就瞅見霍白唇角停著一抹血色。

這一瞅,瞅得她面色煞白。

“予之,這是怎麽回事?”

霍白逞強,速速拭去血跡,狡辯道:“無事無恙,不必擔心。”

“怎會無恙?!”

顏成君嗔道:“你念舊情也好,怪罪怨恨也罷,為娘不攔你。可幾月以來,你頹喪萎靡,懨懨廢損,形似個游魂一般。如今甚至咳了血,這讓為娘還如何信你?如何袖手旁觀?”

果然還是被她知道了去。

霍白苦笑,任顏成君嗔怪。

“算為娘求你,好生振作,別再這麽折磨自己。”

“連我思慕奠念之人,都要管教了麽?”

顏成君瞪向霍白,“何苦為一個女子葬送前程?”

他挑眉,反問:“葬送?”

“塵世間,總還會有他人與你白首終老,你何苦念念不忘?!”

“我早有說過,除她,我此生不娶。”

“可她已經死了,予之,她死了!”

仿佛當頭一棒,霍白被敲得眼冒金星。一雙喪志失意眼含著淚,道卻從容:“是啊,她已死了。”

他攢眉,看著顏成君慢慢重覆道:“死了。”

“為、為娘只是擔心,不願看你這般痛苦活著,為娘並無他意。”

霍白輕笑,倨傲而立,踏至玲瓏書案,逐她道:“這擔心怕是多餘了。”

“予之…”

“如何?還有話說?”

顏成君一想霍白唇角那抹血色,便懸心難安,“明日我讓大夫過來替你把把脈。”

“你叫便是,反正折騰來折騰去,也好不過現在這個模樣。”

言罷,他刻意揀一卷竹簡,捧上靈瓏書案,裝模作樣地讀了起來。至於顏成君,他已不想再理。

顏成君哽咽,十指將娟紗金絲裳扯皺。事關霍白體疾,她已無法再似之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她只有他這麽一個骨肉,若是出了什麽差錯,她就輸得一無所有了。

珠翠簪金鈿釵搖曳,木門輕合。顏成君剛一離開,霍白便攘開竹簡,低聲嗚咽,只覺胸口悶痛有增無減。

怎麽偏偏被她撞了個正著?

這之後,顏成君想必只會來得愈發勤,看得愈發緊,他哪還有機會以曼陀羅粉解相思之苦?

霍白遺恨,一雙枯手顫抖著從玲瓏書案下,取出一副畫。置於案上緩緩攤開,他瞥見《虛月生花》四字,瞥見娥影皎潔,瞥見黃衫一角…

“不!”

霍白似想起什麽緊要,猶豫地合攏畫卷。轉而挪向矮床,又翻出那紅漆谷紋木盒,仿佛這已成了他僅存的救命靈藥。

可他更怕,怕醒來後,依然一無所有形影相吊,依然不得不面對與她囂塵永隔的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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