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卡沒有打聽到消息, 反而引出林修滿肚子苦水。

掛掉電話後, 她是越發困惑了。

林修是肖也心腹, 如果連他都不清楚肖也去了哪兒, 別人就更加無從得知了。

唐卡的失眠狀況愈發嚴重，偶爾睡著了, 也是頻繁做夢。

夢中都是支離破碎的片段，小時候的她赤腳穿著破棉靴，深一腳淺一腳地先走在山路上，棉褲裏面也是光溜溜的, 看別人穿條秋褲都要羨慕上好半天。

每年春冬的時候, 手上都是凍瘡和裂口，寫作業的時候得拿破報紙墊著, 不然本子就會被組織積液弄臟。

她夢到鄰居家在燉肉，而她卻只能矗立在墻邊，一口一口的吸著空氣。

那時候的肉真香啊，以至於她現在有錢了, 卻怎麽也吃不出記憶中的味道。

有時候，她還會夢到十六歲的時候, 自己背著個破包, 揣著借來的一萬塊學費，孤零零地來到燕京。

街上行走的男男女女，全都衣著光鮮，他們開豪車、穿名牌、吃大餐，隨手來杯咖啡, 就能喝掉她一個星期的生活費。

她強忍酷暑在街頭發傳單，發一張被人拒一張，放眼所及全是冷眼。

好不容易利用自己的小聰明存一筆錢，結果又傳來唐發根出事故的消息……

那時候命運簡直壞透了，好事之後就是壞事，導致她時刻都充斥著危機感。

時至今日，她依然對兩個人心存感恩。

第一個是陳文軒，他總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出現，那是她比親人還親的青梅竹馬。

第二個人，是肖也。

唐卡處在深坑裏，仰望著塔尖。

而肖也，就矗立在塔尖上。

不管對方起初抱著什麽目的，把她拽進有錢人的圈子，唐卡都間接從中獲利。

這是個覆雜又矛盾的男人，他自幼家境優越，所以感情也苛刻到讓人發指。

他很少給唐卡買奢侈品，送過的禮物屈指可數。

一件很貴的羽絨服，一條羊絨圍巾，一只鍍金的玫瑰花……除此之外好像沒了。

你說他吝嗇，他卻眼也不眨地拿出價值幾千萬的戒指，分手時都不打算要回。

他可以在燕京最高的大廈上，包下一分鐘八萬的廣告持續幾個小時，卻不願意在安廣廈最困難的時候給她金錢資助。

他出生就含著金湯匙，對誰都彬彬有禮，內心卻高傲不可一世，誰都瞧不上。

他不論出身、涵養還是能力，都優勝於這座城市99.99%的人，但卻喜歡了一個渾身汙泥來自底層、人人鄙夷的市井姑娘。

唐卡明白他的焦慮與糾結，因為她也在另外一個極端游走。

對於賺錢，她果斷又勇於冒險。

賭輸了就從頭再來，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是在感情上，她卻卑微怯弱、唯唯諾諾，動不動就想往保護殼裏縮。

她出身就在爛泥堆裏打滾，沒接觸過幾個優秀異性，第一次怦然心動，就是那個出場時都永遠自背光的男人。

她粗鄙狡黠、自私詭詐、待人處事八面玲瓏。

她很少會想人情親情，不管是說話、做事、往來交際還是日常問候，都鮮少不帶任何目的。

她吃過各式各樣的苦，也經歷過各種人心險惡。

所以她總是吝於支付信任，包括肖也。

她很清楚自己喜歡肖也，同時也明白兩人之間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

即便是現在，這種巨大的隔閡依然存在。

他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麽生活，也不懂得她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所有植物都向往陽光，所有人類都渴望擁有積極燦爛的美好品格。

如果可能，唐卡希望自己現在還是個不谙世事的姑娘。

二十三歲，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站在陽光下眼單純、笑容清澈……

跟同齡人一樣，每天吃吃喝喝，手捧奶茶、逛著夜市、對著加了濾鏡的手機拍不停……

那些美好的、明朗的快樂青春，她這輩子都不會有了。

唐卡很少流淚，但是這天清晨醒來的時候，卻發現枕頭都是濕的。

三月九號，她連續失眠的半個月，肖也失蹤的第一百九十二天。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所以她可以安然地賴會兒床。

正這麽想的時候，手機卻突然響了。

“唐總，您出發了沒有？”初夏問。

“啊？去哪兒？”唐卡怔了好幾秒。

“今天我們要出席市政府主辦的扶貧助殘奉獻愛心公益活動啊！你該不會還沒起床吧？”初夏震驚道。

“起來了！起來了！”唐卡第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

她手忙腳亂地跳下去，在櫃子裏翻找衣服。

初夏聽到手機裏的動靜，就知道她在撒謊。

她調轉車頭，趕去書香苑接人。

“您趕緊買車啊，一個大老板天天擠地鐵，太沒面子了，而且這裏不方便呀！”

“好好好，等過了這陣子我就買！”

唐卡一邊附和她，一邊拿著裙子往身上套。

出席這種場合，太張揚了被人罵，穿正式了沒親和力，太隨便了領導不高興……

人啊，越成熟煩惱顧忌越多！

等她化完妝下樓，初夏已經在那裏等很久了。

“昨天我還提醒你來著，怎麽又睡過頭了？”她說。

“對不起！”唐卡合掌道歉。

在公司，她是不會做這樣的舉動。

私底下不同，初夏長她十歲，再加上跟肖也的親戚關系，導致唐卡在她面前，總是像個沒頭腦的小孩子。

“說這個幹嘛，我就隨便吐槽兩句，瞧你黑眼圈重的，肯定沒睡好，如果失眠嚴重的話，建議掛個專家號去看看……”初夏說。

“我就是缺少休息而已，過年放個假就好！”唐卡說。

“對了，這次活動有你的老同學，到時候記得不要叫錯了。”初夏提醒。

“喬南？喬副主任？”唐卡說。

“把那個‘副’字去掉。”初夏嚴肅地糾正。

“好吧，我記住了。”唐卡乖乖點頭。

喬南回國有些時間了，現在混得風生水起。

如果不出意外，那家夥必定前途無量。

朝中有人好辦事兒，唐卡也很慶幸自己上學時收了這麽個小弟。

兩人好幾年不見，關系也沒有生疏。

唐卡連元少洛家的保姆都聯系，更別提這根粗大腿了。

“自從跟你賣完粉條後，我現在就見不了那玩意兒，看到都想吐！”喬南吐槽說。

他現在不再滿身名牌，而是將皮鞋擦的鋥亮，頭發梳上去了，還噴了發膠，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了好幾歲。

“你頭發硬的紮手，晚上回去還得洗吧？”唐卡忍不道。

“把你爪子收起來，別給哥摸亂了，待會還要接受采訪呢！”喬南低聲說。

據說，他現在是部門顏值擔當兼發言人。

不管遇到什麽事，喬主任都要出來拋頭露面。

唐卡跟初夏過來，就是代表安廣廈，等會兒上去舉個牌子捐下款，跟領導握握手被表揚幾句，拍幾張宣傳照片就完事兒。

領導演講稿子就有十幾頁，只把唐卡聽得昏昏欲睡。

就在她偷偷打盹時，卻瞥見了一道詭異的目光。

唐卡打了個激靈，清醒了。

順著視望過去，她看到了另一個老熟人：王浩宇。

徐靜姝的前男友，大二那會兒還曾追過自己。

他旁邊坐了一個清湯掛面的女孩，五官算不上漂亮，但是很耐看。

唐卡打量了對方幾眼，總覺得王浩宇很不對勁兒。

就像是藏著什麽事兒，想要看她，卻又不敢看她，一幅便秘艱難的模樣。

除了幾年前捐款，還順帶著坑了一把徐靜姝外，唐卡平常跟他沒來往。

偶爾見面，也是點點頭，沒有話說。

偏偏王浩宇鬼鬼祟祟地回頭看了一眼，被唐卡逮了個正著。

這家夥心裏肯定有事兒，她想。

唐卡掏出手機，找到聯絡人後給他發了一條信息。

“你老看我幹嘛？不怕你女朋友吃醋？”她問。

“你不看我，怎麽知道我看你了？”王浩宇狡辯。

“待會兒結束，我請你喝杯茶吧。”唐卡說。

“別了，我還得陪女朋友逛街呢。”王浩宇拒絕。

“行，那我待會跟你女朋友聊聊。”唐卡給了他一個呲牙表情。

“……最多半個小時！我真有事兒！”王浩宇退縮了。

這女孩不是個省油的燈，自己這邊都要訂婚了，再被她攪和一下那還得了？

活動結束之後，唐卡讓初夏先回去，自己則來到約定好的地點。

王浩宇坐在那裏，看她的眼神還是那麽詭異。

“是不是有事跟我說？”唐卡開門見山道。

“沒有！”王浩宇否認。

“別裝了，我全知道了。”唐卡幽幽道。

“……”王浩宇沈默。

“我剛才加了你女朋友微信，不行的話我跟她聊聊吧！”唐卡佯裝起身。

“你別害我了，坐下！”王浩宇連忙拽住她。

收到眼神警告後，他連忙把手松開。

“不久前，我見到肖也了。”他放棄了抵抗。

唐卡心臟咯噔一聲，即而開始狂跳。

那一刻，仿佛周身血液流動速度都快了。

但是她臉上，還是維持著鎮定的表情。

“具體什麽時候？”她問。

“兩個星期前。”王浩宇說。

“地點！”

“伏波山。”

伏波山，人煙稀少，留守兒童和老年人聚集地，這是出了名的貧困區。

唐卡盯著王浩宇，她緊抿嘴唇，再加神情嚴肅，所以看起來很兇。

王浩宇著急走，也就不賣關子了，索性把自己所見所聞全都告訴她。

“他居然在那兒支教，身上穿的破破爛爛，一臉胡子拉碴，我差點沒認出來！後來我專門找了照片對比，才確定是他本人……最後我跟他聊了幾句，他說要我別跟外人說。我也是倒黴，回來參加活動就遇上了你！”

“還有麽？”唐卡問。

“還有就是我跟當地人打聽了一下，說他到那邊，原先是為了種地。開始種玉米，施錯肥全被燒死了，後來重新補了一遍，辛辛苦苦熬到豐收的時候，又被人連夜偷了個精光。後來一個寡婦可憐他，給幫忙送了點吃的用的，知道他識字後，建議他去學校做老師，結果那寡婦相好的知道了，堵著門罵了他大半個月……反正就是過得各種慘，要不是我親眼所見、親耳聽到，打死我都不相信！你說，他這是圖什麽呢？”王浩宇不無同情道。

“把他地址給我。”唐卡說。

“這不好吧，我跟人保證了不往外說的。”王浩宇說。

“你已經說了。”

“……我微信上發給你得了，聲明，我這不是怕你，就是覺得一個有頭有臉的人跑去這麽混，特別可憐。唐卡，不是我說啊，差不多就得了，再這麽折騰下去，你會被人罵死的！”

“誰讓他去了？他自願的，關我什麽事！”唐卡磨牙。

“怎麽著都成，我知道的就這麽多，全告訴你了，地址也發了，快點把秋秋的微信刪了，最好把她拉黑！”王浩宇催促說。

“我沒加她。”唐卡說。

“……真的假的？”

“你把她送走的，我們倆根本沒機會單獨接觸。”

王浩宇瞪了她片刻，滿肚子不快地走了。

唐卡坐在位置上，盯著手機上地址看了半天。

直到電話聲響起，才打斷她的思緒。

“唐總，給你匯報個事兒。”初夏說。

“什麽事？”唐卡穩了穩心神。

“剛才活動的時候，有人問我要你的聯系方式。”初夏說。

“是想談合作麽？”唐卡下意識道。

“不，我估計那人是想談對象。”初夏明示。

“……沒空，我要去外地兩天，回來之後再說吧！”唐卡尷尬道。

唐卡沒有回家，直接買了前往區寧的票。

路上旅客很少，唐卡坐在窗邊看兩側風景急馳。

短短幾個小時，從高樓大廈的繁華到鄉間裊裊的寂寥，最後是一望無際的枯色，滿目荒涼。

偶爾在路上看到幾個行人，也是彎腰駝背腳步蹣跚。

年輕人都往城市裏打拼了，農村已經被放棄。

幾千年前，人類從大自然手中接管過這片土地，砍伐樹木築建房屋。

現在，它們又要重新回歸大自然了。

唐卡一遍遍地回憶王浩宇的那番話，心裏對肖也又氣又恨。

所有人都在找他，結果正主居然跑到山裏潛心種田了。

自己心心念念想要拋棄的經歷，卻又被他巴巴地撿回來過！

種地、教書、招惹寡婦……

如果不被人發現，他還要繼續過這樣的生活多久？！

山裏不通車，唐卡火車轉水路，水路轉泥路，幾經波折才到手機上的地址。

然而當地的孩子卻告訴他，肖老師已經走了。

“什麽時候的事？”唐卡問。

“一個星期前。”孩子說。

“他去哪兒了？”唐卡問。

“不知道。”孩子搖頭。

小男孩六七歲年紀，臉頰凍得紅彤彤，手上凍得都是口子，身上卻從頭到腳都是新棉衣棉鞋。

應該是王浩宇他們資助的吧？唐卡想。

他仰著頭，認真地打量唐卡。

“你是誰呀？”他問。

“我是……他的朋友。”唐卡說。

“女朋友嗎？小毛桃說長大之後要嫁給他，可是肖老師卻說自己有女朋友了。”小孩好奇道。

唐卡蹲下來看他，糾結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老師說山外的世界很大，比電視上演的還要繁華，是真的嗎？”孩子問。

“你好好學習，將來自己出去看看就知道了。剛出大山的時候，你心裏可能會有落差不平，但命運不會辜負努力奔跑的人，只要堅定目標努力，你就能夠擁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唐卡說。

她伏波山之行，並沒有任何收獲。

不過唐卡卻在小朋友的帶領下，去看了肖也住過的地方。

那是間土坯房子，窗戶上釘著一層塑料紙，木床只有張空板，下面墊的都是石頭。

雖說破舊，但卻收拾的很幹凈。

唐卡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浮現出肖也在屋子裏生活的身影。

他頭發已經很長了，看上去有些邋遢。

在燕京的時候，他一周要修剪一次頭發。

他那雙原本修長白凈的手，此刻布滿了新繭和傷疤……

這些年，她都在努力地想要成就更好的自己，從而配得起肖也。

現在，對方也果斷地放棄了身份和過往，開始了解探索她的過去。

這男人不壞，他只是不懂得如何去愛。

唐卡坐上返回燕京的火車，心中有些迷惘。

“姐，我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想跟你商量商量！”肖寒發來消息說。

“什麽主意？”唐卡很淡定。

“你覺得我怎麽樣？”肖寒問。

“？？？”唐卡滿頭問號。

“我雖說比小叔矮了兩公分，但是跟他長得還挺像。最重要的是，我年輕啊！你看啊，他比你大六歲，但是你只比我大三歲，這麽看的話，還是咱倆差距比較小對不對？我之前交過幾個女朋友不假，但我保證還是處！姐，你要是沒意見，咱倆完全可以試試看！到時候憑借著你那卑鄙的智慧，再加上我肖家小少爺的身份，別說秒殺肖子期那個渣渣，咱們倆完全可以在燕京橫著走！”肖寒腦洞大開。

“……”唐卡無言以對。

“姐，說話啊，你感覺我這個提議怎麽樣？”肖寒興致沖沖道。

“我感覺行，只要你不怕被人打死的話。”唐卡說。

“我現在什麽都不怕！你在哪兒？我現在就想見你，咱倆到時候好好計劃下未來！”肖寒激動。

“火車上呢，明天早上才能到燕京。”唐卡說。

王浩宇前腳回燕京，肖也後腳就離開了伏波山。

盡管對方立下保證不往外說，但他顯然沒信。

肖總在山區支教，這消息要是傳出去，外界輿論那還得了？記者們還不爭相蜂擁而至？

他選擇開溜，也在情理之中。

在為人處事方面，他跟唐卡一樣敏感多疑。

唐卡左手托腮，右手在桌面上輕輕敲擊。

這男人聰明絕頂，但是面對感情時的種種奇葩行為，卻是讓人難以接受。

棄，是不可能棄的，她也沒有新目標。

但是兩人如果要繼續，必須得好好□□下他才行。

事業上，對方給了她很多引導啟示，算是她的半個師父。

感情上，自己似乎……該掰回一局了？

然而很糟糕，她只是個沒經驗的戀愛新手。

但是，如果把目標當終身合作夥伴攻略，問題似乎就簡單多了！

以往遇到難以解決的對手時，她都習慣采用套路戰術，不管是元少洛還是裴然、方若溪，全都屢試不爽。

不知道，用在肖也身上，會有什麽效果呢？唐卡突然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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