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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入南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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嫤娘見碧琴一直盯著自己看,不由得奇道,“……怎麽了?”

碧琴忍了半日,大約是這位新主子也頭一回,第一天到來南唐,終是鼓起勇氣期期艾艾地說道,“娘子天生麗質,又何必,何必……上這副妝容?反倒掩去了原本的姿色?”

嫤娘一滯,吃吃笑了起來。

她一笑,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便彎了起來,又長又翹的睫毛蓋住了長狹長的眼縫兒,慧黠靈動的光便從她的眼縫裏洩露了出來。

“走罷!”她笑著對碧琴說道。

她原本還有些緊張的,卻被碧琴這麽一打岔,心裏的緊張感盡數消失殆盡。

碧琴原本是想勸嫤娘好好倒飭一番,呆會子才好艷驚全場的;可此時卻見這位新主子不但上了個奇怪的妝容,身上也只穿了一身普通的衣裳,還將原本秾麗嫵媚的容貌給遮住了,心下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奈何她也是頭一天接觸這位娘子,並不曉得她的秉性,只得小心地提點了一句……見娘子不為所動的模樣,她嘆了一口氣,亦不再糾結這件事情了。

嫤娘跟著碧琴,走入了二門內。

府的後花園建得又大又漂亮,不比蔣大郎在汴京北郊靜湖寺的梨花莊差多少……只是,靜湖寺是蔣大郎拿出來做生意的,可人家這卻是自家賞玩的院子!

嘖嘖嘖,要建這樣大的一個園子,也不知要花費多少錢財。

嫤娘一路行就一路看,此時正值初春,外頭大多數的花兒都還沒開,甚至連苞骨朵兒也沒結,只是新吐了些葉片出來。然而在府裏的後花園中,牡丹芍藥茉莉薔薇等已經含苞怒放了……其中還不乏許多名貴品種。

嫤娘忍不住停下了腳步,細細賞花。

“沈夫人好雅興!”

有人輕笑了一聲。

嫤娘擡眼看去,見不遠處的涼亭中,眾貴婦如群星伴月一般,將一位渾身上下珠光寶氣的中年美婦圍在了當中;那而中年美婦正看著自己,嘴角雖然含著笑,卻不住地打量著自己。

碧琴連忙提點嫤娘,“沈夫人,這位便是我們府上的夫人了。”

“沈氏見過夫人。”

嫤娘不慌不忙地朝著皇甫夫人行了一禮,又不亢不卑地站直了身子。

“沈夫人遠道而來,辛苦了!”皇甫夫人笑嘻嘻地說道,“怎麽樣,我這園子……大抵神仙也住得了吧?”

此言一出,圍在她身邊的眾夫人們都笑了起來,有人湊趣兒說道,“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我們府的花園,可不輸給宮裏的禦花園呢!”

“就是就是,別說咱們這園子了,就是這園子裏隨隨便便的一株花兒,恐也抵萬金!”有人附和道。

皇甫夫人微微一笑,說道,“宋夫人見慣了大場面,不如……也來說說?哎,我們啊,都是鄉野村婦,也不曉這園子這些花兒,上不上得了臺面。”

嫤娘微笑道,“夫人不必妄自菲薄,這花園確實不錯,只是……”

皇甫夫人一挑眉,問道,“只是什麽?”

嫤娘搖頭笑道,“原也沒什麽,不過只因為……大約是妾身窮慣了,故此見不得夫人府上竟浪費如斯……”

皇甫夫人一滯。

嫤娘知道,自己今兒來,就是要在皇甫夫人面前顯擺的,因此幹脆也不等皇甫夫人開口詢問,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夫人府上的名花貴草確實很多,就比如這株‘一品朱衣’吧……”嫤娘指著花園裏一株粉瓣橘色的牡丹說道,“牡丹性喜涼惡熱,宜燥懼濕,喜陽略耐半陰,故府上的花匠將它種在假石與桂枝之旁,既能遮陽又能防濕,不錯,不錯……這花匠果然是位妙人兒,將這‘一品朱衣’栽種在這兒,花石依偎,又好看,又助這花兒躲了半陰,確實是妙,妙!”

嫤娘讚了幾句,然後一臉心痛地指著另外一株開著淺紅色,邊沿洇了一圈兒白邊的牡丹花,痛心疾首地說道,“而這一株,名喚‘重樓點翠’,卻依著‘一品朱衣’一字排開……啊,難道說,府上的花匠,竟以為這‘重樓點翠’與‘一品朱衣’是同一個品種麽?”

眾夫人聽她這麽一說,不由得齊齊圍了過去。

可那兩株牡丹花,其實顏色都差不多,都是紅色的,邊沿都洇染著淡淡一圈白邊。大抵唯一的不同,就是“重樓點翠”的白邊略寬些,“一品朱衣”的白邊略細些……

但有幾位夫人還就真的不信了,半蹲了下來仔細看著那兩株牡丹花,左看右看了好幾眼,才驚覺這兩株牡丹花的紅色果然有些不同——“重樓點翠”的紅,偏紫一些;“一品朱衣”的紅,則略偏橘色一些。

有人不解地問道,“‘重樓點翠’怎麽了?‘一品朱衣’又怎麽了?或者花匠就是特意將這兩株花兒擺放在一起的呢?這又怎麽浪費了?”

嫤娘搖了搖頭,說道,“牡丹嬌貴,她就和我們女子一樣,不同的品種自有它不同的脾性。‘一品朱衣’這品種由來已久,它喜涼惡熱,宜燥懼濕,喜陽略耐半陰……故此匠人將它移在這處,很是妥當。只是這‘重樓點翠’麽……據聞,它乃前朝大相公裴樞所培育,養了近十年才得了這個品種出來,脾性早已大改。”

“這‘重樓點翠’,宜熱怕凍,宜光怕陰,宜幹怕濕。與那‘一品朱衣’的性子完全相左……如今三月初的天氣,還有些寒涼,夫人請看,這‘重樓點翠’是不是有些蔫蔫的?”嫤娘繼續說道。

皇甫夫人與眾夫人一看,果然見這株“重樓點翠”不及“一品朱衣”,確實有些蔫巴了。

眾夫人看了嫤娘一眼,有人笑道,“難得沈夫人這樣愛花惜花,別是沈夫人家裏就是以販花為生的罷?這養花經搬出來,頭頭是道的,我們卻和聽天書一樣……”

嫤娘笑道,“非也。只是家中祖母喜愛花草,妾身尚在閨閣中時,也隨著祖母一塊兒侍弄,故此知道一些,倒教夫人們笑話了。”

皇甫夫人沒說話,眾夫人們也上下打量起嫤娘來。

突然有人不在乎地笑了起來,得意洋洋地說道,“不過只是幾株花兒罷了,蔫巴了就蔫巴了,換一盆就是了……我們府上,像這樣的花兒,指不定有多少呢!”

殊不知,嫤娘等了這半日,就是為了引出這句話來。

聽了這話,她立時正色說道,“這位夫人,你可莫小看了這一株小小的花兒……須知治國如烹小鮮,無為而無不為。而‘大學’亦有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眾夫人一楞。

這不是在說花兒嗎?怎麽突然一下子就轉到……什麽什麽治國,什麽齊家?

嫤娘見眾夫人一臉的呆滯相,便又解釋道,“這話說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你說的這些,又和花花草草有什麽關系!”有人嘀咕了一句。

嫤娘正色道,“怎麽沒有關系呢?這其中的關系……可大著呢!各位想想,大人乃聖上的肱骨之臣,國之棟梁。輔佐聖上治理天下……而夫人作為大人的賢內助,焉能不知治國先治吏的道理呢?”

“妾身敢問諸位,這‘重樓點翠’若是拿出去賣了換錢,價值多少?”嫤娘突然話風一轉,指著那株牡丹花兒問道。

有人猜測道,“恐也值百十兩銀子!”

嫤娘道,“若在汴京,這樣的一株‘重樓點翠’,若是品相極好,能賣到八十兩銀。只是,若是這番蔫巴巴的模樣兒……哼哼,一文不值!”

又有人不屑地說道,“八十兩銀子又怎麽了?”

嫤娘微微一笑,說道,“家學淵源,夫人亦系出名門……這區區八十兩銀子,在和夫人的眼裏,自然不值得什麽。只是,在夫人眼中,難道這花兒竟然真的只是一株花兒?難道夫人真的看不到……府上為了培育這麽一株花兒出來,費了多少人的心思,又花費了多少銀錢?”

“從這株花兒就能看出,府上浪費的銀錢,定然不只花園開銷這一項當中,那麽其他的呢?府上的下人們,少說也百十人吧?有人敢用這花兒來糊弄夫人,就有人敢拿其他的事兒來糊弄夫人……”嫤娘擲地有聲地說道。

“連先賢孺聖都說了,治國如治家……可夫人家事不清,又何以掃天下?難道夫人就不怕外人恥笑,說夫人不擅治家,亦如不會治國一般?”

說著,嫤娘露出了淺淺的笑容,亦定定地看著皇甫夫人。

眾人不由得齊齊倒抽了一口涼氣,詫異地看著嫤娘。

皇甫夫人則勃然變色。

半晌,皇甫夫人才強壓下面上的震驚,堆上了一副不自然地微笑,說道,“聽沈夫人一言,呵呵呵,真是勝讀十年書啊……”

“不敢,”嫤娘垂首斂目地答道,“不過是鄉野村婦之談,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呵呵呵。”皇甫夫人幹笑了幾聲,咬牙切齒地說道,“……時辰不早了,想來宴席也已經擺上了,沈夫人這邊請,待我等為沈夫人接風洗塵吧。”

“夫人請先行。”嫤娘婷婷玉立地站著,纖細的腰肢,高挑的身段,卻顯得風骨錚錚。

眾人不由得打量起嫤娘來。

見這位沈夫人穿著石青色的上襖,下配黛青色的長裙,因她膚色極白,因而顯得格外清雅俊俏;只是腦後簪了兩支水色普通的碧玉釵,並一對珍珠耳環罷了……

但說來也怪。

沈氏這一身衣裳和打扮,普通到了極點。

可偏偏穿在她的身上,卻有了一種旁人沒有的端莊高雅和風骨錚錚。

也有人斜著眼睛滴溜溜地打量了一番沈氏,最後看到了她的妝容,忍不住笑了起來,“沈夫人這妝容……好生別致。”

嫤娘微微一笑,道,“這位夫人真有見地!前朝詩聖香山居士曾賦詩‘時世妝’有雲,‘雙眉畫作八字低,妝成盡似含悲啼’……妾身這妝容,正是出自於此,喚作春蠶眉是也。”

眾人終於無話可說。

皇甫夫人深呼吸一口氣,努力扮出了一副笑臉,說道,“好了好了,咱們也賞了好久的花兒了,想來花廳那邊已經擺上了筵席,大夥兒吃酒去罷!”

說著,她便引著眾人,陪著嫤娘,走到了花廳處。

花廳裏已經擺上了豐盛的筵席。

皇甫夫人再三請嫤娘上座,嫤娘都彬彬有禮地推了。最終,皇甫夫人當仁不讓地坐了上座,嫤娘則坐在下首相陪,其他的清客夫人們亦在一旁陪坐。

嫤娘見眾夫人對飯桌上的精致飯點十分讚賞,而皇甫夫人亦面帶得意之色……她但笑不語,只是斯文優雅地品嘗著菜肴。

有人笑道,“沈夫人,我們南唐的風味佳肴,和你們大宋國的菜肴相比,品相如何,味道如何?”

嫤娘沒說話,只是慢條斯理地用著飯菜。

眾人見她只是吃菜,並不說話,心想這沈氏雖然氣質嫻雅,談吐有方,但衣著普通姿色也平平,她穿得這樣寒酸,想必也沒有見過大場面,沒有吃過這樣豐厚的筵席罷?

——說到底,這沈氏還是個窮酸!

識些字讀過些書又怎麽了?還不是……沒見過世面?美食當前只知道吃吃吃!

當眾夫人嘻嘻哈哈地舉起了酒杯時,嫤娘已經吃到了五六分飽,便放下了箸筷,語氣溫柔謙遜地說道,“方才那位夫人問妾身,說南唐的風味佳肴與大宋國有何不同……抱歉,因自幼受家母教養,知‘食不言寢不語’這幾字,實在唐突了夫人,很是抱歉……”

先前問話的那夫人一滯。

正準備喝酒行酒令的眾人也舉著杯子,訕訕地住了嘴。

嫤娘又是一笑,說道,“那位夫人不必自責……南唐菜肴雖不如汴京菜式,但各有千秋。依妾身之愚見,南唐菜肴清淡,小巧精致;而汴京菜肴卻大氣,不拘一格……不過說起來,這些不過都是些裹腹之物罷了,不足一提。”

此言一出,眾夫人一片嘩然,大多數人面上都有忿忿不平之色。

嫤娘慢悠悠地說道,“妾身幼時,也曾隨家中長輩進宮赴過宮宴……其實啊,這宮裏的菜肴嘛,也就那樣,還不如府上的菜肴味道好呢!”

眾夫人一聽,心想剛才你不是說了金陵菜肴不如汴京,怎麽一轉眼就不認了呢?

“只是啊,汴京皇宮裏的菜肴,是講究看菜的……”嫤娘補充道。

“看菜?什麽叫看菜?”有位夫人疑惑地問道,“難道那菜肴竟是拿來看,並不是拿來吃的麽?如是這樣,那宮宴不就成了賞宴?”

嫤娘聽了直點頭。

“正如這位夫人所言,宮宴其實就是賞宴。你們想想,宮宴又如何?雖然也有百十道菜……可那百十道菜從禦廚房搬到宴客宮殿,再一一擺盤放好,輪到我們吃的時候,還能有一絲兒熱氣?所以說,那宮宴,可不就成了賞宴嘛!”嫤娘說道。

頓了一頓,她繼續說道,“妾身還記得,那一年宮裏的太妃做壽,妾身跟隨長輩入宮給太妃拜壽的時候,這宮宴上的看菜,竟是用食材雕刻而成的百鳥朝鳳,那鳥兒栩栩如生,鳳凰巨大而又華麗……妾身差點兒以為那是真的!”

說著,嫤娘掩嘴一笑,“那時妾身少不更事,根本不信那是可以吃的,後來央求了長輩,請太妃宮裏的宮女兒給妾身了一只翠羽鳥兒……這才知道,原來那確是用白蘆菔雕成的,顏色應該是用菜葉兒和花朵兒絞了汁兒染上去的,那紅彤彤的眼兒是用杞子做的,實在逼真的緊。”

眾夫人聽了,半天也合不上嘴。

嫤娘又笑,“要依了妾身啊,還是覺得府上的菜肴更加豐盛可口,至少都是能吃的,對吧?”

還不待眾人反應過來,她又端起面前的酒杯,朝著皇甫夫人一舉,說道,“皇甫夫人,多謝您與照拂妾身與夫君……沈氏敬您一杯!”

嫤娘飲盡了杯中酒,皇甫夫人笑笑,也舉了杯,飲盡了一杯酒。

又有好事人笑問,“沈夫人,你評完了咱們府上的菜肴,那這酒水呢?這可是咱們金陵府的佳釀,金華酒。這麽一埕子酒啊,外頭至少也要賣上二三十兩……”

嫤娘笑道,“這位夫人為何總將銀錢掛在嘴邊?罷,咱們不行那商賈之事,這喝酒啊,得行酒令……既然今兒喝的是金華香,索性咱們就以金華酒來行個雅令,如何?”

被她奚落說總將銀錢掛在嘴邊的清客夫人,面上有些不太好看,只得訕訕地住了嘴。

可眾夫人們卻面面相覷。

她們雖大都是皇甫繼勳府中豢養的清客們的夫人,但大多數都不大識字,偶有幾位也通筆墨,但要行這雅令,卻是五花八門的酒令之中最雅致的一種,參與者或要自創詩詞,或要吟誦前人名作,且還要評出酒先兒來,對眾人所做的酒令詞一斷高下的。她們不過只識得幾個字而已,哪裏就到了七步成詩的地步?

嫤娘舉杯,自顧自的飲了一杯,笑道,“妾身先罰一杯……當個酒先兒吧!再率先自作一首,稍後再為各位夫人評令,如何?”

眾夫人傻傻地張大了嘴。

“這金華酒,金華酒……有了!各位夫人請聽好了,‘琥珀玉杯光,凜冽金華香。舉觴祭明月,拭淚思故鄉。’……哎,對得不算太工整,各位夫人見笑了……”

席間一片寂靜。

在眾夫人之中,不識字兒的占了大多數,所以也沒人知道她這首詩到底做得好不好;而識字兒的夫人們,也稍微懂得一點兒平仄格律,可這沈氏事先並不知道席間要喝的是金華酒……能在這幾思之間就能做出一首五言格律出來,已經很難得了。

眾人夫看著這位沈氏,眼中或是驚艷,或是嫉妒……

嫤娘似乎覺察到了些什麽,不由得也看著眾人,露出了懷疑的目光。

半晌,她突然輕笑了起來,給眾人找了個臺階,“……也是妾身唐突了,初來貴寶地,也不知大夥兒的酒令是不是這樣行的,便不自量力了。”

眾夫人齊齊松了一口氣。

這時,嫤娘突然又“哎喲”了一聲,弱弱地朝著皇甫夫人說道,“夫人家中的酒,喝著極香醇,想不到這後勁兒竟這樣大……妾身實在是頭暈得緊,求夫人賞盅茶水,解解酒罷!”

這個倒是可以有。

皇甫夫人也松了一口氣,說道,“來人……”

她一語未了,嫤娘又打斷了她的話。

“夫人,請恕沈氏無禮,只是……妾身自幼嘴刁,只喜飲清茶。還求夫人賞了茶葉茶具,容妾身自行烹茶斟飲……”

皇甫夫人已經沒有力氣跟嫤娘計較了,便朝著侍女一揮手。

自有侍女去拿了小爐、水壺、茶葉、茶具等,交與嫤娘不提。

這沈氏牙尖嘴利的,此時不說話也好,眾人也能怡然自得地該吃吃,該喝喝。

而嫤娘拿到了茶葉茶具之後,也松了一口氣。

說到百家之辯,說到眼界見識,不過都是她拿來唬人的!無論是什麽,也不及她有茶具在手來得自在……且也只有茶道,是她唯一,也是真正拿得出手的。

她也不理會其他的夫人們嘰嘰喳喳地奉承著皇甫夫人,只一心烹茶。

漸漸的,席間再一次寂靜了下來。

眾夫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一次齊齊聚集到了這位沈夫人的身上。

——只見她危襟正坐,姣美的臉龐因為生了一雙粗短的眉毛,略微顯得有些姿色平庸。但她氣質嫻雅,一雙玉白的纖纖素手如靈巧又美麗的白蝶似的,不住地翩翩起舞,正在用最最曼妙的姿勢烹著茶。

而她神情恬淡,將那用茶水沖洗過的茶子握在手心裏輕輕搓了搓,再嗅了嗅香……面上頓時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眾夫人不由自主地都屏住了呼吸,似乎也感受到了那幽幽裊裊的清雅茶香。

又有人忍不住了。

“沈夫人,怎麽你烹出來的茶水,竟這樣香遠悠揚呢?席間這麽多的菜,竟然還蓋不住那茶香……”有位夫人開口問道。

嫤娘笑道,“妾身哪裏知道這個!這茶葉,是府上的茶葉;泉水,也是府上的泉水;杯兒盞兒也是府上的……究竟這茶水為何這樣香,夫人不如去問問皇甫夫人好了……”

皇甫夫人一滯,也抿嘴兒笑了起來。

嫤娘又道,“皇甫夫人,妾身聞著這茶,是明前龍井罷?好茶!好茶……”

被嫤娘折騰了一晚上的皇甫夫人終於露出了由衷的笑容,“沒錯兒,這正是明前龍井,既然沈夫人愛茶,那索性就將府裏的龍井都贈與沈夫人罷!”

自有侍女應聲而去。

嫤娘連忙說道,“明前龍井何等珍貴!妾身如何消受得起……”

“當得,當得!且我府中的明前龍井已是去年的陳茶,沈夫人若是不拿去,白放著也可惜。”皇甫夫人笑呵呵地說道。

嫤娘聽了,便道,“如此,妾身便恭敬不如從命了。眾位夫人只聞茶香,妾身獨樂樂不若眾樂樂……若夫人們不嫌棄,與妾身共品一杯,如何?”

眾人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嫤娘又重新坐了回去,素手烹茶,一共煎了十餘杯,又讓侍女們將茶水一一奉給眾夫人。

眾夫人細細品了,面上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這位沈夫人,若是先前的治國治家一說,還可說是她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可行酒令時,那信手拈來的詠金華酒五言格律卻做不得假。以及這茶葉……明明就是府中的茶葉、泉水和茶具,可經她的手這麽一煎一烹,竟與眾人平日裏喝的茶水大相徑庭!

只見這杯中茶水只是素茶,卻色澤清亮,透著濃香,且待茶水咽盡之後,口中尚留有幽遠的餘香。

彼時世人烹茶,多愛往茶水中放入炒香了又研成粉末的芝麻核桃杏仁等物;少有人像沈夫人這樣,喜飲素茶的。

可平時喝慣了茶飲的眾夫人,突然喝到本色香醇的茶水,人人都陷入了怔忡。

這時,侍女取了用上好的白瓷小罐裝著的明前龍井朝著嫤娘走了過來,嫤娘立刻站了起來,朝著皇甫夫人行了個福禮,口稱拜謝。

跟著,她又轉頭示意了一下跟在她身邊的碧琴接過茶葉,然後又朝皇甫夫人說道,“夫人得賜大禮,妾身無以回報,往年曾抄錄了兩本書,一是‘植藥經’,一是節選的‘齊民要術’,還請夫人笑納……”

碧琴果然呈上了兩本書,交與皇甫夫人的侍女。

那侍女看了皇甫夫人一眼,接過了書本,走上前去交與皇甫夫人。皇甫夫人接過來,翻了翻,不由得失聲驚嘆道,“沈夫人的字竟如此清麗飄逸……真乃才女也!”

殊不知,嫤娘的心正滴血呢!

倉促之間,她哪有什麽拿得出手的禮物!而那兩本書,本是娘家姐妹碧娘贈與她的……那夏碧娘乃一心之人,當初她聽了她娘夏三夫人的話,一心想攀高枝,從此她眼裏什麽也沒有,就是一門心思地想要攀上高枝嫁入豪門。

後來她做錯了事,差點兒被胡重沛休棄,心灰意冷之中,便一心寫字練字帖兒……夏碧娘本具慧根,雖然打小兒不愛讀書寫字,但因每每做錯了事而被老安人罰抄經書,所以也不是不認得字。在西山別院暫住的那幾個月,竟練出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嫤娘在路上無聊,便常常拿了夏碧娘謄抄的書本來看,簡直愛煞了她那嫵麗又工整,清婉又靈動的字體……

如今不得已,將那兩本書都獻與皇甫夫人,嫤娘自然十分心疼。

眾人見識了這位沈夫人的學識,才能,見聞,急智與才藝,無不心服於她。先前有幾個存了心思想要打壓她的清客夫人也服氣了。

嫤娘心疼難奈,也不耐煩再與眾人斡旋,便朝著皇甫夫人行了一禮,說道,“夫人賞賜酒飯,本不應先辭,然妾身實在不勝酒力……懇請夫人恩準,許了妾身,先下去休息罷!”

皇甫夫人已知這位沈氏確系才女,先前那點子不愉快已經被她統統拋到了腦後,畢竟宰相肚裏能撐船嘛!

此時見沈氏果然是一副困倦微醺的模樣兒,皇甫夫人便和聲說道,“沈夫人一路辛苦了,那快去歇著吧,過幾日得了閑,再過來府中喝酒吃茶罷!”

嫤娘站起身,朝著皇甫夫人行了個福禮,又朝著眾夫人告了饒,這才帶著碧琴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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