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陳敏嬌找上陳佳夕拍戲這事, 惹得許多人驚訝，作為《俠盜》的攝影, 歐陽攀更是主動朝陳敏嬌提出這個問題。

兩人本來在商量電影分鏡，歐陽攀突然出神片刻後轉移了話題。

“你確定要找她當演員？”

歐陽攀企圖從陳敏嬌的臉上看到猶豫和後悔，然而他失望了, 陳敏嬌的連眉頭都未有一動，只是提著筆在紙上寫著分鏡, 回他, “為什麽不可以？”

“你知不知她做了些什麽？”歐陽攀有些著急，他怕陳敏嬌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道，被人騙了去。

陳敏嬌好笑地看著歐陽攀, “我的大攝影師, 你能先把這分鏡商量完再說別的嗎？”

歐陽攀撓了撓後腦勺，尷尬笑笑，接過陳敏嬌遞來的紙張。上面正用鋼筆潦草地畫著一些圖案, 遠全中近特這些景別倒是看得清楚, 只是嘛——

“這，你畫的是女主？”歐陽攀皺著眉，小心翼翼地問, 唯恐打擊了人的自信心。

陳敏嬌理所當然地點頭, “你看不出來？”

歐陽攀看著面前紙上的火柴小人，只覺自己大概嘴角抽搐了起來。

他無話可說，拿過嶄新的白紙開始自己動手畫著。

“這個鏡頭, 你想要這個效果？”

陳敏嬌頷首，“我覺得這種情緒下，這個鏡頭最能夠展現出我想要的效果。Litger可以做到這樣拍攝吧？從鏡子裏。”

“嗯，這樣拍是沒問題的。”

兩個人開始了細致的討論。

拍電影，當導演這件事，不是看過一些電影就會拍了。俗話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可當導演這事，就是盡管你吃過一百頓豬肉，好的壞的，老的嫩的，臘的鮮的，當你真正要開幹的時候，連畫一頭豬都難。

一部電影起碼九十分鐘，而導演需要籌劃出，什麽時候用什麽樣的鏡頭，有時候甚至需要精細到分秒。導演還需要與攝影師一起考慮畫面的構圖美感，考慮攝影器材與演職人員的距離，並且適當利用焦距來調整距離造成的畫面落差。在一個鏡頭中，前景是什麽，後景是什麽，景深處是動是靜，要怎麽安排都是一個接一個的大問題。

按照以前，歐陽攀絕沒有過這樣的經歷。他們以前拍片，哪裏會在開始前想這麽多？不外乎就是扛上機器開拍，臨死有了靈感，打個響指，通知全組，開始變動。

武俠片除開分鏡這一個普通電影都有的問題以外，還有一個獨屬於自己的致命問題——動作戲。

為此，陳敏嬌特意拜托歐陽攀和她一起尋找武術指導。

她想要這一個方面下狠功夫。

這個時代的好萊塢動作片，都爛得差勁。花拳繡腿地打來打去，你一拳我一拳，好似醉酒後壯漢群聚，互相揮拳，但也互相把拳頭從人臉頰蹭過，軟綿綿的，看上去沒有勁道，不爽。

為什麽動作戲好看？觀眾圖的就是一個爽字。一種大汗淋漓的痛快，一種宣洩暴力的欲望。

好萊塢的動作片是從九十年代開始崛起的，亞洲遇到金融危機，連帶著香港這座城市都開始衰敗，香港電影更是受到影響，一大批香港動作導演開始走向海外謀求出路。

廣受推崇的暴力美學導演昆汀的殺死比爾是卡在兩個世紀交換之際拍攝的，其中融入了大量了東方武打元素。

不能不說，他沒有受到香港動作電影導演的影響。

因此，為《俠盜》尋得一個優秀的武術指導，是當務之急。

若是要隨便找一個，當然好找。七十年代的香港龍虎武師一天跟一組能有兩百多元的收入，跟個十天半個月，就可以抵得上普通人一整個月的工資了。這樣待遇不錯的工作，當然有得是人去做。

可陳敏嬌要的是精益求精。

她對武俠好似擁有執念，現在她自己需要拍這樣的一個片子了，必然也是要更加認真的。

華夏的武俠電影起源的早，二十年代就已經有了苗頭，緩慢成長著。不過後來，日本入侵，國家進入特殊時期，內地政府開始強制禁止武俠片的拍攝和放映，題材轉為抗日和愛國。而正是這樣的規定，讓許多武俠愛好者開始棲息香港求生。

前世，自李小龍之後，新武俠開始橫掃整個香港電影影壇，也連帶著橫掃了整個東南亞。李小龍的強勢影響下，那時候香港的七十年代，上映的動作片一共就有近四百五十部，而傳統的刀劍類武俠片只剩下百部左右，並且票房慘淡。成龍崛起之後，諧趣動作功夫片又開始引領潮流，刀劍武俠片更是隕落。

到了二十一世紀，幾乎很難再見到純粹的刀劍武俠片了。

那些白衣劍客，那些蒙面飛檐走壁的刺客，那些於西湖邊笑飲一杯酒無畏天下的游者，全都煙消雲散了。

這個時代也和那時候差不多，所以當陳敏嬌提出《俠盜》這個項目的時候，杜風才會如此的糾結。

他沒經歷過古龍，金庸，梁羽生，溫瑞安的時代。不知道有個劍神叫西門吹雪，一笑可令鬼神動容，也不知道南海邊的城主叫葉孤城，一招天外飛仙曾震撼江湖。

他不懂陳敏嬌的執念，也未曾領略過這般武俠世界的精彩。

陳敏嬌想要的，就是把她的執念，都用影像表達出來。

江湖。這幾乎是深藏在華夏人血脈中的一個精神符號體系，那裏有動蕩不安，有刀光劍影，也有少年如玉，有美人一笑。

多麽具有東方浪漫色彩的存在啊。

能夠喚醒人心中熱血眼中熱淚的江湖，她想要展示給他們看。

所以她絕不容忍這部片子變得粗制濫造乃至隨意而為之。

兩天後，歐陽攀帶來一個人。

一個老人，卻精神十足，兩眼神采奕奕，配得上一句老當益壯。

“阿嬌，這是郭老。”歐陽攀給他介紹，“郭老指導過許多片子，本來說是退隱了，但被你的劇本打動了。”

陳敏嬌沒計較為何歐陽攀直接將劇本給人看了，她禮貌地鞠躬，“郭老好。”

郭老有一撮小胡子，他給胡子順著毛，笑呵呵地說，“客氣客氣。”

“現在啊，還願意拍武俠片的年輕人，不多咯。”郭老感慨萬分，“你就是導演？”

陳敏嬌點頭，“我也是片中靈瑤的扮演者。”

“靈瑤啊。”郭老看著她，搖了搖頭，“你演不出。”

歐陽攀有些尷尬，不知道該不該告訴這個老人，面前的女孩是拿下過維斯你國際電影節的，演技被世界認可過。

陳敏嬌倒是不在意，笑問，“老伯為何這樣說？”

郭老打量著她，“你生得太靚了。”

靈瑤在《俠盜》中，是一個亦正亦邪的人物。

“編劇是誰？我和他談談。”

歐陽攀楞了楞，指著陳敏嬌。

郭老沒懂。

“是我。”陳敏嬌朝郭老笑得可愛。

郭老輕輕咳嗽兩聲，手不住地捋著自己的一撮小胡須。

“你有信心？”

郭老兩眼如炬。

“這是我的片子。”陳敏嬌目光沈沈，“我當然不會毀了他。”

電影如同她的小孩，而現在就是分娩的前期。

《俠盜》的主視角是從一個六扇門捕頭那開始的，換句話說，這個人也是電影的男主角，但和一般的男主角不同，他承擔的作用是引出故事的主線，關於朝廷和江湖。至於演員，陳敏嬌聯系了陳卓祥，他是新生代男演員中長得最為清俊的一個，扮起混跡煙花地的男主來，想必也是不錯。

江南國庫遭竊，男主霍真奉命南下，卻在路上遇到了一女子，名婉清，雖名字溫婉，但為人潑辣，纏人得緊。霍真隨手搭救，並且順路將她帶到江南，二人於江南別過。霍真聽聞江南桃花塢已久，忍不住進入，卻逢點中花魁靈瑤。他對靈瑤一見傾心，後者卻愛答不理。霍真一邊於情網糾葛，一邊調查國庫遭竊事件。隨著調查的深入，官員的不斷死亡，線索和情報一次一次出現問題，霍真才發現，自己好似走進了一個局。在局中，他挖出了多年前的恩怨情仇，也對於朝廷產生了懷疑……

《俠盜》要叩問的，是江湖和朝廷最為對撞的地方，即個人究竟能不能隨便以正義良善報仇雪恨為由而對他人進行制裁。霍真代表的是朝廷的一面，他堅持著要以國法為準，講求證據禮法，講求規矩。而靈瑤則是代表著江湖的隨意和瀟灑，她視自己眼中的惡人為草芥，揮袖之間決斷生死。

陳敏嬌給陳佳夕安排的，就是婉清的角色。

婉清是靈瑤安插在霍真身邊的棋子，她卻認靈瑤為阿姊，為她效命，甚至提刀幾乎弒父，但對靈瑤暗藏嫉妒，為榮華富貴而與靈瑤刀刃相見。

這個人物看似張狂實則懦弱，讓陳佳夕來演，最合適不過。

演員充當導演，或者說，讓導演充當演員，有利有弊。好處是導演能夠更加真實地同演員交換認知，更有利於導演對於電影表演節奏感的操控，然而，當導演站在從熒幕之後走到熒幕之前，就代表著他們遠離了監控器，他們無法依靠鏡頭來監察整個片場的狀態以及鏡頭前所有人的表現狀態，有時候很容易飄。

所以副導演一職是必不可少的，陳敏嬌沒打算請郭飛敬，他現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不當導演反而給她充當副導演的話，就有些說不過去了。車峎成為了《俠盜》的副導演，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年當剪輯師當多了，車峎兩眼下的烏青都快垂到嘴角。

副導演聽著挺有面兒，實際上對於《俠盜》劇組來說就是一個站在監控器取景框前隨時註視情況的存在，並且是在陳敏嬌有戲要演的時刻。

車峎一點也不在意，他是個非常重恩情的人。之前陳敏嬌破例讓他做了《捉鬼靚女》的剪輯，才讓他有了現在的發展和轉變。現在重新做回副導演，他不能說是不高興的。

由於陳敏嬌對於劇組人員的配置實在算得上挑剔，所以整個電影劇組花了半月有餘來攢組。

開機這天，下了一點小雨。

切豬頭拜神的時刻，陳敏嬌忽然覺得有一種江湖結拜義兄妹的氣氛。

電影不是按照劇本開始拍攝的，而是調整了先後順序進行拍攝。有陳佳夕的戲份被陳敏嬌放在了最後時間拍攝，迄今為止，陳佳夕還沒有進組的時刻，也就意味著她事實上還沒有正式地看過劇本。

為了避免出現某些不好的事情，陳敏嬌選擇了以這樣的方式壓縮和減小威脅。她找來陳佳夕，無疑就是在組內放了一個□□。爆發後是驚喜還是毀滅，誰也不知道，誰也給不出答案，現在她能做的就是盡力把是驚喜的概率放大。等待陳佳夕要入組前一周再給她確切的劇本和分鏡，讓她熟悉走位與劇情。

那個時候距離拍片結束應該也用不了太長時間了。盡管陳敏嬌有盡力減緩拍攝進度的打算，但是在香港這個快節奏的拍片情況下，太慢也是不可能的了。大家都習慣了那一種“七日鮮”的拍片模式了。

《俠盜》的進展不是很順利。

第一天拍攝就遇到了問題。

“郭伯。”陳敏嬌喊卡，男主的飾演者陳卓祥也扭頭看她。陳敏嬌一貫看上去是個好脾氣的女孩，但是現在當起導演，拿著擴音器坐在攝影器材後的模樣，實在算得上冷靜和嚴肅了，“這個地方不好看。”

現在拍的是陳卓祥和一群龍套雜魚打鬥的場景。

郭老皺眉，由著要指導武術，這老爺子脫掉了外套，穿了個白色的背心，那一身肌肉雖然有些衰老卻還是能夠看出曾經的線條。

“有什麽問題？”郭老精神得很。

這種小場面，是郭老的徒弟在進行指導，郭老坐在不遠處盯梢。

現在拍片最不好的地方就是，膠片拍攝不像數碼，後者可以隨時隨地看到回放，然後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知道這一場戲哪個地方出了問題，或者哪裏有不對需要改進。膠片時代，拍了就是拍了，在沖洗完畢之前，是什麽都看不見的。

好在陳敏嬌記憶力不錯，她眉頭輕蹙，“打得太實太正了。”

“這話怎麽說？”

“看上去像是警匪片的打鬥。郭伯，我要拍的武俠片。要的是那種出手時分的瀟灑和勁道，得幹脆利落。剛才陳生的動作太繁覆了，考慮一下用劍柄而非拳頭？”陳敏嬌提出異議。

“來，走一遍。”郭老招呼自己的徒弟，他起身，上場，兩人站在現已關閉的1K燈光下擡手過招。

“現在如何？”

陳敏嬌搖頭，她環顧四周。他們現在是在樹林拍攝。

“郭伯！”陳敏嬌一下靈光閃現，“能有一些腿部得踢掃動作嗎？”

“你的意思是？”

“美術，準備一下樹葉。”陳敏嬌看回郭伯，“可以再試一次。陳生，你看好。”

陳卓祥站在一旁，點頭同意。叫他來其實一開始很不容易，他所屬的電影公司不是很願意把他放行，但陳卓祥的個人意願是一定要來參與拍攝，最後一番爭執，終於敲定了。換上古裝的他看上去有幾分清俊瀟灑。他是沖著陳敏嬌來的，他看過她的《最後的弗拉門戈》。陳卓祥是個戲瘋子，他的願望就是能夠與陳敏嬌有上演對手戲的機會。現在機會來了，他怎麽可能不認真抓住？

郭伯迅速下蹲，以一只腿為支點另一只腿擦在地面上掃開。美術布置好的落葉一下被帶起，風塵漸生。

“很好，就這樣。”達到了自己想要的笑過後，陳敏嬌眉眼都比剛開始顯得活潑了些，“陳生，一會你就這樣做。等美術組的煙餅放出並且消散後，你就站在原地把劍重新束回身側就好。然後你們，五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就好。”

就是要這樣的效果，不用那麽細致入微地捕捉每一個動作細節，武俠講究的是一個意境。

陳敏嬌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方向。

“歐陽，剛才看起來如何？”

歐陽震看著鏡頭，“剛才沒開機，但是效果應該不錯。”

膠片貴，若非必要，是不會開機拍攝的。

“Okay，那全員準備，我們走一條。”陳敏嬌拍拍手掌，拿起擴音器說。

陳敏嬌坐回自己的導演椅上，她看著鏡頭裏呈現的畫面。

“那邊有點暗。”歐陽攀提出問題。

陳敏嬌掃了一眼，說，“燈光組，給右邊補點光。”

燈光組都是一群彪形大漢，他們幹的活很累也很危險。每年因為燈光問題而死去的劇組人員不在少數，但一般來說，他們的收入卻也算不得高。在陳敏嬌的劇組裏，她還刻意給他們提高了“身價”。搞得這群人幹起活來十足得勁。沒兩下就把頗為重量級的燈具移了位置。

“陳導，現在ok嗎？”

陳敏嬌頷首，“好，演員就位。”

現在，所有的部門都已經準備就緒。在場記打板之後，陳敏嬌喊出一聲“A”。

鏡頭裏，陳卓祥本來悠然閑適，卻不知從哪兒蹦出來四五個人，拿著武器對著他。陳卓祥奉行若非執法刃不見血，因而他一開始並未動刀，只是閃躲和以拳腳攻擊。但這群人下手實在狠辣，陳卓祥無法，劍眉一擰，長腿橫掃，煙霧四起，劍柄出手。

於鏡頭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跳動的身影，等煙霧散開，陳卓祥真沈眉將武器收回腰間。他拍了拍肩頭的落葉，像個沒事人一樣往前走去，踏過別人暈倒在地上的身體。

“卡。”

“如何？”陳卓祥站在遠處問。

陳敏嬌笑著說，“別擔心，這條過。”

“休息下，準備下一條。道具組，威亞準備好了嗎？”

不管之前聽了多少次，陳卓祥聽到這個都覺得有些新穎。在此之前，香港電影拍攝是沒有用到威亞的。或者說，他們把這件事稱為吊鋼絲。陳敏嬌實在是受後世的影響，才會在前期商量階段脫口而出一個威亞。

香港電影現在一般只是在某些重要的鏡頭會使用吊鋼絲。他們大多時候使用更多的只是在地面上打來打去的場景。但陳敏嬌知道自己要拍的是武俠片，什麽是武俠片中最令人欣羨的？無外乎是飛檐走壁，輕功略發，一瞬千裏。沒有威亞，很難做到這樣的視覺效果。而懸掛在半空中的打鬥更是令人覺得爽快和新奇。

陳卓祥有些緊張 ，今天是拍戲第一天，沒想到他就要上天。

“你不用太過擔心。”陳敏嬌朝他眨眼，“我有為你購買保險。”

陳卓祥笑出聲，“陳導實在是深思熟慮。”

“一會吊上鋼絲，你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平衡。”陳敏嬌給他講戲，“控制好你的身體，克服本能。表情管理要到位，我要的就兩個點，瀟灑，帥。能聽明白？”

陳卓祥點頭，“我盡力。”

“陳生，我要你做到最好。”陳敏嬌這一身壓榨演員的本事，還是拍攝《最後》時期從保羅身上學來的。那家夥，連她旋轉時分腳尖的弧度都要苛求完美。可大概也正是這種性格和追求，讓《最後》成為了一部佳作吧。陳敏嬌想著，她也要讓《俠盜》成為一部喚醒人們武俠夢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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