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1977年9月15號。

陳敏嬌立在原地, 擡頭仰視著磚紅色的墻壁。這是英國皇家藝術戲劇學院。她按照瑪麗珍給出的地址一路往前走，校園相較其他名校而言算不上大，卻也依舊內有乾坤。RADA每年招收的學生算是少數，將研究生包括在內，約共計五百名。然而每一年卻又有將近300場的演出在這個校園裏誕生。

光是路過草地，陳敏嬌就能感受到那種撲面而來的藝術的氛圍了。

有人躺在草地上看書，也有人抱著吉他彈唱 , 赤腳的女孩翩翩起舞，聲樂者不斷高歌, 寫生的男孩聚精會神。

陳敏嬌從人群中穿梭而過, 總是有著或多或少的眼神投落在她的身上，但她不在意。她知道這些眼光背後可能涉及到了民族或者其他, 她無所畏懼，她的肌膚她的民族是她的驕傲。驕傲者從不彎曲自己的脊梁。

出聲詢問後，陳敏嬌終於找到了瑪麗珍女士所說的表演教室。

她爬了幾層樓, 於門口立定，屈指輕輕叩響，聽到一聲“e in”後才緩緩推開門。

陳敏嬌打量著這個空曠的房間, 和形體房有些相似, 但只有一面墻擁有全部的鏡子。

其他人也在打量她。

巴瑞特正站在門邊上, 他禮貌地提問：“您好, 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陳敏嬌看著面前這個擁有著深褐色卷發與海藍色瞳孔的男子，回答，“您好, 請問這是瑪麗珍女士授課的地方嗎？”

巴瑞特點點頭，“是的，沒錯。”

喬安娜瞥了眼這邊的情況，放下正擱在欄桿上拉伸的腿，“這裏是私人教室。”

言下之意是，非學生請離開。

喬安娜像個高傲的公主，通身有股貴族的氣派。

“是的，我知道。”陳敏嬌溫和地笑，渾然不把她的銳利放在眼底，像是針刺入了棉花，喬安娜感到無力招架。

“我可以進來嗎？”她詢問道。

巴瑞特見過許多東方人，校園裏也有音樂系的亞洲留學生，但是他發現他面前這位好像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樣，她看上去不卑不亢，面龐上有一種內斂與狂放交錯的美。

巴瑞特有些為難。

“我是瑪麗珍女士的學生。”陳敏嬌說。

喬安娜皺眉，即刻反駁，“不可能，你說謊。”

瑪麗珍的名聲太大了，她曾是戲劇界有頭有臉的人物，雖然沒有涉及影視行業，但也是曾經指導過許多名演員的表演。她在RADA有公開授課的時候，但這屬於學校排課，專門給學習表演專業的班級上課。喬安娜他們也可以說自己是瑪麗珍的學生，但這種“學生”和親傳是有區別的。

喬安娜敢肯定這個亞洲女孩絕非RADA的在讀生，如果她是瑪麗珍老師的學生，那麽只有可能是後者。

而瑪麗珍已經很久沒有招收過親傳弟子了。

上一個從她這裏學成的，是現在美國百老匯大名鼎鼎的女高音。

瑪麗珍怎麽會招收一個亞洲女孩為自己的親傳呢？喬安娜不敢相信，於是只剩下一種可能，這個女孩在說謊。

陳敏嬌已經料想過這種場面了，所以應付自如，“如果有必要，我想我可以給你們看看瑪麗珍女士的推薦信。”

她當然不可能成為RADA的學生，畢業後還能夠由倫敦大學國王學院頒發學位證，她也志不在此。她來英國的目的不是為了一紙文憑，而是為了探索和尋求表演的極致。

上輩子陳敏嬌有過去UCLA留學的經歷，那也是源自於她好勝與事事求至臻的性格。UCLA是全世界知名的電影學府，作為電影從業者，陳敏嬌不可能放任自己從未接近過這座殿堂。

如今，她想要走表演，一定也要靠近殿堂。

而RADA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這裏走出了無數優秀的演員，也誕生了無數優秀的老師。

瑪麗珍的推薦信是為了讓她能夠以“短期借讀”的身份去參加一些表演訓練，一些非瑪麗珍自己上課的訓練課。

“給我看看。”喬安娜說。

陳敏嬌拉開手提包，把那份沾染了墨漬的花體字英文文本遞了過去。巴瑞特接過，掃了一眼，又遞給喬安娜。有圍觀的同學也三三倆倆的湊過來，大家探討了一會，驚訝地發現那的確就是瑪麗珍的字跡。

喬安娜感到有些別扭。

她走近，偏過頭將推薦信遞回來，“你沒撒謊，抱歉。”

陳敏嬌接受了她的抱歉，詢問，“現在，我可以進來了嗎？”

她已經在門口站了好幾分鐘了。

巴瑞特拉開門，騰開位置，“當然，請進。”

喬安娜抱臂靠在一邊，揚起下巴，問，“你是哪個國家的？”

陳敏嬌笑語盈盈，“我是中國人。”

“你是中國明星？”喬安娜皺眉。

陳敏嬌道，“我想當個演員。”

明星和演員之間並非有著不可跨越的鴻溝。

只是現在，對於來到RADA的陳敏嬌來說，做個演員是首要任務。

喬安娜嘖了一聲，起身回到自己的老位置。

巴瑞特觀望了一會，出聲提醒，“喬安娜性子就這樣。”

“沒關系。”陳敏嬌說，“她很可愛。”

“你的英文說得不錯。”巴瑞特有些驚嘆。

陳敏嬌道，“是的，我學過一點。”

“現在，你可以先做一點準備活動。”巴瑞特擡頭看了看教室裏高掛的鐘表，“瑪麗珍女士應該快到了。”

陳敏嬌頷首，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將舞鞋換好。

表演訓練課一般要求穿著舞鞋，為的是讓演員能夠更加真切完整地感受到自己身體每一處的力量與狀態，從腳趾掌心到腳踝膝蓋，一路上延。

瑪麗珍推門而入時，陳敏嬌剛剛做完拉伸，正緩緩地將長腿從杠桿上放下。

“陳，你來了。”瑪麗珍有些驚喜。

陳敏嬌點頭，“是的。瑪麗珍女士。我很感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瑪麗珍拍手擊掌，教室裏七八個同學湊過來，她做介紹，“這是我的學生，敏嬌陳。”

講起中文來有些別扭。

真的是學生。喬安娜再次打量了她，在對上陳敏嬌的目光後即刻移開了眼。她不認可她。瑪麗珍的學生，一定要是他們之中最優秀的那個。而她，這個瓷器女孩，誰又能知道她能夠經受多少苦並且確保自己瓷娃娃一般的身子不會破碎呢？她會打敗她。喬安娜攥緊了拳頭，目光堅毅。她要讓瑪麗珍女士知道，誰才應該是她真正的學生。

很快，瑪麗珍就開始上課了。

這是陳敏嬌兩輩子以來第一次如此慎重且正經的上表演訓練課。

一切不是從所謂的解放天性開始的，而是從呼吸開始。

瑪麗珍讓大家先閉目養神，以二八四的頻率呼吸，並且在呼吸過程中不斷地集中註意力去感受自己的身體和面部表情。感受天靈蓋是否有一股上提的勁兒，感受眼睫的重量，感受瞳孔的轉動，嘴部的幹澀與否，口腔的味道。

陳敏嬌全然放松。

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控制住自己肌膚的汗毛了。她很快適應了這樣的呼吸節奏和訓練方式。

“很好。”瑪麗珍擊掌表示結束，說，“接下來，我們進入「當眾孤獨」的訓練。”

陳敏嬌有些不知所措，對於這些專業的表演訓練，她幾乎是未有聽聞的。她這輩子是野路子出生的演員，沒有經過這樣的學院派的熏陶。她感到新奇。

“喬安娜，你先。”瑪麗珍點了一個人。

喬安娜順從地走出來，站在中間。

“和愛人道別。”瑪麗珍出了題，喬安娜立刻從角落提起一把椅子放在房間的中央。

“準備好了嗎？”瑪麗珍詢問。

片刻後，喬安娜深呼吸一口氣，點頭。

隨著瑪麗珍的一個擊掌，陳敏嬌發現，整個房間瞬間沸騰了起來。幾位同學大聲談論著一些有的沒的的話題，還有人大聲呼喊著，喬安娜，你看過來。

而喬安娜呢？

她渾然不被影響，正半跪著身子待在椅子面前，伸手愛撫著椅子，雙目如訴衷腸。她是很典型的英國美人，渾身有股子簡愛的味道，讓人一下就想到遼闊的草地和莊園，飛揚的裙擺與騎士。

陳敏嬌把一切看在眼底。

果然，演戲都是瘋子，看戲的都是傻子。

若不是在表演教室，別人還以為這是什麽菜市場圍觀戀物癖。

瑪麗珍擊掌表示結束，但喬安娜顯然還沒有從情緒中抽離，她抽了抽鼻子，緩了好半天。

“喬安娜，你做得很好。”瑪麗珍出聲點評。

喬安娜臉上的喜悅顯而易見。

“但是。”一切出現了轉折，“我的題目是，愛人的別離。在你的表演裏，我看不到椅子擁有了人格。”

她的要求也太高了吧？就連陳敏嬌都忍不住咋舌。通過自己的表演使得沒有生命的物體擁有生命。

——“陳。”

瑪麗珍忽然叫她的名字。

陳敏嬌擡頭，瑪麗珍和藹地笑，“你來試試。”

喬安娜跟著看過來。

又有什麽辦法呢？

陳敏嬌只好順從地答應。

她說，好。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表演訓練方法來自早年外網uc表演課錄制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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