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去了半年的光景，阮泠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背部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傷疤。時月白每天都陪她放羊，有時候幫著村裏的人打獵，倒越來越像一家人的樣子了。

“今天阿花拉肚子了，難道要去打針嗎？還是去問問王老爹？”阮泠有些猶豫不絕。

阿花是一只羊角上長了花斑的綿羊，已經五個月大了。阮泠喜歡給羊群起名字，“大黃”、“小綠”、“黑黑”、“阿彎”……都是阮泠給他們起的名字。

“抱著去給村長看看吧，王老頭只會教書和抽煙，這些可不懂！”時月白彎下腰來，捏了捏阿花的羊角，側臉很是柔和，“可憐的小東西，怎麽病成這樣？”

他的臉頰白皙，卻並不顯得陰柔，反而是棱角分明的，黯綠的眸子溢滿了光彩，透著一種難得的英氣。阮泠半蹲著，眼光卻不受控制地飄向了時月白，他的皮膚怎麽能夠這麽好？光滑的一點瑕疵都沒有，阮泠悶悶地想著，到底是機器人，就是和人類構造不一樣。雖然她自己，也不是什麽傳統意義上的“人類”。

“怎麽，被我的美色所迷了？”時月白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他沒有轉身，卻讓阮泠心頭一跳。

“你少自作多情了！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阮泠可不想看到他得意的樣子，她站起身來，惡趣味地環顧一周，慢悠悠地笑了一下，“有人啊嘴上說小羊們這麽可愛，但是他會放棄吃烤串串嗎？”

看到時月白的眉頭不經意地皺了一下，心裏有些詭計得逞的興味。

這時，王迅榮拿著一個土煙袋顫顫巍巍的過來了，他上個月摔了一跤，骨頭斷了一根，走路都不利索了，平常總是在床上躺著，今天卻因為什麽親自過來？只見他穿著一身軍綠色的東北大棉襖，用力地吸了一口煙，吞雲吐霧，似乎愁眉不展。

“王老頭，怎麽不高興啊？”時月白總叫王迅榮“王老頭”，王迅榮也不在乎，每天樂呵呵的樣子。兩人閑暇的時候喜歡下象棋，連小阿依都叫他們“老棋友”，不過王迅榮總是輸的一方，還屢敗屢戰，有時候耍起賴，那牛脾氣讓時月白頭疼不已。

“小白啊，別說了，被說了！”王迅榮苦著一張臉，頭發都白了幾根。

時月白頓時起了三道黑線，“我已經糾正過很多次了，王老頭，能別這樣叫我嗎？”

“小白啊，你說我該怎麽辦？”王老頭自動忽視了時月白的話，“小阿依，要……要走了！”

嘎？！

“王老爹…………什麽……情況？”阮泠右眼皮一跳，沒來由的心慌。

“小阿依的舅舅、舅媽來了，要把我的閨女帶走，嗚……沒有人養老送終了，咋辦、咋辦啊？”王迅榮一連說了好幾個“咋辦”，最後幹脆嘴一撇，就要哭出聲來。

“餵餵餵！你都六十好幾的人了，別像小孩子一樣啊！”時月白明明想安慰他，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別哭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你不懂！”王迅榮抹了一把老淚，“我早就把她當成我的親閨女啊！”

“別急別急，再說，你還有阮泠呀！”時月白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阮泠，“她也是你的閨女！”

阮泠趕忙點了點頭，心想王迅榮雖然是個得過且過的老頭子——固執、不靠譜、愛抽煙、壞習慣一大堆，卻是個真真正正的老好人，他收養了小阿依和自己，這份恩情是怎麽也不會磨滅的。

“這哪一樣？”王迅榮哭的更兇了，胡須一撇，“阮丫頭遲早要被你這臭小子騙走的！”

“……？”

“你敢說你對阮丫頭沒意思？鬼才信咧！”王迅榮雙眼通紅，固執地說道，連視若珍寶的土煙袋都丟到了一邊，“對，我是老了，可是我不瞎啊，你們這些小年輕的心思，以為瞞得過我？”

時月白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低頭喃喃道：“誰說我對這個蠢女人有意思了？”

阮泠卻聽見了他的話，斜睨著捶了他一下，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說……誰是……蠢女人？”

時月白沒有躲，硬生生地挨了一下，他沈吟了一會兒，扯開話題，“當務之急，我們先去看看小阿依吧，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

“真的嗎？”王迅榮淚眼渾濁道，昏黃的眼中仿佛升起了一絲光亮。

“事在人為，不試試怎麽知道？”時月白朝著他眨了下眼睛，那神色格外的淡定。

***

還沒到帳篷，遠遠的就傳來小女孩的哭喊聲——

“不要！我不和你們走！當初爹媽死了也沒見你們的影子，現在我過的好好的，你們還來幹什麽？！”

小阿依坐在地上哭的很傷心，任人怎麽勸都不起來，旁邊圍著幾個大人和另一個女郎。那女郎看起來和阮泠差不多大，卻五官深邃——深眼窩，高鼻梁，大眼睛，長睫毛，雖然皮膚是小麥色，卻別有一番草原風情。

小阿依看到了時月白他們，飛快地起身擺脫了眾人，像歸巢的鳥雀一下子就撲到了阮泠的懷中。

“阮姐姐……阮姐姐……”她蹭著阮泠的衣服，怎麽都不肯放手。

阮泠嘆了一口氣，也不顧衣服被她弄臟了，美麗的丹鳳眼隱隱有濕意。她雖然並不能十分理解，也從沒有誰教過她什麽是感情，但是對著小阿依——這個她早就當成妹妹的小女孩，還是有一股深深的不舍。也許人類的感情就是這麽奇妙，因為有羈絆，才會產生眷戀，因為生活在一起，一點一滴逐漸地滲入心扉，在離別的時候才會這麽酸澀。

“小阿依……你當真……不想走？”她輕輕擦了擦小阿依的眼淚，柔聲說。

“我不想走！”小阿依撅著嘴認真道。

“那好。”只見阮泠斂了表情，再擡頭時，目光卻清明一片，她不動聲色地將小阿依推到了身後，老鷹護雛般地頂到了最前面。

“誰是……小阿依……的舅舅舅媽？”

她努力地提高語調，說出來的話卻是斷斷續續的，氣勢不覺有些減弱。

“是我們！”

兩個大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男人大約四十多歲，穿著華麗的維族服飾，蓄著胡須，女人身材豐滿，相貌卻端莊妍麗。

“阿依啊，舅舅和舅媽也是沒有辦法啊！”男人用生硬的漢語兀自解釋道，“之前舅舅生意破產，家裏條件一落千丈，你跟著我們就是受苦啊！現在舅舅東山再起，來接你回去，也算對得起我死去的妹妹妹夫吧！”

“是啊，阿依，就聽我們的話，跟我們回去吧！”女人作勢就要來拉小阿依，卻被小阿依躲過，將頭埋在阮泠的身後。

“都說了……她……不願意。”

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感覺。兩人俱是一驚，眼前的女孩和他們的女兒一般大，身材嬌小，可是那雙眼睛卻如三月煙雨籠罩般的江南風月，迷朦又清魅，特別的很，帶著一種煙視媚行的美感。

“第一……你們當初……自動放棄……”阮泠本想順溜的說出來，可是話到嘴邊卻像鯉魚打挺般，怎麽也說不平順。

該死的語言障礙！該死的口吃！

阮泠垂下眸子，這時，卻手上一熱。

只見時月白來到了她的身邊，自然而然地牽起了阮泠的手，兩人的腦電波已經自動感應到了。

“這種事還是得交給我替你說。”時月白挑眉一笑。

“算我欠你一個人情，”阮泠抿嘴，神色如常道，“請你吃十串烤串串！”

時月白眼睛一亮。

眾人等的焦急，這兩人眉來眼去的是什麽意思？也不說話，是要急死他們嗎？

卻聽見時月白清朗的聲音，伴著草原上的微風幽幽傳來——

“第一，你們當初自動放棄了阿依古麗的撫養權，在法律上來說就已經和她沒有任何關系了。現在卻千方百計地想將她帶走，其中的目的我們不得而知，又怎麽能放心她和你們離開？說句不好聽的話，要是她被你們賣了我們還救不了她。”

“第二，阿依古麗有自己的意願，她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從她的表現上看，她並不希望和你們一起走，作為大人，你們是否應該尊重她的意願，聽聽她的聲音？而不是帶這些人來虛張聲勢，恐嚇她不情願地跟你們走！”

“第三，你們說骨肉親情，那我們就來說說親情。將一個小女孩丟在草原上不管不顧這麽些年，一點音訊都不留，也不怕她被草原狼叼走了！這樣的親情，還真是難能可貴，感動全國啊！”

一席話下來，情理相融，有條不紊。

時月白真心覺得，阮泠就是個邏輯怪。怪不得上天讓她有語言障礙，如果她和常人一樣，以她的伶牙利齒，還不得把其他人逼死了？可是，她的心中明明有這麽多話，嘴上卻說不出來，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十分可憐吧。

“……”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那對夫婦幹脆啞口無言。

這時，一個嬌媚的女聲卻從後方傳來，“真有意思，你叫什麽名字？”

漢語很標準，聲音很爽朗。

大家往後看去，正是那五官深邃的維族女郎。

“我叫賽乃幕，是阿依古麗的堂姐，你叫什麽名字？”

見時月白不說話，那維族女孩又說了一遍，帶上了自我介紹。原來她就是小阿依舅舅、舅媽的獨生女兒，也是小阿依的堂姐。

“小白呀，你說的實在是太好了！”

王迅榮拉著時月白的手，激動地顫顫巍巍的，時月白卻嘴角抽搐，臉色一涼。

“你叫小白？”那維族女郎抿嘴一笑，跳到了時月白的身邊，大方地打量著他，“好可愛的名字啊！嗯，人也長得這麽可愛！”

目光卻瞟了一眼阮泠，定在了二人緊握的手上，頓時警覺地問道：“小白，你和她是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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