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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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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之前,謝家軍帳中。

澹臺雁怔怔盯著盒中耳墜,金光燦爛,紅寶石璀璨如舊,最引人註目的卻是其上血跡。

這正是褚霖從不離身的耳墜。

玉內官滿目驚惶:“娘娘,難道陛下他……他已經……這怎麽會!”

“不,陛下絕沒有死。”澹臺雁斷然開口,“禍害遺千年,他絕不會這般輕易便葬送了性命!”

帳中另外三人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麽,只驚訝地看向澹臺雁。

她卻已經從初見耳墜時的惶急中脫身出來,將木盒隨手擺在案上,又叫玉內官拿出京城與九成山一帶的地形圖。

“寧王手握十萬兵馬,一夜之間便從江南道飛來九成山腳,行如鬼魅,又來勢洶洶,正是打著速戰速決的主意,然而如今寧王軍已經兵臨城下,卻仍是按兵不動。”澹臺雁道,“外圍各地軍將以‘練兵’為名,實則意在衛護行宮,寧王正是礙於援軍不敢妄動,不敢搶奪九成山強闖行宮。我們兵馬只有三萬,實力遠遠不及寧王叛軍,然而才剛落腳他們便急急派人前來勸降——”

說是勸降,實則那帶著血的耳墜更像是一種威脅,一種震懾。

孟海一拍腦門搶白道:“娘娘,寧王是怕我們集合周圍援軍與他對陣,三萬兵馬或許比不上他的寧王軍,但加上周圍近三十萬援軍,寧王不過是甕中之鱉!”

別看寧王的征討檄文寫得天花亂墜,實際上誰不知道他此來是叛國謀反?而澹臺雁是當今皇後,皇帝受困,由她牽頭糾集所有兵馬勤王正是再合適不過,在大義名分上也高了寧王一頭。

玉內官連忙道:“既然如此,娘娘何不就像寧王所懼怕的那般集合援軍平叛?左右援軍的營地都並不遠……”

澹臺雁卻搖了搖頭。

“先時陛下修改軍制,收歸天下各道兵符,重制之後再發還遠處……”唯一沒動換的便是澹臺雁的虎符,這些事情,她也是在謝輔那裏知道的,“陛下改制,除了打散一些無駐地的軍隊之外,還重新更該了各地將領出兵的規矩——聖旨詔書和兵符核驗,缺一不可。”

而今九成山被圍,皇帝和兵部尚書都被困在裏頭,皇帝未出聖旨,兵部未出兵符,外頭的地方守軍實則是無詔擅出,若追究起來,罪過只怕比寧王更大。

孟海若有所思:“所以謝總兵才不肯出兵,外圍的援軍也只能以練兵之名屯守在外。”

玉內官忙道:“既如此,娘娘何不如游說謝輔一般游說周圍援軍?這般情況下他們還肯出兵援助,想來必是忠義之士,倒是比謝輔那般意圖隔岸觀火的要好上許多。”

說完,他還特意瞥了一眼澹臺彥明,後者摸了摸鼻子,畢竟是自家舅舅,他面上不好說些什麽,實則同玉內官也是一個想法。

澹臺雁卻又搖了搖頭道:“未必。寧王廣發征討檄文,雖有謀反之舉,但領兵不過十萬,除了圍困九成山之外並沒有其他作為,陛下沒有發詔,他拒不出兵也是應當,至於游說他人……”

謝輔肯借兵於她,已是看在澹臺彥明的份上,她澹臺雁的名號究竟還沒有那麽好用。

更何況,澹臺雁苦笑道:“外圍這些兵馬名為練兵,並未違反朝廷政令,同樣的,他們以練兵之名守在外圍,也沒有攻打寧王軍,更不算得罪寧王。”

此話一出,玉內官背心泛起一陣涼意。

他忍不住道:“娘娘是說,他們同叛軍打的是同一個主意?”

“算不上,行宮畢竟太久沒有消息,陛下聖駕如何外人也並不知曉,或許他們前來時為的就是救駕,現下不過是隨機應變罷了。”

什麽隨機應變!不過是在救駕之功和從龍之功之間左右搖擺罷了!

玉內官聽得滿肚子火氣,不由怒道:“他們不是朝廷的方鎮藩王嗎?臣下就算沒讀過什麽書,也知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道理,他們日日吃著朝廷的供養,如今陛下有難,他們身為臣子卻只知趨炎附勢,哪裏還有半分為臣之道!”

這樣看來,謝輔肯出兵表明支持褚霖的態度,竟已經比這些人都好上許多。

澹臺雁卻沒有他這般急火,只垂眸淡淡道:“君不君,臣不臣,這樣的事,玉大人在陛下身邊待了多年,難道還是第一回 見嗎?”

玉內官一時語塞,長長地嘆了口氣。

當年褚霖能夠打敗寧王,順利登上帝位,太皇太後和崔氏是出了大力氣的——他本不在京城朝局中,生母是嶺南蠻民,就算他是高宗後嗣,這出身也算得上是寒微,若沒有太皇太後和崔氏率先出言表明態度,只怕褚霖就算登基,政令也難出宮門。

然而崔氏因為一樁不明不白的謀刺案牽連倒臺,嫡系一脈死傷殆盡,曾經的半朝崔氏皆成了天子劍下亡魂。崔氏已是半朝親族,富可敵國,當今皇帝又並沒有留下擁有崔家血脈的後嗣,他們在這太平時節謀刺皇帝,根本就是得不償失,也根本沒有必要這麽做。

這分明就是天子羽翼已豐,持握劍柄躍躍欲試,殺雞儆猴,旁人豈能不齒冷?崔氏倒臺之後,寒門同世家爭得不可開交,朝局一片混亂,分明就是不祥之兆,那些與褚霖同姓同宗的藩王又豈能不懷有異心?

更何況,崔氏佇立百年,半朝親族,閥閱婚媾,又豈在京兆一府?

寧王謀反是真,但若非褚霖沒有過早亮出刀刃,而是徐徐圖之,與崔氏虛以委蛇,把控好朝局,寧王這十萬兵馬也不至於就這般輕松地到了九成山。

可是崔從筠意圖謀害皇後是真,謀刺皇後也是真,玉內官只覺得難以置信,難不成身為皇帝皇後,褚霖和澹臺雁卻要連被人謀刺之事也要隱忍下來?皇權衰微至此,這又是什麽道理!

外圍的援兵態度暧昧,心思各異,一一游說辨別太費時間,也太過危險,一著不慎便會連澹臺雁都陷進去,他們只能靠自己。

再糾纏這些已經沒有意義,孟海舉手道:“娘娘,不如我們幹脆就沖殺進去,行宮之中也有龍武衛據守,只要我們打得夠快,把寧王的守備撕開個口子,再同龍武衛裏應外合,未必不能成功。咱們就同他們拼了!”

“拼什麽?拿什麽去拼?寧王十萬精兵良將,我們手中只有奔襲而來的疲軍三萬,天時地利人和一樣沒占全,我們如何去拼?”澹臺雁皺著眉敲了敲她的腦袋,“就算壁州男兒悍勇,三萬兵馬個個以一當十,可外圍所謂‘援軍’態度不明,現下兩方僵持還好,到時候我們同寧王打得兩敗俱傷,難說會不會有人牟取漁翁之利!”

孟海捂著額頭,不敢說話了,又聽澹臺雁開口。

“而且寧王能拿到耳墜,能這般大搖大擺地送來使臣勸降,必是有所倚仗。我只怕行宮之中,有寧王的內應。”

且此人能傷及褚霖,奪下耳墜,又將耳墜一路輾轉送到寧王手中,只怕這內應身份不低,還很得褚霖信重,這才能在這般緊急的情況下還能待在褚霖身側。

澹臺雁目光掃過桌邊木盒,在金紅耳墜上定了一會兒,殘存的血跡幹涸之後變得暗沈,卻仍是十分刺目,她的心也往下沈了沈。

玉內官也發覺了這一點,顫抖著聲音道:“娘娘,陛下是遇刺了?那……那我們……”

“是也不是,陛下雖然遇刺,但那內應若是能拿到更多的東西,寧王有恃無恐,又何必送來耳墜恐嚇?”

方才澹臺雁正是意識到這一點,突然反應過來,寧王派人前來勸降,自然不是對她這個昔日敵寇存著什麽善心。寧王在行宮之中安插這樣能幹的奸細,現下卻仍要困守九成山下同她虛以委蛇,又要防備外圍前來“練兵”的援軍,想必是行宮之中還發生了什麽對他不利的意外。

對寧王不利的意外,只有褚霖,褚霖一定未死,不然寧王不可能這般忌憚她。

澹臺雁聲音堅定,眾人受她影響,慌亂的心也漸漸安定下來。

“娘娘,不能攻打寧王軍,又不能去聯絡周圍兵力,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澹臺雁盯著輿圖沈聲道:“退兵。”

說了這麽多,結果是要像寧王說的一般退兵?玉內官不免急了:“娘娘,陛下可還在行宮裏,我們若是走了,那陛下可怎麽辦!”

“玉大人稍安勿躁,陛下身陷行宮,娘娘只會比你我更加著急。”彥明卻已經明白了,同他解釋道,“寧王將九成山圍得水潑不進,我們就算留在這裏也只能一同困守,且寧王有糧路做依托,我們的輜重糧草卻不比他能耗得住……左右現下寧王是要行緩兵之計,我們倒不如真像他要求的那般退步抽身,離開他的視線,屆時敵暗我明,才好再尋機會救駕。”

“兄長說的不錯。”澹臺雁指尖在輿圖上移動,“寧王依托運河,背靠江南道糧道,只要這糧草行船一日不斷,寧王便能一日固守此地。”

“既然如此,娘娘,不如我們轉道去攻擊運河,斷了寧王的糧道?”

“不可。運河是寧王命脈所在,必然派遣重兵把守,難以攻克,我們只有三萬兵馬,對方據險而守,又隨時能聯絡九成山腳下的援兵,我們並沒有多少勝算,若是我們被守軍拖住,寧王增兵回圍,到時候就算三萬人全都折進去,也未必能解行宮之困。”澹臺雁覆又搖了搖頭,“且寧王雖以運河補給為依托,最終目的究竟還是陛下,其劍鋒所指仍在行宮,若是糧道被截斷,保不齊會逼得寧王強攻行宮,拼個魚死網破。”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當真是投鼠忌器。

“娘娘的意思是……”

“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快解開行宮圍困,讓寧王叛軍離開行宮。”

澹臺雁盯著桌上輿圖,突而伸手在京城的方位點了點。

“孟海,你在京中多年,同龍武軍的人也相熟,你看崔珞此人如何?”

崔珞原是崔敬暉的嫡孫,崔甫的嫡子,崔氏倒臺前他就曾在龍武衛中任職,被封為“白騎將軍”,崔氏倒臺之後,崔家嫡系都被落罪下獄,唯有崔珞趁亂逃離九成山,不知怎得現在又逃到了京城,被太皇太後提拔成了京城龍武衛的掌領大將軍。

此人能在重重龍武衛中脫身,又能在朝廷抓捕之下大搖大擺地回到京城,一步登天掌了龍武衛,照說應當是有幾分本事。

但孟海卻道:“此人剛猛有餘,智計不足,且因為出身高貴頗有幾分傲氣,剛愎自用,獨斷專行……”她頓了一下,斟酌著字句謹慎道,“據說是個廢物。”

“據說?”

“娘娘有所不知,龍武衛並不同地方軍,戍守城防和外圍宮防的龍武衛並非都是京畿本地出身,其中大部分是從各地軍營抽調來京城上番值宿的。崔珞世家出身,將官們或許會對他有幾分優待,但真要牽涉到生死大事,這世家情面只怕值不了幾個錢。”

能來上番值宿的大多都在邊陲戰場上歷練過,都曾真刀真槍地與敵軍對陣,本就不大能看得上京畿這些嬌養出來的花拳繡腿,且崔珞自恃身份,又天性殘暴,折磨人的手段比崔從筠殘忍百倍而無不及,將官們礙於崔氏權勢面上不敢說些什麽,實則底下早有抱怨。

孟海明白澹臺雁的意思,兩手抱拳居於前胸,躬身道:“若讓屬下親自前往,或許能說服龍武衛東援。”

言外之意就是崔珞降伏不了龍武衛,只等孟海前去告知衛隊真相,便能收覆京城,便能說服龍武衛出兵援助行宮。

但這一來一回的還是太慢了,且萬一消息提前洩露,只怕等不及龍武衛來援,寧王便要逼進行宮了。

“京城中有太皇太後坐鎮,又有無數世家宗廟族老,明面上是崔珞掌管龍武衛,但現下龍武衛究竟是在聽誰的命令,實在難說得很。”澹臺雁想了想,拿出那封褚霖蓋了印的空白聖旨交給孟海,“你帶著聖旨,再領一萬兵馬盡快趕往京城,若是能打開京城大門,說動龍武衛歸服最好,但若是不行,你便立刻退走,只在外圍鬧出些亂子,做出攻城假象,再多散步些謠言,要讓寧王相信我佯裝退兵之後,轉頭便攻打了京城,且已經成功了。”

孟海收好聖旨,又道:“娘娘所說謠言是指……”

“寧王圍攻行宮,說到底也不是為了陛下,而是為了行宮中的玉璽和大衍的帝位,若是讓他知道玉璽仍在京城,且早有他人捷足先登,想來寧王也該猶豫猶豫,圍攻行宮之舉到底值不值當。”

寧王現下固守九成山,就像餓極了的流民守在粥棚前,而行宮就是那只盛滿米湯的粥碗。待他走到近前,幾乎能聞到米香時,一旁卻突然另起一隊,不但前頭空無一人,盛放的還是熱騰騰的肉粥,再回頭看向身前時,那粥碗裏的米湯底下還混雜著數不清的沙石和泥土。

就算他心內仍有猶疑,當與他同隊領粥的流民都蠢蠢欲動,意欲想要往另一頭去時,寧王還能四平八穩地守在行宮嗎?他真的能忍住不伸手去夠一夠嗎?

孟海眼神奇異,不知道突然想到些什麽,突而眼前一亮,她同澹臺雁附耳低言幾句,澹臺雁聽得嘴角抽搐,黑著臉點了點頭。

孟海興奮不已,頗為自得地朝澹臺彥明使了個眼色,彥明不明所以,只專心等待澹臺雁接下來的指派。

他們人手太少,若是孟海不能成功說服龍武衛倒戈,不能成功收回京城,那麽這一萬兵馬能造出來的勢也只怕有限。

“寧王一向多疑,若只是一則京城起亂的流言只怕騙不動他,且這般無根的流言,只消派幾個斥候回京探查便能被戳破,我們必須要逼得他方寸大亂,來不及等斥候來回通報,立時就要拔營回京。”

“女帥是想……”

澹臺彥明不知不覺中改換了稱呼,孟海神色如常,澹臺雁心思都在輿圖之上並未發覺,唯有玉內官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澹臺雁指尖輕輕劃動,覆又點在運河之上。

“彥明兄長,我撥派五千人馬與你,你帶兵迅速趕往運河。”

五千人馬想要奪取運河,簡直是天方夜譚。

所以,“兄長只帶人沿著河道不斷騷擾,只要讓寧王心生疑惑,加強防備便以達到目的。兄長切記,切不可與寧王守軍互相交戰,更不可戀戰其中不去,若是讓他們追上來探知虛實,所有的布置就都完了。”

不僅如此,只怕澹臺彥明同這五千兵馬,也都全會折進去。

無論是孟海的一萬兵馬,還是彥明的五千兵馬,同京城和河道守軍相比,都無異於以卵擊石,但孟海和彥明卻十分信任澹臺雁的指派,並沒有提出絲毫疑議。

他們三言兩語便定下計策,玉內官看在眼裏,總覺得這同過家家一般,憋了一肚子話也沒敢說。

皇後手中這三萬兵馬來之不易,不好好握在手裏攥著,反倒又這般倉促地分出去一半,玉內官總覺得這是在豪賭,卻又想不出別的更好的辦法來。

他們商議過後,玉內官的去向卻成了問題,按說孟海要前去京城勸降,由玉內官這個皇帝近侍手拿聖旨更有幾分助益,然而玉內官說什麽也不肯離開澹臺雁身側。

“娘娘,陛下將臣下送出來是為了保護娘娘。”玉內官道,“我雖不會行軍打仗,也不會舞刀弄劍,但有手有腳,並不比旁人差幾分,也還有一副身板能擋刀劍。還望娘娘不要嫌棄我是個累贅,也不要叫我有負陛下重托。”

孟海要急行去京城,玉內官隨行反倒容易拖累腳步,澹臺雁想了想便答應下來。

軍營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軍中士兵連夜便收拾好行裝,次日一早,澹臺雁召來使臣,唱念做打演了一番,又借著使臣的話頭寫了張字條留給寧王,也算是為接下來的布置留個引子。之後便送走使臣,迅速把拔營離開,將寧王遠遠甩在後頭。

澹臺彥明把驃騎營帶走了,孟海帶著一萬兵馬和三天的幹糧也走了,這樣兵分三路之後,原就拮據的三萬兵馬只剩下了一半。

玉內官道:“娘娘,接下來我們該去哪?”

去哪?

若是一切順利,京城和運河的兩處安排便能順利將寧王引出來,但接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一步。

京城與運河都不是易與之地,她盡最大的努力撥派出僅有兵力,孟海和彥明都不曾有疑,也不曾過問澹臺雁的去處,而是幹脆利落地領兵走了,因為他們知道,事已至此,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他們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澹臺雁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是揚湯止沸,還是釜底抽薪,都在這最後一步。

澹臺雁叫出幾個千夫長,下令全軍原地修整,而後回身看著這萬餘士兵。

“寧王犯上謀逆,謝將軍托我衛護朝廷,率軍殺敵,而今叛賊兵馬十萬,我軍不到兩萬。”澹臺雁提高聲量對他們道,“我與逆賊必有一戰,若有不服者,畏死怯戰者,就地解刀除甲,將幹糧放在原地離去,我澹臺雁以性命擔保,絕不會追究爾等離營之罪。”

時情緊急,澹臺雁來不及收服人心,只能讓心有猶疑的人自行離去。

澹臺雁靜靜等待,千夫長一一巡視下去,一萬多人鴉雀無聲,竟無一人離去。千夫長又高聲問了幾遍,仍是無人離開。

此前跟隨澹臺雁出征之前,謝輔便已同這些士兵說明一切,他們早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麽敵人,也都知道自己在跟隨的是誰,是以不曾動搖。

澹臺雁便又再道:“敵眾我寡,敵強我弱,諸位不遠千裏奔襲救駕,雖是救國大義,然而若此戰敗於逆賊,將來日月顛倒,今日衛護朝廷之義士,明日便會被反誣謀逆。”她又再重覆一遍,“若有不服者,畏死怯戰者,亦或是顧念家中父老妻兒,未敢大義赴死者,將刀劍盔甲及幹糧留在原地,自行離去。謝將軍不會追究爾等離營,他日朝廷若能安定,也不會以逃兵之名追究各位。但此刻若不離營,戰時陣前逃亡者,斬!”

清亮的聲音傳遍全營,澹臺雁又等了一會兒,仍是無一人離開。

“好,不愧為壁州軍,不愧為我大衍男兒!”

她面上終於升起一絲笑意,很快又止住。

“河清立朝至今不過五年,韋氏亂政,突厥屠戮,山河瘡痍猶在眼前,寧王卻為一己之私,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意圖再起戰事,再起烽火。”澹臺雁昂首道,“寧王人數雖眾,然而師出無名,乃是烏合之眾!我壁州男兒以一當十,有何可懼?待大敗敵軍,生取寧王之日,便是拜將封侯,蔭子封妻,光耀門庭!”

韋氏之亂後果慘烈,突厥入侵更是禍及大衍全境,當年慘事誰人不痛,誰人不恨?尤其這些壁州軍將,皆是從突厥禍亂中殘存下來的士兵,現下聽澹臺雁提起舊事,誰人不心生幾分悲戚。

曾經天昏地慘血海屍山的景象猶在眼前,再提起欲起戰事的寧王便都起了幾分憤恨,待到聽見封妻蔭子,封侯拜相,他們心中便更生幾分興家立業的激蕩。

澹臺雁喊道:“眾將,且與我一同殺敵,與叛賊血戰到底!”

眾人齊聲呼和:“殺——!”

激勵過全軍士兵,澹臺雁便帶著所有人一路朝西行,舍近求遠,翻山越嶺,埋伏在從行宮回京的必經之路上。

寧王比預料中的更能沈得住氣,也幸而澹臺雁有先見之明,甫一上山便讓人節約口糧,又就地尋求補給,一萬多兵馬藏在山上,什麽鳥窩兔子洞都被掏了個幹凈,到了後來,連冬眠的蛇也都被挖出來烤著吃了。

等到第七日,因害怕洩露蹤跡,眾人便不敢再生火了,只能就著冰冷的山泉啃兩口幹餅。澹臺雁硬塞過兩口便將剩餘幹餅遞給玉內官,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直盯著樹杈邊上的謝家軍旗。

謝氏軍旗十分簡樸,制式簡單,就是紅底的旗幟上繡了個“謝”字,澹臺雁盯了半晌,突然起身把它扯下來,掏出先時燒黑的碳灰將那個謝字全部塗黑,又翻過幹幹凈凈的一面,她想了想,手沾碳灰在上頭畫了個……

小烏龜。

“女帥,您畫烏龜做什麽?”兵馬在前,玉內官也不由自主地改了稱呼,他收好剩餘幹糧,蹙著眉悄聲道,“這、這畢竟是謝家軍旗,這樣做……”

“什麽小烏龜,這是神獸玄武。”澹臺雁皺著眉把旗幟交給一個千夫長,讓他派人將所有謝家軍旗都改成這副模樣,再布置在山道的各個地方。

她道:“既然是要出其不意,用攻心之計,那便好好嚇一嚇寧王。”

當年寧王被譚娘子一出圍魏救趙折騰出了心病,深恨玄武軍,若是此刻再見玄武軍的旗幟,只怕要被嚇得屁滾尿流。

澹臺雁拍了拍手又蹲回原地,出乎玉內官預料的是,她這修改謝家軍旗的做法竟沒引起絲毫不滿——

是了,玉內官暗自點點頭,自從昨日澹臺雁面不改色地生吃了一條兔腿肉之後,這全軍上下對她哪裏還有半分懷疑。

眾人又在山上蹲了兩天,連山上的樹皮都快被扒幹凈了,玉內官餓得眼冒金星也不敢說話,側頭一瞥,澹臺雁卻是神采奕奕,銳利的目光緊緊盯著山口。

“來了。”

玉內官連忙擰過身去看,山口空空蕩蕩,仍舊是同幾日前一樣的景色,他先聽到的是沈重的腳步聲,近十萬人的腳步踏在沙土上,這聲音猶如道道悶雷。

餓得眼冒金星的不止玉內官一個,還沒等人到,周圍突然響起了此起彼伏金器碰擦的聲音。

“慢著,不許妄動,聽我指令行事!”

澹臺雁手向後壓,其實行軍的指令早前便商量好了,澹臺雁不說動,誰也不敢動,只是現在個個都餓得腦袋發昏,難免有幾分反應不及時。

先行探路的兵馬過去了,二十來個人扛著紅木作底,裝飾華美的行帳緩緩經過山口。

有個千夫長咽了咽口水:“將軍,這便是那寧王了吧,是不是該下令進攻了?”

澹臺雁搖了搖頭,眼睛緊緊盯著下面的隊伍。

距離太遠,她看不清底下烏泱泱的士兵中究竟哪個有不同,但她知道,寧王生性多疑,絕不會待在萬眾矚目的行帳中。

底下軍隊慢慢悠悠走著,行帳一步步接近山路出口,連玉內官都朝澹臺雁臉上多看兩眼,看她是不是睡著了。

而等到行帳徹底離開廊道,等到底下軍隊明顯松快下來時,澹臺雁迅速擡起手臂,握手成拳。

“殺!”

按捺已久的壁州軍眾洪水一般地往廊道傾斜下去,與此同時還有滾滾落石砸將下來,原本荒淒的山上突然豎起面面軍旗,是傳說中神出鬼沒,戰無不克的玄武軍!

谷中喊殺聲響成一片,圍護在寧王身側的一圈士兵被沖散,寧王扶著頭盔,抱著滿肚肥腸倉皇挪騰,上一刻還冷得打顫,下一刻便被熱騰騰的鮮血糊了一臉。

刀劍聲,血腥氣,連同寒冬狂風都被拋諸腦後,所能感受到的唯有手中持握的尖刀和身披銳甲的敵人。

澹臺雁手持長刀往外狠狠一劃,砍倒了一個寧王軍的士兵,鮮血濺起,手背立刻感到一絲熱意,她楞了一下,很快又舉刀攻向另一人。

戰意像是天生便刻在骨血裏,她很快便來不及驚愕,也再來不及害怕恐慌,心裏頭只剩下一個念頭。

殺了他們,活下去。

澹臺雁畢竟是軍中主將,謝家軍士兵訓練有素,有意無意地替她將敵人格擋開來,她抖了抖酸脹的手腕,將長刀綁縛在手心裏,繼續身陷下一輪的搏殺之中。

寧王的兵馬還是太多了,且他軍中也不盡都是如他自己一般的廢物,埋伏在先的優勢很快過去,澹臺雁明顯感覺到身在廊道之外的寧王軍在往裏頭擠。

萬餘疲軍對陣十萬精兵,人還是太少了,若是寧王軍隊反應過來重新整合,只怕被圍殺的就成了壁州軍了!

她忽而想起在壁州時,謝輔將兵馬交付到她手上時曾說過的一句話。

將失一令,軍破身死。

從分兵開始,不,應該是從去往壁州借兵開始,從帶兵北上開始,澹臺雁在走每一步時,心中並非從無猶疑。

她是不是會錯了褚霖的意,是不是就該乖乖待在謝輔的羽翼下避過這一劫,她是不是在看見耳墜時便該退兵南歸,她是不是不該讓孟海和彥明離開,她是不是不該傻傻地待在山上等這麽久?

如果褚霖並沒有她想象得那般命大,如果寧王所用以威脅的事情都是真的,如果寧王沒有上她的當,又或是寧王得知消息,只派了旁人回京,而自己繼續留守行宮……

如果她作下的決定是錯誤的,那麽今日命喪谷底的可不僅僅是她澹臺雁,還有一萬五千個有心報國,聽令行事的軍人,他們的身後,是萬餘對父母,是萬餘個妻子,是萬餘個家庭。

將失一令,軍破身死。她突然明白了謝輔意味深長的眼神,和這短短八個字裏的重托。

她決不能輸!

澹臺雁擡起頭,迅速在人群中尋找寧王的蹤跡,卻忽而聽見一陣鼓聲。

她身側的千夫長又砍倒了一個士兵,捂著肩膀道:“將軍,那是什麽!”

正同澹臺雁先前所做的一樣,對面光禿禿的山上忽而也立起了一面面旗幟,玄色神鳥浴火而生,正是神鳥朱雀。

是朱雀軍,褚霖來了,褚霖果然還沒死!

闊別五年,玄武與朱雀的旗幟對山而望,終於再次相見。

澹臺雁來不及細想,只能一邊砍殺一邊往那處移,扯著嗓子高喊道:“褚霖,你爺爺的還在等什麽吶!”

激越的鼓聲震懾了身陷戰場的每一個人,身披堅甲的戰士從另一頭沖洩下來,沖散了才剛又聚集起來的寧王軍。

半山坡上有一人騎坐在高頭大馬上,超然獨立,蹙眉巡視著廊道中的螻蟻,仿佛底下的血肉橫飛,黃土漫天都礙不著他似的。

驚喜和憤怒交織在一起,澹臺雁半身浴血,覆又盡力擡起頭高喊道:“褚霖——!”

那人終於回過神來,漂亮的眼睛裏是十成十的驚愕,他立刻縱馬沖下山谷,斷斷續續的聲音透過寒風傳過來:“阿雁,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

身邊有個殺昏了頭的寧王士兵想要靠近,長劍錚然出竅,下一秒那士兵便被捅了個對穿,鮮血瞬間潑上褚霖的衣領,將他拉進這塵世中。

澹臺雁滿心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佩劍?誰打仗用佩劍啊?

有了另一支軍隊的加入,寧王軍很快便被徹底擊潰,留在山口之外的大隊人馬也被控制起來。

兩個千夫長喜滋滋地捆了寧王本尊送到澹臺雁身前:“回稟將軍,正如您所說,這逆賊當真好找!”

寧王被捆豬似的捆了起來,嘴巴裏塞了一團不知道什麽用處的布,發髻散亂,滿身狼藉,一雙眼睛瞪得快要從眼眶子裏掉出來,他死死瞪著澹臺雁,喉間還嗚嗚地喊著,像是想用眼神唾罵她。

周圍的士兵們已經開始打掃戰場,澹臺雁支著長刀,勉強笑了笑:“做的很好,待會兒去找玉大人討賞。”

兩個千夫長不認識站在一邊的褚霖,只是看衣著知道是個貴人,便向兩人屈身行禮之後帶著寧王下去了。

褚霖聽得奇異:“將軍?阿雁又做了什麽,阿雁不是應當在京城麽,怎麽又突然出現在這裏……”

“我還想問你呢!”澹臺雁轉過臉,揪住他的衣襟揚起頭,“你不是在行宮要死了嗎?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朕……”

還沒待褚霖說出什麽來,澹臺雁突然腿腳一軟,跌倒在他懷裏。

“阿雁!”

澹臺雁渾身是血,也不知究竟是旁人的還是她自己的,褚霖扶抱著懷裏人,這才發現她的臉色這般蒼白。

“阿雁,你傷著哪兒了?”褚霖側身高喊,“來人,快喚軍醫來!快!”

戰時沸騰的熱血燃燒盡了,澹臺雁渾身綿軟無力地倒在他懷裏,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擡起手指扯了扯他的衣袖。

“別喊了……”澹臺雁氣若游絲,“我這是餓的……”

說完便兩眼一翻,生生餓暈了過去。

天可憐見,她已經好久沒吃過一頓飽飯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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