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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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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內官是掌管內侍省的內侍監,除了負責皇帝的日常起居之外,行宮中大小事務都要仰賴他的決定。

天寒地凍的時節,他不好好待在行宮,跑來隆州做什麽?

不好的預感越來越重,澹臺雁連忙讓孟海將人帶進來。

玉內官一路奔波,日夜兼程,早沒了在行宮中三品大監的威儀,汗濕的發絲粘在額頭上,臉上都是灰撲撲的塵土。

一進屋見到澹臺雁,玉內官便奉上聖旨,雙膝跪地悲泣道:“娘娘,大事不好了!”

澹臺雁連忙將他扶起,玉內官滿臉是淚,抽噎一陣才勉強鎮定下來,說明白了事情經過。

在澹臺雁南下之後沒過幾日,寧王便向天下發出檄文,說要討伐褚霖。

檄文是寧王門下詩人所寫,其中歷數褚霖幾大罪過,先是說他五年前登位時是得位不正,是“方伯叛主,盜竊神器”,暗示節忠太子死得不明不白;又說褚霖處置崔氏一族乃是“奪□□女,殘害忠良”,將崔從筠一案描繪成天子強逼世家女不成,便反咬一口說她謀逆犯上,連帶著整個崔家都被罪連。

再然後則是對褚霖本人出身的攻訐,說他血統有疑,其母先趙王妃是“蠻越婢也”,又說他如今後無胤嗣,乃是德不配位,被上天降罰。而寧王身為褚氏正統,除了褚霖之外最接近褚氏宗室的血脈,自然要鏟除竊國奸賊,澄清六宇!

澹臺雁有些聽不明白:“寧王?寧王不是在九成山嗎?”

“寧王先時假借稱病不肯上朝,實則早已掩人耳目偷偷出城,回了藩地江南道。”玉內官道,“現下他向九成山、向天下發布討伐檄文,正是要從江南道起兵,直攻九成山。”

原來如此,這檄文字字句句都與近來民間留言相互印證,想來是寧王先在民間散播流言,給褚霖身上潑了幾盆臟水,再廣發檄文,力求出師有名。

古往今來造反都要蒙層遮羞布,都要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寧王倒是別出心裁,說褚霖是個亂誅忠臣的昏君,直接劍指丹陛。

玉內官說起這些事時連手都在顫抖,澹臺雁卻出奇冷靜,她現在正有一種身處夢境的不真實感。

“九成山有龍武衛駐守,江南道陸遠,寧王就算是要起兵,一時半會兒也打不到行宮裏頭去……”澹臺雁緩緩展開聖旨,“陛下叫你送這聖旨來,可有什麽……”

看清聖旨內容,澹臺雁一下失了聲。

上面一片空白,只蓋了個紅彤彤的天子璽印。

玉內官吸著鼻子道:“娘娘,陛下要臣送聖旨來,讓娘娘便宜處置……陛下是要保娘娘平安啊!”

澹臺雁一時會不過神來,澹臺彥明忐忑地瞧了瞧她。

“啟稟娘娘,臣……臣有話說。”

澹臺雁分了個視線給他:“怎麽,陛下也給你留了話?”

“是。”澹臺彥明掀袍下拜,“臨行前陛下曾詔臣私談,特地囑咐臣,這一路上須得好好衛護娘娘,若遇急情,可送娘娘前往壁州暫避……”

那時彥明還不明白皇帝所說“急情”指的是什麽,現下看來,皇帝是早就預料到寧王會有異動。

彥明繼續道:“不過陛下覆又說了,若娘娘不願前往壁州,臣便該先將娘娘送到要送的地方,安頓好了再歸營。”

澹臺雁攥緊聖旨,腦中忽而一陣暈眩,她閉上眼緩了緩,仍是支撐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凳上。

房中另外三人頓時疾呼:“娘娘!”

褚霖……褚霖,他果真是好得很!

他果然是有諾必踐,一言九鼎!

若說方才她還不明白褚霖為何要讓玉內官送一張空白聖旨,現下她便全明白了。

先時她兩次想要離宮,都被褚霖給逮了回去,而褚霖也說過,她若是要走,褚霖絕不會強求,只是她離宮的時機並不好,是以他才攔住了。

眼下時機卻成熟了——大戰將起,大衍將亂,在這一片亂局中,有誰還能記得一個想著私逃的皇後?

澹臺雁出宮時尚且要顧忌著悠悠眾口,但眼下身在宮外的乃是女官“譚氏”,宮中的皇後是死是活,與譚氏女官也再無關系。

澹臺雁想起同褚霖道別的那一夜,想起褚霖的那句“一路平安”,想起他仿佛永遠溫和的笑容。

那層面具曾經被她短暫地打破過,但當她要離開時,褚霖仍是用了那副模樣來哄她。

褚霖說要送她出宮,就將一切都為她安排得明明白白,澹臺彥明說是護送許松藍南下,實則是護送她南下,戰亂將起,但也只在九成山周圍,寧王就算是為著登位之後的天下太平,也不會將奪位之爭的戰火燒到壁州去。

且彥明是壁州總兵謝輔的親侄子,也是澹臺雁的堂兄,謝輔就算看在彥明的面子上,至少也會舍出屋檐給澹臺雁避一避,若是謝輔不肯,澹臺雁也可以以這封空白聖旨換取一線生機。

當然,若是澹臺雁不肯服褚霖的管,褚霖也都隨她去,只叫彥明好好保護她,安頓好她再走。

文書過所都是現成的,到時候就算京城改朝換代,澹臺雁也可以以女官譚氏的身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再不用受重重宮闈限制,也不必受褚霖的牽連。

他計算得真好啊!

可是在這關節眼,她要如何舍下一切離開!

澹臺雁緩了口氣,又問玉內官道:“陛下讓你來,只是為了送這個?”

“陛下說,有臣下在娘娘身邊護衛,陛下也能夠安心些……”

說著說著,玉內官忽而察覺到一絲不對,澹臺雁身側有孟海和彥明護衛,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抗,連替皇帝擋刀擋箭都嫌身子薄弱,又如何能護衛得了澹臺雁?

澹臺雁捏了捏眉心,沈聲低喃道:“他將自己身邊的人都遣出來,自己一個人留在行宮,究竟是要做什麽?”

玉內官驚惶不已,褚霖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姐妹,在京城的太皇太後也同他毫無血脈關系,與皇帝相關的統共不過兩人,一個是妻子澹臺雁,另一個便是照料伺候他五年的玉內官了。

玉內官從沒想過自己能這般得皇帝青眼,更為澹臺雁說的話而心驚肉跳。

褚霖究竟想要做什麽?

澹臺雁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怔怔地望著手上的聖旨看。

澹臺彥明搓了搓臉:“娘娘,那接下來我們該……”

澹臺雁開口:“壁州有多少守軍?”

“前年錄籍時尚有二十萬守軍,但壁州軍不但要防備西南匪患,更重要的是震懾丹蘇,使之不敢侵擾邊境。”澹臺彥明明白她的意思,帶著些為難道:“娘娘也不必如此憂心,行宮中有龍武衛駐守,又有大將軍馮暄留在陛下身側,且萬一真出了什麽事,京城也有幾萬龍武衛可以支援。”

“等到行宮淪陷,到時候會生侵擾之心的便不僅僅是丹蘇了,至於京城……”駐守宮防的龍武衛大半都在京城,先時為了護送太皇太後回京又有許多龍武衛沒有歸營,現下留駐九成山的尚還不知有多少人,澹臺雁眉心緊蹙,“京城中的龍武衛忙著守衛太皇太後,只怕抽不出手來支援行宮。”

廣布謠言在前,公發征討檄文在後,寧王敢反覆拿褚霖的身世說事,必是有所倚仗。

褚霖先前處置崔氏時毫不留情,將太皇太後的臉也給打了,本就單薄如紙的情面被撕了個一幹二凈。若太皇太後出言,以高宗遺孀的身份聲援寧王,與檄文一起質疑褚霖的血脈沿續,只怕身在京城的龍武衛也要掂量一二。

而朝廷一旦生亂,周圍伺機而動的群狼便會聞著血腥味前來爭搶,如果行宮淪陷,大衍必定天下大亂,到時候壁州軍守得住壁州一城,防得住匪患和丹蘇,又能護衛得了天下百姓嗎?

在這時候,澹臺雁突然明白了,為何褚霖在處置崔氏之前,寧願用騙殺的方法也要鏟除時蘇胡息和莫乎珞珈,只因為崔氏在朝中勢力龐大,一旦崔家倒臺,朝廷動搖,這些胡人必然會聯合起來,再次圖謀中原。

彥明也想起了韋氏之亂時突厥橫行中原的情景,這場危及大衍存亡的禍亂,最初便是從朝堂爭鬥開始的。

澹臺雁又看了一眼聖旨,做下決定:“我要去壁州借兵。”

事態緊急,幾人只能棄了行裝,在言家人那裏要了幾匹駿馬速速趕往壁州,澹臺雁不得不慶幸先時為了祭典苦練過騎術,在這時候用馬車,實在太過耽誤時間。

正如澹臺彥明所言,隆州往壁州走陸路比水路更快,日夜兼程走了兩日便到了地方。

九成山的局勢也影響到了壁州,即便有澹臺彥明這個總兵親侄子在隊伍裏頭,幾人還是接受了嚴密的盤查,這一盤查下來,天色也都昏暗下來。

謝府早就知道了他們入城的消息,門房更是早早灑掃燃香等待貴客,這等陣仗自然不是用來迎接澹臺彥明的。

謝輔掀袍出迎:“臣壁州總兵,恭迎皇後娘娘,望聖躬安。”

他果然知曉了澹臺雁的身份,方才在城門口時盤查的軍士並無異色,也不曉得謝輔究竟是如何猜出來的。

澹臺雁只得扶起他:“謝總兵是彥明兄長的舅舅,亦是我的長親,還請總兵不必多禮。”

謝輔身形魁梧,留有一把美髯,在家起居時也身穿軟甲佩長刀,行走間別有一番威勢。

他撫了一把胡須哈哈笑道:“娘娘是個爽快人,既是一家人,娘娘也不必喚臣總兵,只同彥明一般喚一聲舅舅就行。”

皇後和方鎮是君臣,侄女同舅舅卻是晚輩同長輩,澹臺雁不過是客氣一句,謝輔這般說話倒讓她不好開口了。

謝輔又笑了笑,好似在笑她虛偽,覆又擺擺手道:“諸位一路風塵仆仆,不如先入寒舍梳洗一番,舍下已經準備了粗茶淡飯,還請各位不要嫌棄。”

澹臺雁連忙道不敢。

澹臺彥明在壁州時便住在謝府,把手一甩便自行去自己的院子了,謝家又為澹臺雁和孟海、玉內官分別準備了客房,都在鄰近的地方。

一路護送前來的龍武衛都被安排到了別的地方,孟海和玉內官不敢擅離澹臺雁身側,但澹臺雁想了想,將他們都勸走了。

謝輔雖敢在言語上落她面子,但究竟是承認了她皇後的身份,想來不會出什麽岔子。

謝家準備得很周到,屋裏熱湯香丸一樣不缺,澹臺雁簡單地擦了擦臉,反覆琢磨著謝輔說的那兩句話,心中焦急難安。

謝輔要當她的舅父,這沒關系,她只怕謝輔的另一層意思是,侄兒探舅父的親,可以;但皇後想要向總兵求援,是不行的。

澹臺雁撐著銅盆,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發了會兒怔。

決定下得堅決,趕路時也絲毫不敢松懈,眼下這樣快地到了壁州,入了謝府,她卻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不是對的。

或許褚霖能提早為她作下這麽多打算,也早早就為寧王之事做了許多預備,或許他成竹在胸,並不需要她這般擔憂,更不需要她多此一舉向謝輔借兵。

或許她本該拿著聖旨,在隆州就坐上南下的船去找阿娘,就如她設想的一般,兩人自由自在地,靠著許松藍的醫術和她的繡藝,也可過上平凡而自由的日子。

但是,這當真是她想要的嗎?澹臺雁控制不住地想,若她沒有失憶,若她還是話本裏威風凜凜的那個女帥,是不是……

罷了,她伸手攬起一捧水,又擦了擦臉。LJ

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有辦法的。

然而正如澹臺雁所察覺到的,謝輔對她這位皇後統共不過幾分面子情,還是勉強看在澹臺彥明的份上給的,至於尊敬忠心,那是一概沒有。

晚間的接風宴,澹臺雁居上座,連謝輔也要居於下位,然而席間澹臺雁幾次提起借兵一事,可剛起了個話頭,就都被謝輔打哈哈糊弄過去,就連彥明幾次想要開口,也都被他舅舅瞪得閉了嘴。

一場接風宴表面上是賓主盡歡,但澹臺雁卻是一無所獲。

宴罷謝輔借口明日還要操練,早早就回了房,澹臺雁一個女眷,也不好跟在他屁股後面找他說話,也只得回了院子休息。

也罷,畢竟是剛到府上做客,澹臺雁只得客隨主便,先歇息好了再說來意。

接連兩日的奔波,澹臺雁早就疲累至極,幾乎是一著枕頭就睡著了,只是她心裏惦記著事,夢境中一會兒是屍橫遍野的行宮,一會兒是渾身浴血的褚霖,睡一會兒便要被驚醒,等到真正入眠,天色已從濃黑轉為透青。

就這般糊裏糊塗地過了一夜,澹臺雁再醒來時,耳邊是嘈雜的操練聲。

侍女已經等候多時,只是礙於她的身份不敢驚擾,澹臺雁簡單梳洗過後便循聲走到前廳。

出乎意料的是,操練兵士的並非是謝輔,而是謝府府上的管家。

管家只解釋道:“回娘娘的話,老爺同公子寅時便去巡營了,這些都是府上的仆從,老爺說最近外頭不大太平,就叫大家多練幾回,以備不時之需。”

謝輔去巡營了?

澹臺雁蹙眉道:“軍營在哪?我有要事要同謝總兵說,可否派個人帶我去軍營?”

管家卻變了臉色。

“回稟娘娘,謝家軍沒有女眷入軍營的規矩,還請娘娘見諒。”說完這話,管家臉上又笑成了一團花,“家裏有客,老爺便不會在外久留,想必很快就會回府了。娘娘有話,等那時候再說就是。”

嘴上一口一個娘娘,然而這謝府的管家卻對她這個皇後沒多少尊敬。

澹臺雁微微瞇起眼睛,笑道:“謝府真是好大的規矩。”

管家只笑著低頭說不敢:“老爺又要治家又要掌軍,少不得便要嚴厲些,下人們就連晨起夜息都有定時,規矩或許是太過詳盡了些。”

這是嘲諷她日上三竿才來呢。

也是,外頭都要打仗了,謝府裏頭連仆從都要早起練兵,她一個當朝皇後卻能睡到日上三竿,可不是一副隔江猶唱後庭花的情景嗎?

謝家管家尚且如此,謝輔待她是如何態度,單從管家這兩句話中便可見一斑。

並不僅僅是澹臺雁起得遲了,玉內官和孟海起得比她還遲,玉內官在宮裏雖是宮人,但畢竟已經有內侍監的名頭,雖比不上前朝三品大員封妻蔭子,但在宮中也算是養尊處優,這般從九成山一路奔波到隆州,還沒得片刻歇息,又一路跟著跑來了壁州。這般長途跋涉,連孟海都扛不住,更何況玉內官?短短幾天,他人都瘦了一大圈。

澹臺雁同二人簡單地說了一下今日的見聞,玉內官顯然有些忿忿。

“壁州是個什麽窮鄉僻壤的地方,謝輔不過是個大頭兵,連管家都敢對娘娘不敬,這還有沒有王法可言了!”

不過是給個下馬威罷了,管家或許也不是看人下菜碟,只是得了謝輔的指示,故意做給澹臺雁看。

澹臺雁搖了搖頭,她更在意的是謝輔為何會是這般態度。

孟海歪著腦袋想了想,聳聳肩:“娘娘,咱們玄武軍鋒芒極盛,曾與許多人都有過舊怨,寧王便是其中之一。但是我們同壁州軍,同謝總兵,著實是從無往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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