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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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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這樣大的醜事,連喻蘭都因為怕見人而臥床不起了,澹臺闊秋本心是不打算再去上朝的。

但他想了想在都堂之中議論出的結果,猶豫再三,還是踏著初生的朝暉進了明德殿。

果不其然,朝臣才剛行罷禮節,東昌侯鄭樾便出列道:“臣有本奏!”

皇帝擡手應允。

東昌侯掀袍下拜,緩緩道:“臣要參當今皇後澹臺氏,僭越父祖,不忠不孝之過!”

澹臺闊秋倏地轉頭看著他,然而上首的皇帝目光閃閃,竟也沒有阻止。

昨日的事情鬧得那樣大,就連街邊乞討的乞兒都能說道兩句,朝中眾臣大抵也沒有不知曉的。

鄭樾參澹臺雁不忠不孝,不孝在於越權伸手父親房裏事,不但將許松藍一個外命婦不倫不類地留在宮內居住,攛掇生母與生父和離,又下了那道懿旨,逼父親出具放妻書,為人子女有如此荒謬之舉,簡直是不知廉恥,豈有此理!

參她不忠,則是身為女子出嫁從夫,身為皇後,更該為佳偶良佐,打理後宮諸事,良言勸諫君王,為皇帝分憂。然而澹臺雁不但不思為國分憂,反而頻頻有駭人聞見之舉,這豈能為天下女子之表率?且她這般任意妄為,濫用皇後權柄,不但自己忤逆尊長,還令褚霖也身陷尷尬境地,成了幹涉臣子內苑事的皇帝。

如此不忠不孝,寡廉鮮恥的女子,怎堪為後!

鄭樾深深下拜:“臣請陛下斥責皇後,幽居澹臺氏以令其自省!”

表面看上去,鄭樾是在為澹臺闊秋和褚霖出氣——澹臺雁著實是不像話,她身為女兒貿然幹涉父親家事,身為妻子也不修德行,反而連累了父親和丈夫的名聲,著實是該罵該罰。

然而鄭樾這般疾言厲色,並非是他對皇帝、對晉國公的遭遇有多麽感同身受,究其根源,還是緣自崔氏一案。

東昌侯夫人本是崔敬暉之女,崔甫之妹,閥閱婚媾本是常事,鄭樾議親之時崔氏還是一副蓬勃樣子,他借著一副好皮囊,能夠迎娶崔氏也算是撞了大運,甚至在婚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鄭樾都認為,求娶崔氏為妻,是他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決定。

借著崔氏父兄的光,他一個嫡三子也能越過兩位兄長繼承侯府,也是因為崔氏父兄的照拂,他這些年來在朝中是左右逢源,如魚得水。

然而如今崔氏倒臺了,從前因為崔氏親家的名頭而高看他一眼的人,紛紛都因罪或落獄或左遷,而他如今要仰仗的,又都是與崔氏素有舊怨的人,鄭樾與崔家往來過於密切,即便沒有受牽連落罪,也免不了要受池魚之災。

最糟糕的是,在東昌侯夫人的影響下,侯府嫡子鄭放也迎娶了崔氏女為妻。鄭樾活了這麽多年,享了這麽多年的福,得了崔氏的好,收到一兩分牽連也算有得有失,怨怪不得旁人。可是鄭放是他唯一的兒子,是東昌侯府的未來,崔府落敗,小崔氏變成了罪臣之女,現下鄭放若是休棄她,便是不仁不義;但若是不休妻,日後他不但沒有有力岳家照拂指引,反而還要同鄭樾一般深受其害,再難進益。

最可憐的還要數小女兒鄭沁,從前崔從筠跋扈,見不得鄭沁貌美,沒沒遇見便要刁難羞辱。鄭沁與崔從筠是表姐妹,逢年過節的根本避不開,又礙於崔氏權勢不得不全數隱忍下來,現在好不容易忍到快要及笄,要相看人選出嫁了,卻又要受崔氏一族的連累,簡直是苦不堪言。

眼下東昌侯府從早到晚都是婦人的嚎哭聲,大小崔氏雖因出嫁而逃過一劫,但家中父兄族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她們哪有什麽心思慶幸絕處逢生?鄭沁幾次議親都沒了後話,家裏母親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再難替她做主,眼看著前途一片昏暗,她是幾次投繯跳河要了卻性命,就算被仆人堪堪救下來,也是日日以淚洗面。

鄭家家宅不寧,澹臺闊秋卻是水漲船高,眼見著就要任職戶部三品尚書,春風得意。

東昌侯本就看不慣皇後,看不慣晉國公府,如今我家愁雲慘淡,你家卻是步步高升,鄭樾哪裏還能坐得住!

也該是澹臺闊秋倒黴攤上了這麽個妻子和女兒,東昌侯慢悠悠地參了皇後一本,便站在旁邊看戲。

朝中不是沒有厭惡皇後的人,當下便有官員出言附議道:“皇後所為,民間早有流言,朝野多有爭議,其言其行,跋扈放縱有類崔氏,後患慎於韋氏,往陛下勿忘前車之鑒,再多思量!”

提及崔氏禍患和韋氏之亂,皇帝果然微微變了臉色。

“這……此言從何而來?晉國公府之事朕也有所耳聞,實是陰差陽錯……皇後初心是好的,只是操之過急了些,諸位臣工也不必太過歸咎……”

澹臺闊秋蹙起眉,心中隱隱升起不安。

又有幾人出言為皇後說話:“皇後受先人警示,若是無所作為,豈非真正地不尊先祖?依臣看來,這分明是晉國公治家不嚴才惹出來的禍事!”

“若無國公府嫡庶不明之前事,又如何能有皇後幹涉家事之後來?且皇後身為國母,不過是外戚內宅女眷之事,皇後有何過問不得?”

看著是為澹臺雁找補,但這些話卻又將矛頭對準了澹臺闊秋,澹臺闊秋治家不嚴,澹臺雁亦是從晉國公府家裏出來的,那她豈不是有失教養?晉國公府綱常掃地,那從晉國公府出來的皇後,又能是個什麽好德行!

兩方攻訐,一忽兒說皇後行為有悖天理,德不配位;一忽兒又說澹臺闊秋治家不嚴,德行不足以服人。

澹臺闊秋定神看過去,先時出言的還多是與他有矛盾的世家官員,可到了後來,攻訐他的人中竟也不乏寒門眾人。

這也難怪,澹臺闊秋世家出身,卻親近寒門,不光是世家的人看不慣他,就連寒門中也有許多人頗有微詞。

本來他們汲汲營營就是為了在世家壟斷中求出一條生路,如今到好,一個世家子弟給了幾分好臉色,就連裴是非都要捧他的臭腳把他捧上高位,寒門子弟就算面上不顯,心中哪裏肯服?

戶部尚書,那可是要職中的要職,肥差中的肥差!

再說下去就是要讓他掛冠謝罪了,澹臺闊秋壓著脾氣上言道:“啟稟陛下,此為臣家中事,還望陛下能容臣自行處置!”

“家事?晉國公說得可不對。”當即有個寒門子弟出言諷刺道:“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治家不嚴,便是德行不足以服人,連一家女眷都不能約束管制,那又如何能理國□□,為君肱骨?”

朝中眾人又紛紛議論起來,除了議論澹臺雁究竟該不該幹涉父母家事之外,又有大批人開始討論,澹臺闊秋和許松藍究竟是該和離還是該休妻,澹臺闊秋幾次發言都被打回來,只得沈默地站在一邊,倒像是個局外人。

晉國公的家事終究還是比不上韋氏的精彩,也沒有崔從筠謀刺皇後那般驚世駭俗,眾人議論一陣便又將話題轉到了推官與科舉之事上。

只原本是該在這日提議推舉澹臺闊秋的,林穎芝悄悄擡眼瞧了瞧裴是非的臉色,見他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也只得縮回了那半步。

散朝之後,裴是非特地深深看了澹臺闊秋一眼才轉身,後者在殿中躊躇一陣,快步跟在他身後。

裴府與晉國公府別苑順路,兩人共乘也不算太突兀,當然,澹臺闊秋很清楚,裴是非這是有話要說。

“方才殿中種種,想必國公爺也親見了,非是老朽不肯為,實在是……”

裴是非想要拱澹臺闊秋上位戶部尚書,雖種種考量皆是有利於寒門一派,但卻也是頂住許多壓力才做的這個決定,若是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他提議提拔澹臺闊秋自然是無妨,可現下澹臺闊秋身有瑕疵,渾身紕漏,他就算有心偏向也是無法。

但這和先前說好的並不一樣,澹臺闊秋沈默良久,只道:“是晚輩家事所累。”

既是家事,外人不好多言,裴是非點到為止不再多說,又同他商議了許多朝中小事,以及倡議再開科舉的種種細節。

車架行到別苑門前,澹臺闊秋正要告別道謝時,裴是非又再開口。

“老朽出身貧寒,年少時也曾斤斤計較,處處算計,一分一厘都攥在手心,不肯放過。”

澹臺闊秋擡起頭,不清楚他說這個是要打什麽機鋒。

只見裴是非目光中帶著些許遺憾與惋惜:“後來長成了,才能明白‘舍得’二字真意,有舍才有得,不肯舍棄,便也難得到。國公爺還是要知道取舍才好。”

話點得足夠明白,裴是非不再多留,車馬揚塵而去,只剩澹臺闊秋失魂落魄地走進別苑。

喻蘭還在床上暈著,來伺候的人只有幾個仆人婢女,婢仆粗手粗腳地撞疼了他,澹臺闊秋也只是皺了皺眉,便徑自往書房去了。

裴是非臨行前的話總在他腦海中回蕩。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他要知道取舍。

裴是非的意思很明顯,澹臺闊秋要想偏向寒門,就得按照寒門的規矩辦,他現在名聲有瑕疵,這瑕疵正是許松藍帶來的,這樣的一個女人,這樣一個敗壞他名聲的女人,若不盡早舍棄,只怕後患無窮。更何況,寒門本就極註重聲名,他掛著這樣一個嫡庶不明,治家不嚴的名頭,寒門之中非議只會更加嚴重,就算是裴是非也難以幫他壓制下來。

為今之計,只有應了皇後的意思,寫了和離書,或是一封休書,從此一刀兩斷。

在裴是非眼裏,這或許甚至算不上一個選擇。許松藍任意妄為,狠心不留情面,如此決絕,澹臺闊秋就算是舍了也沒什麽可惜的。她既然一心求去,那不如就幹脆一封和離書了斷此事,幹幹脆脆。

澹臺闊秋眉目一沈,當即站到案前提筆蘸墨,可是手臂卻像僵住了一般,如何也落不下去。

那是他的發妻啊!即便再多怨恨,再多怨懟,再多糾葛,這斬釘截鐵的一刀,他如何下得去手!

這些年來,他對她有愧疚,有悔恨,有怨念,也有無措。

愧疚自然是因為喻蘭和彥昭,他知道,是他先違背了連枝共冢的誓言,但是這難道是他的錯嗎?

如果沒有韋氏之亂,如果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被迫分離,如果沒有戰亂,如果沒有那些誤傳的流言,如果他沒有誤信許松藍的死訊,如果那日他沒有醉酒,恍惚中錯認了喻蘭……

一切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可是沒有這些如果。

澹臺闊秋對許松藍也不是沒有怨恨,喻蘭和彥昭的事本是陰差陽錯,是天理不公,可是許松藍卻將一切都怪到他頭上。喻蘭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女人,在戰場上有互托性命之情,澹臺彥昭更是他唯一的兒子,他如何能放得下?

許松藍明明說了可以理解,但卻一日日地反抗他的親近,甚至在……一次親近時吐了出來。

她嫌他臟。

澹臺闊秋也不是沒脾氣的人,許松藍抗拒他,那他也不必用熱臉去貼她的冷屁股,皇帝遷宮,朝臣紛紛舉家東遷,許松藍硬撐著要守在京城,那便讓她守,他只帶著喻蘭和彥昭來九成山。

最開始不過是想要鬥氣,可兩人一步步地連話也說不上兩三句了,當初得知澹臺雁要來行宮,許松藍也要一同前來,澹臺闊秋是有些高興的。

他以為這是許松藍終於服軟了,終於認清自己是他的妻子,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為妻綱,她怎麽能同自己的丈夫這樣置氣?

可等見到了許松藍,她仍然是那副病歪歪的模樣,油鹽不進,好賴不知,澹臺闊秋那剛熱起來的心又被潑涼大半。

本以為夫妻二人就是這般情形了,就這麽不吵不鬧,相互厭惡敵視地過一輩子,等到了地底下,同棺同槨,仍舊是這樣不冷不熱地相看兩相厭。

許松藍卻不願意了,她要和離。

她要離開他,離開晉國公府。

只要澹臺闊秋寫了放妻書,兩人便能一別兩寬,了結這段孽緣。

可是他如何甘心!

到了真正要斷情的這一刻,澹臺闊秋心中所念的,仍是當初在母親病榻之前眼神堅定,落針果決的醫女。

素手皓腕,絕色出塵,一見傾心,寤寐難忘。

可笑事到如今,他仍舊念著最初的情意,而許松藍卻是再也不肯見他,甚至連他們的女兒也要偏幫她!

許松藍是澹臺雁的母親,難道他不是澹臺雁的父親嗎!

澹臺闊秋眉心緊蹙,手心漸漸收緊,濃稠的墨液滴在素紙上,啪地一聲響。

和離,她想都不要想!

他們合該彼此折磨到死,許松藍休想將他一個人扔在原地!

澹臺闊秋將筆扔回筆洗,仰倒在椅子裏長出一口氣,半晌,他起身將毀了的字紙揉成一團,另拿出一張重新落筆。

出了這樣的事,推任澹臺闊秋上任戶部尚書的事顯然要被擱置,澹臺闊秋幹脆就連次日的早朝也沒去,只讓家裏人報了病假,再往宮中遞信說要求見皇後和許松藍。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宮中便也傳出皇後的口信,說是準許他入宮。

準許,澹臺闊秋曬然一笑,他的這個女兒,當真是出息了。

澹臺闊秋整齊衣衫登上馬車進了宮,孟海早早守在宮門等他,但卻沒把他帶進梧桐殿,而是轉道去了一處小小的亭閣。

亭閣四面開闊,只用簾帳擋風,倒是不必防備有人偷聽。

亭中靜候他的只有澹臺雁一人。

澹臺雁原是坐在廊柱邊上看景,見著他來便起了身,想了想,還是上前向他行禮。

“女兒見過父親。”

若是從前,澹臺闊秋就算是為了旁人的眼光,也會避開這一禮,向當朝皇後行半禮以示尊敬。

然而此時他看著深深屈膝的澹臺雁,話中卻充滿嘲諷。

“原來你眼中還有我這個父親。”

他有心找茬,澹臺雁也懶得同他虛與委蛇,自顧自地便站了起來。

“你母親呢?”

澹臺雁垂眸:“母親在和離書中已經說了,她同父親,此生不必再相見。”

“荒唐!”澹臺闊秋狠狠拍向桌面,“就算是要和離,那也該有我來決定,是我來寫這個放妻書。怎麽,她以為有你撐腰,就可以越過大衍律法去嗎!”

澹臺雁挑了挑眉,低垂著眼沒作聲。

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當真像極了她母親!澹臺闊秋沈沈呼吸幾聲,忽而道:“我問你,你是不是從一開始,便沒有真心要助我共謀大事!”

宮中耳目繁多,本是不該這般直言,但澹臺雁特地選了這個難以藏匿的地方談事,想也是知道他一定會有此一問。

澹臺雁沒有回答,而是問:“父親說要共謀大事……若女兒確實盜出虎符,一切也都如父親所謀劃,究竟會有幾成勝算?”

這時候來跟他說勝算,澹臺闊秋冷笑道:“幾年前至少還有五成,到了現在,多少勝算也給拖沒了!”

褚霖剛登基時根基不穩,澹臺闊秋身為外戚,又是握有兵權的從龍功臣,即便不能一呼百應,也頗有可供操作的餘地。而如今,幾次兵部改制,不僅僅是玄武軍只空剩個名頭,他手底下的兵將也都被分散出去。

若非如此,他也絕不會動了要聯合澹臺雁,利用澹臺雁的聲望和北境的十萬玄武殘部,共謀大事。

但到了現在,崔氏倒臺,朝中一片亂局,個個都覺得自己能扶搖直上,有誰還會在乎名不正言不順的區區晉國公?他這個外戚,終究還是淪落到要同旁人爭那三瓜倆棗的三品大員之位。

既然無望大寶,能夠權貴加身,也算是能功成身退,可是這也被澹臺雁和許松藍給攪黃了!

如今還來問他什麽幾成勝算!

澹臺雁沒錯過澹臺闊秋的惱怒,她嘆了口氣,只道:“父親說有五成勝算,這五成,於父親是一步登天,於女兒卻是身陷泥濘,我為何要為這區區五成勝算賠上身家性命?我已是當朝皇後,皇帝後宮中唯一的女人,天下尊貴榮寵至極,我為何要去冒這個險?”

澹臺闊秋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澹臺雁替他補上了答案。

“因為我為救皇帝,為了大衍百姓,曾經親上戰場禦敵作戰,也因此浴血負傷,恐怕難有後嗣。因為這樣,父親篤定我一定會被皇帝厭棄,只得未雨綢繆,另謀出路。

“可是父親,”澹臺雁盯著他的雙眼,“我身上的傷,是為萬民所受,得知我可能遭遇這樣的不公,父親心裏所想的,竟不是要斥罵皇帝,也不是要讓皇帝承諾我的將來,卻是利用此事謀奪私利。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君者德不配位,臣子自然想要取而代之,僭越奪位。那麽父親不能維護子女,承擔為父的責任,當子女的又為什麽要事事愚孝,一味袒護呢?”

作者有話說:

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習慣說》 劉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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