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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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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澹臺雁見著許松藍還是在京城,這麽些時日沒見,她竟又清減了一圈。澹臺闊秋坐在一邊,事不關己的模樣,兩人之間氣氛冷凝,真真正正算得上相敬如賓。

可澹臺雁分明記得,阿爹阿娘曾是京城中最恩愛的夫妻,許松藍是澹臺闊秋三顧醫廬求著娶回家的,成婚之後他們恩愛不疑,這麽多年只得澹臺雁一個女兒。誓約既成,癡心不悔,澹臺闊秋寧願將晉國公的爵位留給兄長的孩子,也不肯納妾,再留子嗣。

澹臺雁曾見過,開歲族中節宴時,祖母因許松藍無子而多有苛責,那時澹臺闊秋也是悄悄在案底下握住許松藍的手,安撫他。

兩人為何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澹臺雁蹙起眉,想起先前許松藍對她說的話。

阿娘叫她遇事看開些,不要像她一樣……

席間又有人出列,朝褚霖拜道:“恭賀陛下。秋狝祭禮頗有新意,九成山安泰民裕,列宗祖當英靈有慰。如今的一切,都是陛下朝乾夕惕得來的千秋功績。”

他一開口,連絲竹之聲也仿佛消了幾分。澹臺雁接著簾帳擋光,悄聲問孟海:“這人是誰?”

“這是……中書令崔敬暉。”孟海瞇著眼仔細辨認,“就是人稱左相的那位。”

左相崔敬暉?就是清河崔氏如今的當家族長,令半朝崔氏稽首的崔中令。

上回九成山狩獵,崔敬暉尚可推辭不去,但這回卻趕著車架前來九成山,顯然是也聽說行宮出了大事。

崔敬暉年過花甲,精神卻矍鑠,一對丹鳳眼內蘊精光,躬身行禮也不見卑怯,話裏藏話,仍是在暗指皇帝不尊祖訓,肆意妄為,將一場節宴該換至九成山舉辦,恐怕令祖先不安。

但他明面上說的句句誇讚,底下既有好事的,又有糊塗不明白事的紛紛附和,也讚幾句明君遇良臣乃是大衍之幸之類的廢話。

倒是總與崔敬暉針鋒相對的右相裴是非仍在座位上自斟自飲,沒有說話。可是沒有說話,仿佛也是選擇站在了另一頭。

宮宴之上,珍饈美酒不足貴,滿座高朋親友,舞姬曼舞高歌,澹臺雁卻沒來由地覺出幾分孤獨和寒冷。

殿中文武百官看著熱鬧,實際每個人肚子裏都有著自己的盤算,一旦高座上的君王不符合自己意願,有悖於自己、有悖於家族利益,這些人隨時都能將矛頭調轉。皇帝若想君臣相安,便該充耳不聞,垂拱而治,好好地當一個木偶,任人轄制。

即便這君王曾救大衍於水火之中,又同他們誰相幹?主君被這樣的臣子層層裹挾,弱勢些的就依附於其中一方,順流而下,心中清明的,便只能做這湍急河流中一支獨立的木桿,這世上風吹雨打,皆是為了消磨他。

這便是君主,天下至高至尊,亦是天下至寒冷之處。

同澹臺雁從前在書上看到的並不相同。

眾人心思各有計較,褚霖恍若不覺,泰然自若。

“崔公謬讚,朕生來魯鈍,唯有多多勤勉,還是仰仗前人餘蔭,又得眾卿輔佐,才有今日小小功績。”褚霖淡淡道,“日後還請諸公多多指教,時時建言才好。”

皇帝退了半步,崔敬暉也見好就收,隨口說幾句吉祥話,再次歸席。

兩方淺談輒止,除了試探之外並不深究。可是君臣名分在前,若只是平手,處於高位的便失了幾分顏面。

澹臺雁躲在帳後,帶著些擔憂看著褚霖,見他神色仍舊如常才放下心。

崔敬暉之後,又有許多人上前向帝後恭賀行禮。起起落落間,澹臺雁發現席間除了梁冠錦衣的高官之外,竟還有幾個奇裝異服的。

這些人或高或矮,頂著一腦袋雜亂的短發,穿著舊袴褶,同周圍錦衣革帶的眾人格格不入,澹臺雁看著卻極眼熟。

“這是……”

孟海循著她眼光看過去,看見舊日同僚了然一笑:“那是李巧玉,從前玄武軍的參軍,話本裏應當叫‘李玉’。”孟海輕輕一嘆,“現在她也是掌軍之人了。”

《譚娘子傳奇》中詳盡描述了澹臺雁化名譚娘子,擴大並建立玄武軍,並帶領玄武軍收覆大衍國土的事跡。澹臺雁細細看過,自然知道這錢玉是何許人也。

書中李玉本是江南鹽商的女兒,家中父祖俱喪,叔父瞧她一介孤女柔弱可欺,便想強壓她嫁給個地痞流氓,以謀奪鹽引與李家家財,李玉誓死不從。正巧遇北軍過境,她見譚娘子一介女子也可帶軍領兵,便幹脆帶著全副身家投奔北軍。

當時北軍正苦於無錢無糧,這筆銀錢簡直是雪中送炭。銀子留下了,李玉卻不好安置,若要送她回家,那就是送羊入虎口,可若留在北軍,軍中都是些粗漢,她一個女人也不方便。

譚娘子猶豫不決,讓李玉自行決斷。李玉聽後當即大怒,拔劍絞去一頭青絲,自言舍了女兒身,願跟隨將軍左右做個親隨。譚娘子哭笑不得,便將她留在帳中當個賬房,李玉自小跟隨父親看賬管賬,自然將玄武軍上下管得明明白白。

此事漸漸傳揚出去,大衍各地聽說有這樣一支軍隊,領軍的是個女人,也不拘投軍者是男是女,只要有才肯幹的,都能留下。

那些被家人逼嫁的,被強賣的,甚至只是一腔熱血想要報國的女兒家們,紛紛效仿李玉剪發參軍。先是北軍有了一支娘子軍,有了女子將官,後來戰事漸漸膠著,其它軍隊也效仿北軍,不拘性別只看能力,也吸納女子另編成隊,讓她們做些後勤采買之類的事。

孟海說起這事卻覺得好笑:“……那時屬下同師父對劍被削去發髻,不得已才成了這副模樣。”她摸摸短簇的頭發,“李巧玉卻以為只有這樣才能留在軍中,便跟著削了頭發,誰知後來投軍的娘子們有樣學樣,甚至還有早早留發離家的,到軍營時都是這副模樣。”

再後來在戰場上,血海拼殺之時,也沒人能再留心頭發長短,倒發現這副樣子極方便行走,這就變成了玄武軍中不言自明的規矩。

“還有這樣的事。”澹臺雁笑了,“這些話本上可沒說,想來這事太過細微,連筆者也無法探知。”

澹臺雁轉回頭,見李巧玉站起身,遠遠從座位上走過來,連忙整了整衣冠。

雖隔著道簾帳瞧不見,可好歹是她的舊屬,端正些也是應該的。

李巧玉走到近前,恭敬地跪下來磕了個頭:“臣冀州軍統領李巧玉拜見陛下,恭祝陛下聖體康泰。”

褚霖一向禮賢下士,自然道:“卿免禮,賜酒。”

玉內官高呼賜酒,李巧玉謝恩之後卻沒有歸位,而是朝著簾帳又行了個軍禮。

“屬下李巧玉,拜見女帥。”

這句話一出,滿室嘩然,幾個耐不住的老學究立刻就要上前諫言,卻都被身旁同僚按住。

皇後雖是皇後,但玄武軍番號未被裁撤,澹臺雁仍是主帥。李巧玉身為玄武軍舊將,稱呼一聲女帥未嘗不可。

只是未免有失禮數。

眾目睽睽之下,褚霖不置可否,一言未發,澹臺雁卻難免激動。

自她知道玄武軍存在之後,活在眼前的舊將只有孟海一個,孟海人高馬大卻極不靠譜,平日裏犯起呆時一點看不出是個有策勳的將軍。

可李巧玉眉眼鋒銳未斂,滿身刀光血氣,當真是個將軍模樣。

這樣的人,臣服在她面前奉她為主,還是頭一回。

澹臺雁正襟危坐,臉上不由自主帶上些端肅:“卿平身,賜酒。”

李巧玉長睫微動,眼中也帶了些笑,低頭謝賞之後歸位。澹臺雁仍舊保持著一身嚴肅端正。

她不知道,她現在的神情,和褚霖發號施令時幾乎一模一樣。

在李巧玉之後,又有幾個一式打扮的人出列朝二人行禮。

“臣徐州軍副統領梁香芙拜見陛下,拜見女帥。”

“臣永州軍統領秦四娘拜見陛下,拜見女帥。”

“臣儋州統領冼昭拜見陛下,拜見女帥。”

“臣毛英……”

殿中竊竊的私語聲越來越小,直至被絲竹之聲完全蓋過。澹臺雁端正坐在簾帳後,神色從一開始的興奮,漸漸變得茫然。

玄武軍中舊將,如今盡都四散各地,雖口中還尊她為“女帥”,但他們所歸屬的番號,早不是玄武軍了。

“玄武軍最多共有三十四萬人,到永昌二十三年,僅剩不到二十五萬人。”聽見孟海出聲時,澹臺雁才發覺自己將心頭的疑惑說了出來,所幸周圍人並不多,聽見的也就她和褚霖兩人。

“歸朝之後玄武軍到兵部歸檔,但即便只剩了這麽些人,玄武軍建制仍是大大逾越,在戰時尚能當做權宜之計,戰事過後,卻成了逾制。”孟海道,“玄武軍被分兵,十七舊將或被右遷或被平調,屬下也隨娘娘進了宮。”

一將功成萬骨枯,但最可悲的尚不是戰死沙場,而是好不容易熬過去了,卻沒能等來應有的榮耀。玄武軍中,主帥困守中宮,有軍階的將官都被派往別處。士兵們有歸處的都散了,不肯離開的就被重新編隊,發往北境苦寒之地鎮守邊境,不知多久才能回鄉。

如今的玄武軍,當真還是當初那支所向披靡的王者之師嗎?

褚霖面對臣子挑釁時時隱忍,是帝王氣度。那麽裁撤分化玄武軍,是否也是他的帝王心術呢?

澹臺雁的手不知何時失了力,隨即卻被人緊緊握住。

澹臺雁朝身側看去,褚霖神色仍是淡淡,握著她的手卻一刻不肯放松。

作者有話說:

褚霖和阿雁之間的矛盾漸漸露出苗頭

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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