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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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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靜嫵被士兵帶到一個帳篷裏,人依舊是完好的,只頭發淩亂些,臉色微微發白。

“喻娘子,好久不見。”

喻靜嫵慌亂擡頭,是皇帝身邊的玉內官,她連忙撲身上前跪在他腳邊,抱住他的袍角:“大人,大人救命,奴已經什麽都說了,求大人慈悲……”

玉內官紋絲不動,沒有因她的柔弱和淒婉有一絲動搖。

待喻靜嫵終於求得累了,玉內官才開口道:“喻娘子確實沒有別的話要說?”

“大人明鑒,崔氏跋扈,奴在他們眼裏不過螻蟻,這等大事,奴怎會知曉。”喻靜嫵哀哀切切,“若非偶爾偷聽見他們意圖謀刺皇後,想要逃跑通告,奴也不會被他們打成這樣……”

喻靜嫵脫力倒地,松散衣領露出一絲皓白脖頸,上頭滿是傷痕和青印。

傷是真的,話卻是假的。

這等伎倆連孟海都騙不過,更何況掌管內廷多年的玉內官。他若有似無地笑了聲:“喻娘子說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吧。”

“……大人?”

“有心謀害皇後,是大逆之罪,僅憑娘子一人之詞,尚不可定論。”玉內官道,“且殺手是胡人,難說與崔家有什麽幹系。”

喻靜嫵道:“引動皇後的是崔從筠,胡人……胡人是……崔大人與□□小可汗勾結……”

“還在說謊!”

喻靜嫵睜大雙眼,伏趴地上行禮:“奴……奴沒有,求大人明鑒!”

屏風後的人輕咳一聲。

“老奴明白,娘子是恨極崔家,但若始終心懷欺瞞,老奴也身卑位賤,恐也說不上什麽話。”喻靜嫵張口還要說些什麽,玉內官彎腰扶起她,“這麽多的傷,很疼吧。”

最後半句像是帶著憐惜,喻靜嫵楞楞道:“不疼,謝大人垂憐。”

玉內官道:“娘子照實說了,貴人倒是能有一個機會,能讓喻娘子親手報仇。”

親手報仇?喻靜嫵看著玉內官,玉內官沒再往下解釋,但喻靜嫵奇異地明白。

玉內官是皇帝近侍,他的意思就代表皇帝的心思。

“陛下是要……是要……”

玉內官搖頭:“喻娘子慎言,有些話能說,有些話說不得。”

能夠報覆崔家自然是好。喻靜嫵低著頭,眼神畏縮:“那、那事成之後,我會怎麽樣?”

玉內官笑笑,只道:“喻氏一族可保平安了。”

喻氏一族平安,就是說喻靜嫵必須得死。

喻靜嫵立刻變得驚惶:“大人明察,所有一切都是崔家主使,奴也是被人脅迫,無意間才得知此事,並沒有損害娘娘的意思!”她向屏風後連連磕頭,“求娘娘明察,求貴人明察!”

屏風後的人又輕咳一聲。

先禮後兵,她既要負隅頑抗,好言相勸也只是徒費時間。

“拖出去。”

什麽?喻靜嫵這下是真慌了:“不、不!大人饒命,我說!”

玉內官眉頭都沒動一下,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團爛肉。兩個宮人走進來,一人架著一邊把人拖了出去。

沒有害人之心,她也不會入此局。入得此局,還想全身而退,當真是在做夢。

祭禮之後帝後就再未露面,龍帳被層層守得密不透風,奉禦言天冬被接到龍帳之後,也是再也沒有現身人前。

此等情況不得不令人生疑,隨同上山的重臣和貴親想方設法探聽消息,但龍武軍的右府將軍馮暄親自坐鎮,只要有人靠近龍帳,便拔刀以對,分明就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沒過一日便有流言散開,說是東坡林前有大片血跡,顯然是有殺手混入秋狝隊伍,於此處刺殺帝後。只是不知道,龍帳這樣嚴陣以待,受傷的究竟是哪位貴人,又究竟傷成了什麽樣子。

又過得兩日,龍帳中發出諭令,說秋狝儀禮已成,令所有人速速班師回行宮。到了時辰,眾人緊張地盯著龍帳,卻只能影影綽綽看見有人上了帳輦,一路被擡下山。

如此,帝後竟是直到回了行宮也不曾出面。進言詢問情況、諫言皇帝上朝的折子都被留中不發,眾人俱是疑竇叢生,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迅速活動起來。

引發這一場波瀾的帝後,卻安安穩穩待在梧桐殿裏,一人捧著書卷,一人拿著針線,歲月靜好。

褚霖看書看得入神,澹臺雁的佩囊卻繡得不大順利。

她屈起手指,對著陽光細細打量,手指素白纖長如柔荑,打眼一看,確實是錦繡富貴中養出來的。可對著光一照,便能看見指節上細碎的痕跡。

受過傷後,新生的皮肉便會比其它地方更白些,在光下也更明顯些。

澹臺雁看著自己手指發呆,褚霖放下書走過來:“阿雁,怎麽了?”

“沒什麽。”

澹臺雁搖了搖頭,抿唇看著手裏的繡繃。

她早該想到的。親歷戰場,多年廝殺征戰,她渾身上下落了一身的疤,這雙握刀劍、握弓弦的手掌,怎麽可能還和從前一樣靈秀。

“能讓朕看看麽?”

這有什麽不能看的?澹臺雁隨手遞給他:“繡得不好,陛下湊合著看吧。”

繡繃上赤色神鳥已見雛形,色彩明艷,姿態舒展,振翅欲飛。這樣方寸大小的地方,竟也絲絲毫羽分明。

是朱雀。

澹臺雁也不曾問過他的意思。褚霖沒來由地笑了一下,拿著繡繃坐在她身邊,上下下仔細看了一遍,又翻轉過來看後邊,線頭也是極為規整。

“阿雁繡藝這樣好。”他從前壓根不知道。

就知道他沒什麽見識。澹臺雁隨意拿過繡繃:“這算什麽好,陛下是沒見過我三年……十三年前繡的,那才叫好。”

十三年前……褚霖微怔:“這些年時易世變,也不知晉國公府上還有沒有留存。”

“說起來,京城宮裏倒是還有一幅,我上回清賬時去庫房瞧過,還擺在那兒呢。”澹臺雁想了想,“等咱們回京城時,倒是可以取出來讓陛下看看。”

只是褚霖若真有遷都的想法,京城的那個宮城,恐怕也很難再有機會回去。

看是來不及看了。褚霖敲敲桌案,好奇道:“阿雁的繡品為何會在宮中?”

澹臺雁手上動作一停,彎著唇角一笑:“因緣際會罷了。”

褚霖道:“阿雁能說與朕聽麽?”

“好多年前的舊事了,陛下……”她見褚霖當真興致勃勃,輕嘆口氣。

這事她從不後悔,可說來給人聽,倒也難免覺得丟臉。

“不過是一時意氣,現在想想著實沖動,差點給家裏惹出禍事。”

澹臺雁拍了拍臉頰,有點羞赧地看著褚霖,想了想該從何說起。

“我祖母出身五姓大族,是世家貴女,向來自矜身份,也看重世家體統。但我母親出身杏林,正是祖母看不上的出身,因此多有為難。後來我母親有了我,祖母她便連帶著也不喜歡我。”

提起這位祖母,澹臺雁的便有些不大高興。

晉國公老夫人一共生下兩個兒子,長子少有殊才,早早就請封為世子,次子則整日走雞鬥狗沒個正形,甚至還求娶了個醫女做正妻。

老夫人管不了小兒子,便一顆心都偏到大兒子身上,只可惜晉國公世子胎裏不足,帶了弱癥,年紀輕輕就去世了,只留下個繈褓中的澹臺彥明,最後晉國公的爵位也落到二兒子頭上。

澹臺闊秋襲爵,許松藍也成了國公夫人,得誥命加身,再生下個澹臺雁,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老夫人卻像是有意跟誰別苗頭似的,只將澹臺彥明接到自己屋裏教養,與兒子同住在一屋檐下,卻像是兩家人。

老夫人瞧不上許松藍母女,出門宴會也從不帶上她們倆,許松藍硬是憑借一手好醫術在內眷中打出名聲,官眷圈子裏才有了許松藍和澹臺雁的容身之處。

可老夫人猶是不滿意,在外宴客是偶爾聽人提起小輩,必要說澹臺雁是醫女所生,言行粗鄙,不堪教養。澹臺雁輾轉聽說此事,當即氣了個半死。

“……我不服氣,也是年紀小,氣性大,”澹臺雁說得老氣橫秋,實則在她的記憶裏,這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恰好我正同一位蘇州來的師父學繡工,學得極好,”她強調道,“然後……就想到個主意。”

澹臺雁一門心思想要打祖母的臉,勤下苦功,學得一手好繡藝,連那位女紅師父都讚嘆不已。她熬了幾個晝夜,繡出一幅極精致的石山竹海,裝裱之後假借蘇州莊子的名義遞送進祖母屋裏。

蘇繡難得,上好的繡品到了京城,尺寸便有千金之價,老夫人平白得了這麽件精品,當真以為是蘇州哪位名家所制,便在進宮赴宴時上奉給了宮裏的娘娘。

宮中珍奇何止萬千,小小繡品不過滄海一粟,且上頭的石山竹海分明是京城一景,貴人看出端倪,收藏於庫房,並沒有當眾點破。

老夫人回府之後,澹臺雁見她兩手空空便知繡品已經進宮,當即就笑意盈盈地說出真相。

“你是不知道,我祖母當時就站在院門口,臉都氣綠了!”澹臺雁得意地輕哼,“什麽世家名門,五姓貴女,還不是被一幅贗品騙著了!”

她昂著小臉,期許地瞧著褚霖,她當時可是好好地出了口惡氣。澹臺雁期待他能說些什麽讚同的話,卻沒料到他搖了搖頭。

褚霖道:“阿雁的祖母也並非真正上當,阿雁技藝這樣好,所作繡品是無價之寶,你祖母倒也不算錯眼。”

他這人……怎麽能這麽無趣!

澹臺雁一下洩了勁,擺擺手拿起繡繃,不想再理他。

褚霖追問道:“後來呢?阿雁的祖母知道之後,可有對……”

“後來?哪還有什麽後來。”澹臺雁聳聳肩,出了會兒神,“阿爹知道之後把我打了一頓,叫我去跪祠堂。阿娘半夜悄悄進來,同我說明利害,我做的事情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人利用,便是欺君之罪,覆滅家族的大禍。從此以後,我便再也不敢做這樣出格的事,祖母也沒臉再在外頭壞我名聲。”

此事過後,澹臺雁便安分地窩在國公府裏,做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直到及笄之後才被母親帶著到處相看。

誰知道嫁人之後,這膽子是越發成倍的長,她居然還敢以女子之身上戰場,成了玄武軍的主帥,最後甚至當上了皇後,成為整個大衍最尊貴、最體面的女人。

澹臺雁想想又笑起來,世事當真難料得很。不知待回了國公府……不對,是等去了阿爹在九成山的別苑,祖母還會不會叫罵她不識禮數?

她唇角高高翹起,褚霖卻按按她的腦袋,溫聲道:“阿雁辛苦了。”

這、這是……

澹臺雁的出身並不平凡。父親是世家出身,世襲國公,母親卻是小小醫女出身。大衍重視門庭閥閱,又有士庶不婚的禮儀,澹臺闊秋違抗父母迎娶許松藍,本就驚世駭俗,更別提他們二人成婚已久,膝下只有一女,澹臺闊秋卻拒不納妾的事了。

澹臺闊秋和許松藍一直恩愛,澹臺雁自小也受到父母極盡的寵愛。但同時,她卻也要忍受其他人好奇打量的目光,以及背後永不停息的竊竊私語。就連同住一屋的血親,她的親生祖母,對她也是動輒惡言惡語,肆意辱罵。

罵她的,都被她罵回去了。瞧不起她的,最終也不得不正眼看她了。澹臺雁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往往還覺得看這些人吃癟心頭著實爽快。

可是……

澹臺雁楞楞看著他,褚霖把手收回去,仍舊溫和地看著她:“阿雁?”

她猛地轉回頭,緊攥著繡繃,直直盯著上頭的玄鳥。

心頭一陣又一陣的慌亂。

兩人聊了一會兒,天色都暗下來,褚霖同她說了一聲,起身去點燈。

褚霖披著一件松松垮垮的石青色外裳,在澹臺雁身前走過時,大袖邊緣也拂起一截短短的氣流,蕩得她額發晃了晃。

澹臺雁瞧著他點起一支蠟燭,然後帶著這支蠟燭,一盞一盞地點過去。金紅色的燈火亮起,殿內染上一層融融暖意。她的目光就隨著一盞一盞的燈火追過去。

褚霖是大衍的皇帝,卻為了她被劃傷腿,窩在一方殿宇躲著所有人默默養傷。點燈這種小事,本也不該他親自來做,但因為澹臺雁不喜歡讓旁人進殿,這等粗淺繁瑣的活計,他也都做了。

褚霖走來走去,澹臺雁的目光也一直不自覺的追著他。褚霖姿貌出眾,她一向是知道的。不論行走坐臥,他的身形總是比旁人更直一些,這衣服松松垮垮,不但沒壓倒褚霖的精神氣,反而襯出幾分灑脫和不羈。

也不過就是件外裳。

褚霖腳步一頓,澹臺雁連忙收回眼神,暗啐自己一口,拍拍兩頰,覆又撿起扔在一邊的繡繃。

但她端著這繃架許久,也遲遲沒有把針穿出來。

殿中的燭燈都被點起,褚霖放好燭臺回過頭,看見澹臺雁在桌案後縮成小小一團。這兩日他們不見外人,澹臺雁成日待在殿裏,只對著他一個人,幹脆連發髻也懶得綰,只隨意地用發簪打了個結。不施粉黛的俏臉被散落的頭發襯得越發小,也格外脆弱。

澹臺雁盯著繡繃,不知究竟在發什麽呆。

夜裏要起秋風,褚霖走過去,將身上的外裳脫下來給她披上:“阿雁別著涼了。”

澹臺雁被驚得一抖,下意識回過頭來。

兩人挨得極近,鼻尖幾乎要貼在一起。

作者有話說:

哦吼,有人瘋狂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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