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空城航企為您服務。編號B1805的高空覆合制中型航艦，正在啟動升空——”

略顯機械的程序音頻，從的航艦內壁鑲嵌的喇叭中響起，艦體在平穩中上升。

元幼杉所處的艙室很寬闊，足有一百多平米，但內置的座椅位很少，只有七八張軟座，彼此之間相隔甚遠；

所有設施和無一不是深海冰藍的色調，看起來格外冷清。

艙室內部除了她之外，相隔對立的座椅位還有一名乘客，系空城下來的工作人員，以及兩名身著空城標志服裝的航企空軍，腰間佩戴了武器。

此三人，都是專門負責看管她的。

元幼杉知道，這座航艦的內腹遠比她看到的要大得多。

登航時她粗略用視線丈量一番，艦身至少超過四百米，屬於軍用型作戰航艦。

她所在的航艙僅僅是其中一節機廂。

像這樣的艙室還有幾十上百個，裏面都是各區前來運送材料、物資後返城的工作人員。

程序音頻還在播報：“航艦已正在上升，今日天氣陰雨，空氣濕度66.82%，中高雲層有積雲和冰晶，風速持續上漲；三百米內沒有明顯異物，距離目的地——空城航站，還需約27分鐘。”

“今日磁場和風潮相較於往年平均值，均上漲。受到代號‘老翁’的超A級‘巨物’南遷的影響，附近洞窟和擱淺地帶的d級‘巨物’、c級‘巨物’，會因為同類壓迫而出現焦躁、暴動、強攻擊性等特點，航艦B1805很有可能會在回城途中遭遇部分‘巨物’群的襲擊，請艙室中的工作人員與艦長、副艦長提前做好多重準備，以防不時之需……”

“祝各位旅客路途安健，旅途愉快，空城航企與您同在。”

靠著堅韌的座椅墊子，元幼杉靜靜看著窗外不斷上升的景色。

她的雙手手腕仍然被一副鐵色金屬手銬束縛著，說實話這種姿勢很像犯人，但她卻接受良好，視不遠處兩名士兵一名官員於無物。

格子窗外的天色是陰沈的，雨珠被風刮在窗戶上，又沿著玻璃往下落。

昨天被甩在地上的‘蝴蝶’攝像頭，有一個出了毛病，另一個也就沒有啟動；

元幼杉身邊久違得空曠了。

沒有了攝像、沒有背後成千上萬雙眼睛，她心情格外輕松。

哪怕這只是暫時的、曇花一現的安寧。

一旦到了空城，神宮對她的監管力度肯定就更大了。

因此幾名負責看管她的人心裏都覺得她傻，非要想不開和神宮做對，要砸了自己在空城百姓心裏的招牌，都是無用功。

航艦上升的速度不算緩慢，約莫三四分鐘後，從格子窗往外看，便只能看到一層層濃密的潮濕雲霧了。

艙室內沒人說話，一片平靜中，穩如平地的航艦忽然一顫，像是被某種東西撞上了。

不算大的悶響從別處的機廂位響起，傳到元幼杉所在的機廂還有餘音。

垂眸假寐的她倏忽擡起眼皮，坐直了身體。

“怎麽回事？撞上什麽東西了？”

“可能是因為下雨天航線偏了一點，應該不是什麽大事，就算撞上小型飛蟲類‘巨物’，應該也……”

機廂中另外三人也吃了一驚，強行冷靜低聲說著。

其中一名空城空軍站起身，一邊往艙室通道走一邊拉起了領口的小通訊器，向更高層的人詢問情況。

“餵，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出什麽……”

'咚——！’

然而下一秒，又是一記悶響‘嗡’得響起，這一次的動靜要比剛剛劇烈許多，連巨大的航艦都有了一瞬間的停頓和輕晃。

不僅僅是撞擊物的體積大了，方向也正中元幼杉所在機廂側方；

餘震沿著航艦的鋼筋內壁傳遞到她的感知裏。

元幼杉的身體被震得往前傾了，似乎還有嗡鳴聲在耳膜中回蕩；

剛剛站起來的士兵也腳步一絆，坐倒在地上，臉色瞬間白了。

接二連三的‘劈裏啪啦’聲圍繞著航艦外面，有東西——且是一群東西，正在圍攻航艦！

元幼杉瞳孔微縮，指尖死死扣住身側的座把手，視線看向格子窗外。

只見不久前還平淡漂浮的、厚厚的雲層，如今已被攪得霧氣翻滾，有乳白色的巨大翅膀，像飛機的滑翔翼那般出現在窗外正下方。

那是一只巨大的鳥。

展開的翅膀如一個平面，上面比巴掌還大的堅硬羽毛根根分明。

尖銳的鳥啼隔著窗戶，一聲聲如泣血，從元幼杉的角度能看到它寬闊的脊背，以及半顆在所見區域盡頭的、像紅色玻璃珠一樣的眼睛。

這巨大鳥類一邊飛，一邊用身體撞擊航艦。

剛剛的動蕩就是它造成的。

艙體內的廣播姍姍響起：“一級警報——航艦B1805遇襲，襲擊物為c級‘巨物’：囚鳥，群居性類鳥物種。航線範圍內一共有四只‘囚鳥’，最大體長約317米，請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帶、在座位上不要亂走！”

很快，整個航艦的震顫便密集起來。

這些‘囚鳥’幾乎有航艦體長的一半，此時陷入了狂躁之中，瘋狂追擊著航艦，啼鳴著撞擊著。

艙室內天翻地覆，巨大的眩暈感讓人幾乎要飛出去。

元幼杉只能保證自己不被甩飛，她隱約能在巨震中聽到電流破碎的播報，以及臨近艙室中的尖叫聲。

“航艦B18……已、偏離航線，警報！”

“新航線途徑……方舟22區，請盡快尋找新…滋滋……”

方舟22區？

元幼杉雙手被束縛，比旁人穩住身體更艱難，她指尖都因用力而泛白，鐵質的手銬在凝白手腕上勒出一圈深深紅痕。

如果沒記錯的話，代號‘老翁’的超A級巨物沿半球循環，這次南遷最多還有2、3天，就會到達方舟24和方舟25區的邊境。

而在此之前的上一站，就是方舟22和23區！

從航艦內發出轟鳴，是艦長正在用自帶的炮彈掃射四周的‘囚鳥’。

然而這段時間受到影響的並非只有方舟的人類，附近的小型‘巨物’們，因為‘老翁’的靠近變得狂躁易怒，被流彈打中受傷後不僅不撤退，反而更瘋狂地撕扯上來。

不僅如此，陰雨天厚重的雲層中還隱藏著更多的飛行‘巨物’。

被爆炸聲音吸引後，陸續有新的蟲類‘巨物’朝著此處靠近，如果繼續下去，整艘航艦都將陷入墜毀的危機！

不得已，艦長只能做出大膽的決定：偏離航線。

朝著‘老翁’所在的方舟22區境內靠近。

操縱覆雜的主控室內，幾個副機長滿臉是汗，帶著耳機，當他們的視線中開始浮現出一個看不到頂頭的龐然大物時，所有人心底都發麻。

這是他們這些人距離超A級‘巨物’，最近的一次。

相傳‘巨物’是邪神的種族。

它們體型巨大、具有毀天滅地的能力，千年之前的記錄中，曾有體高達到8千米的超級巨物，幾乎要把天捅破。

神創造的伊甸園懸浮在距地一萬兩千米左右，毫無疑問的是，如果那只超級巨物仍然存在，它擡起手臂、往上夠一夠，說不定真的能抓到空城。

但那些極高的超級巨物，都被神斬殺，自此千年間雖然也有巨物陸續出現，可都是a級以下的。

兩三百米的d級、c級最多，超過千米都極少，全球只有二三十只；

這麽多年唯一誕生的超A級‘巨物’，只有‘老翁’這一只，三千五百米左右。

所以空城很安全。

距‘巨物’研究者所述，千米之下的‘巨物’和曾經大陸上的普通獸類沒太多區別，但千米之上的‘巨物’，已經衍生出了神智和思考能力。

那些超級巨物，比之人類的智商還要高，是真正的半神。

由此可見，‘老翁’應該也是有智力和思考能力的。

但自它誕生以來，就一直沿半球環繞，行動格外緩慢，很少主動攻擊。

這種情況持續了兩三百年。

空城之上研究它的學者們普遍認為，‘老翁’是一只沒有多少思考能力的行屍走肉，不足為據。

正因如此，總艦長才敢做出如此大膽的決定。

他認為三百年來都沒有攻擊過的它物的‘老翁’，是溫和無害的。

隨著航艦愈發靠近雲層中的巨型怪物，死死咬著尾巴不放的‘巨物’群開始焦躁。

當那如山的粗壯脊背上突出的白骨，以及鬢毛都能看到時，小型‘巨物’群終於放棄了。

它們像感知到了什麽極恐怖的存在，紛紛散去。

總艦長和其他幾個副手都狠狠松了口氣，露出了劫後餘生的神情。

“太好了，這群野鳥，早晚有一天拔了它們的毛！”

“呼叫總部，B1805已脫離危險，目前在方舟22區境內，將以繞行的新航線返城，預計51分鐘。”

“……”

飛行逐漸平穩後，主控室內的幾個副手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的‘巨物’。

從三千米的高空，他們能看到貫穿雲霧的冗長頸部，視線最頂端能看到那張猙獰而空洞的‘巨物’頭部。

一副手笑道：“這家夥大是真的大，鈍也是真的鈍，行動挺遲緩的，這麽看也沒什麽可害怕的，底下方舟那些人膽子都要被嚇破了。”

“閉嘴吧你，剛剛遭到襲擊的時候，不知道是誰手抖得連操縱桿都推不動。”

嘻嘻哈哈間，主控室的人並沒有發現，那緩緩向南擡起腳掌、每走一步都發出沈悶巨響的‘老翁’，動作有一瞬間的停滯。

艙室內，三名看守人員狼狽不堪，臉上都帶著劫後餘生的松氣。

他們也能看格子窗外的龐然大物。

此起彼伏的驚呼和討論聲，在臨近的艙室內不絕於耳。

元幼杉的手腕已勒破了皮，出了一圈淺淺血痕，此時她的目光也定格在窗外緩步移動的巨物身上。

不似其他人那般輕松，她心底有股毛毛的感覺。

自從進入方舟22區，這種感覺便如影隨形，讓她心跳得比遭遇‘巨物’群襲擊時還快。

這種感覺，在航艦不斷上升、幾乎要和‘老翁’得後頸齊平高度時達到了頂端。

她終於完完全全看清了那張在方舟新聞中一閃而逝的、從高處俯視的臉。

濃密的白色鬢毛從‘老翁’的後頸一直連接到它的頭頂，它的‘臉上’沒有明顯的五官，最突出的便是眼部幾顆凹陷滾動的球體。

密密麻麻的肉瘤像寄生蟲的卵，堆成一團從它的頸根部往下延伸，隨著呼吸一張一弛，仿若有生命。

這麽遠的距離看著有乒乓球大小，實際上每顆直徑應該都有幾十米！

元幼杉看向它時，那幾顆滾動的眼球體，像察覺到了什麽。

滴溜溜轉了幾圈後，同時定格在了雲霧中航艦上——直視著航艦某扇格子窗後的、比螞蟻還小的人身上。

'老翁’精密而緩慢的動作停住了。

那一聲聲‘咚’、‘咚’的節奏聲消失，世界忽然靜了下來。

“發、發生什麽了？它……它是不是停下來了？”

“它在看哪裏？不會……在看我們吧？”

幾秒鐘的死寂格外漫長，幾個看得最清晰的艦長剎那間出了一身冷汗，他們都察覺到了微妙的不對勁，心底生出一種不可抑制的恐懼感來。

他們祈禱著是自己想多了，這只‘巨物’只是累了歇歇腳。

畢竟從來沒聽說過，‘老翁’有攻擊過航艦或航拍設備。

但，幾秒鐘後，‘老翁’動了。

那條長長的、像天梯似得頸部因為移動的延遲，遲緩甩動起來，航艦中的人這才聽到，它的腳步聲變了，變快了！

“咚咚”的腳步聲像奪命的音符，呼吸間紅外探測上航艦與‘老翁’之間的距離，便縮緊了千米！

地表的泥漿、垃圾和藏在下面的地皮不堪負重，被踩得飛濺崩裂，兼職像地震了。

“它在朝我們過來！！”

一副手因過於驚恐破音了，但現在沒人嘲笑他膽子小，因為所有人的臉都白了。

總艦長聲音抖著：“快！快！立即掉頭！！全速朝著南上方前進，只要飛出五千米就安全了！！”

剛剛平定了沒有十分鐘的航艦內，再次天翻地覆、尖叫聲連連。

“再快點啊！它要追上來了！！”

因速度太快而輕晃的艙室內，元幼杉臉色格外沈重，看著窗外那條甩動的長頸，手心裏一跳一跳的。

嘶啞的吼聲在空中震蕩，久久不絕。

說來有些自戀，但她心底有個很確定的聲音在說，這只超A級‘巨物’之所以會突然爆發、追著航艦，恐怕是因為她的存在。

總艦長的理想是豐滿的，但卻面臨著殘酷的現實。

'老翁’體積太大了。

它每一步都能跨越數百米。

在此之前它行動極其緩慢，三百年來從未出現異樣，因此誰也想不到它爆發起來時，速度會這麽快。

快得讓人絕望。

主控室的紅外晶屏上，每隔幾秒鐘就報一次數，他們和後面的大家夥之間又縮緊了近千米。

現在所有人已完全不敢向後看了，主控室外的空乘人員和乘客，忍不住發出絕望的哭泣。

這個關頭，總艦長心也徹底沈了。

他牙關都是酸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下巴和嘴唇是怎麽碰撞、發出聲音的。

“分解吧。”

“采取第二套分散遇敵戰術，把其他輔助機長都喊過來，你們……隨便飛，我也隨便飛，不要進攻了。”

因為進攻也沒用，只是隔靴搔癢。

命令下達後，二三十名航企的輔助機長白著臉、軟著腿被趕鴨子上架，準備駕駛分解機。

這架航艦屬於軍用覆合型，巨大的總艦中有幾十個隱藏的引擎和操控室，可以在緊要關頭分解成幾十架小型航艦，采取靈活的群攻。

為此航艦中的航企人員，都是考取了飛行駕駛證的輔助機長。

總艦長：“現在我們只能憑運氣，分散飛行的生機大一些，各位，希望我們還能在空城總部會晤。”

事關命運，無論這些輔助機長們再怎麽恐懼害怕，都必須上陣。

他們手中捏著的是自己的命運。

接到機艙即將分解的消息後，元幼杉眼皮一跳。

機廂中只剩下一個空軍，其他兩人都在混亂中前往前面打探消息。

她終於第一次開了口，和那一頭是汗的男人攀談：“請問，機艙分解了我們還能回空城嗎？”

男人一臉不耐，“我怎麽知道，每個小航艦都有自定義的導航系統，會直接定位空城，但現在這情況……”

現在這情況，誰生誰死都是運氣。

元幼杉聞言，心跳得更快了，她的臉頰因為後起的興奮而充血，有些泛紅，眼底是壓抑不住的瘋狂和躍躍欲試。

按照她原本的計劃，第一步先要將空城的水攪渾，越渾越好，為後續創造機會。

如果順利的話，一到兩年之內或許她能找到一個機會。

但‘老翁’的突然爆起和航艦之亂，把這張嚴密的、緩慢編制的網打出一個大洞。

洞口的另一頭很可能是通天生路，也有可能是萬丈深淵。

一個極其膽大的念頭，在元幼杉腦海中蹦了出來。

成功的話這個時間會大大縮短，她可能很快就有機會；反之她會悄無聲息地死去，過去一切的隱忍和掙紮都將化為飛煙。

元幼杉本就是個膽子極大的賭徒，更敢一次次把自己當作籌碼押上賭桌。

她並沒有猶豫太久，便下定了決定。

那一瞬間，她的眼神變得暗藏鋒芒，帶著抑制不住的瘋狂和興奮。

“大哥，我們換艙吧。”她說。

男人剛想開口拒絕，並警惕冷斥，便見面前身材纖細的漂亮少女急迫道：“如果航艦分解了得話，每個飛行器的駕駛員都不一樣吧？我認為駕駛最前面艙室的總艦長，飛行技巧和應對能力一定最好，總艙的武器和燃料應該也最充足……”

說到這兒，男人面色便緩和了，深思起來。

元幼杉說得沒錯。

總艦長的飛行時長和反應能力都是數一數二的，這說明總艦的航行室也是最安全的，生還的可能性最大。

他看看面前的少女。

面色微白帶著惶恐和不甘，被束縛的雙手手腕有一圈凝固的血痂，這個女人據說在末世游戲中掙紮了幾十年，就為了活著出來，確實不會甘願死在空難中。

男人自認為看透了元幼杉，且他內心也動搖了，“跟著我，別給我耍花招。”

他要帶這個元幼杉去總艦，這人是神宮要的人，諒總艦長也不會不讓他們上去。

這麽想著，他伸出手指按在了過道上的晶屏上。

指紋驗證成功後，機艙嚴絲合縫的覆合金屬門才緩緩展開，露出連接的隧道。

他還沒擡腳，一記劇痛便狠狠擊上了後腦。

身體重重倒地、視線在天旋地轉中變黑時，男人只能看到身前那人居高臨下，一張蒼白漂亮的臉上褪去了偽裝，一派冷漠。

元幼杉勾了下唇角，“再見。”

她從男人口袋裏摸出一圈鑰匙，上面別著一把精巧的小刀，指尖一抖，薄而鋒利的刀鋒便跳了出來。

“這根。”她嘟囔了一句，蹲下身。

半分鐘後，大開的過道之後只有一個昏死的男人，趴在地上陷入昏迷。

他右手食指從根部斷開，蜿蜒的血往外溢。

又過了二十多秒，巨大的航艦體發出陣陣顫動，在引擎啟動的嗡鳴中層層分裂。

數十架分解的小型航艦，朝著四面八方分散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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