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玫瑰坐在房內，手上拈著一朵牡丹花，徑自發傻。

白小姐走了進去，看她那樣子，說：“真的那麽好玩麽？”

粉玫瑰嘿嘿一笑說道：“真的很好玩。我又可以對著男人問那個問題了。”

“可是你問到了沒有？”白小姐坐在她對面，對著一面銅鏡，裏面有她也有粉玫瑰。

“他也不懂，小姐，真的，他也不懂。我以為四十年過去了，總有人會弄懂答案的，可是沒有。看來，這個情字是很難被人弄懂了。”粉玫瑰仍舊傻傻地看著那朵花。

“以後別再問這個問題了，特別是不要向男人問這個問題，他們都很壞的。”白小姐揭下面紗，銅鏡裏露出一張奇怪的臉，自鼻梁中間為界，上面為美麗俊俏的少女模樣，下面卻已然是六旬老嫗的膚質了。上面是淡眉輕掃，雙眼流黛，下面卻是皺紋橫生，雀斑點點。

粉玫瑰看了看小姐說：“我相信一定有人懂的，只要誰回答出了這個問題，小姐你就可以恢覆青春美貌了。”

白小姐淡淡地說：“可是，一旦弄懂了，你就要變成六旬老嫗了。我們這個賭咒下得太重，要麽毀了你，要麽毀了我。”

粉玫瑰說：“這樣說來，如果真的沒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那麽贏的永遠就是我了。我們當初真不該打下這個賭。”

白小姐看到她黯然神傷的樣子，不由地安慰她說：“我不後悔啊，因為有這個賭在，所以我還有一半的美貌啊，這說明，我們成敗各有一半的機率。只要有這紗巾遮住，有誰知道我是殘渣還是艷花呢？”

粉玫瑰還是覺得淒然，道：“沒想到在這裏，我們還能擁有青春，真不知在上面會是怎樣的。”

白小姐楞了一下，辭嚴色厲道：“粉兒，難道你也留戀上面了麽？”

這是個忌諱的話題，粉兒立即表態道：“不留戀。我要在這裏一直到死。”

白小姐道：“也罷，也罷。我們不談了。你去做些吃的吧。”

林玉郎去往鳳蝶飛的住所，只見沿途小橋攏梅，柳絲拂水，蕉花離離，廊檐迂迂，明麗的春光裏，帶著人間的富貴氣象。可是，人間又怎麽會有如此安靜之境呢？

走在小橋之上，林玉郎真有種過奈何橋之想，這裏的一切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是真是幻，自己還真難以分辨。

這時，走來了幾個花衣女子，其中一個見到了林玉郎，馬上驚呼：“啊，男人！”

其餘幾個則驚慌不已，快步離開了此地。林玉郎還未來得及看清她們的面目，就不見了那幾人的蹤影。只有剛才發出驚呼聲的女子，還呆在原地。

林玉郎走近那邊，對她說：“姑娘，你這是去哪兒呀。”

那人見林玉郎外表俊朗，身段勻稱，面相善純，便壯了膽子道：“你是男人？”

林玉郎想笑，這麽大了還是第一次有人問起這個問題，但是他還是忍住不笑，說道：“是的啊。”

那人聽了，臉色蒼白，用手抓住頭發說：“有男人來了，這個世界不會泰平了。”

那驚恐之狀與見了魔鬼無異，林玉郎便道：“姑娘為何這般痛苦？”

那人道：“只因這裏的人都是被男人折磨過，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死裏逃生過來的。”

林玉郎因有了白小姐的說明，所以顯得不那麽驚詫了。

他問道：“見到我為何就不會泰平了？”

那女子道：“無欲則剛，無情則立，無男則無憶。受過男人之苦的女子，見了男子怎麽不會勾起傷心的回憶，而一旦有了回憶，這就是戀塵，戀塵的人在這裏是活不長久的。”

林玉郎聽了，默然而立。

那女子繼續說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不待林玉郎回答，她徑自說道：“我是大唐皇帝的妃子啊。不，我還不算是。那個皇帝把我召進了宮，卻沒有愛過我一回，甚至連面都不讓我見，你說，他這樣做對麽？”

林玉郎沒有說話，他此刻真的不想再與她說下去。他怕擔當她們隱私的容器，那樣子對一個男人來說不是什麽好事。

就在他進退維谷之際，剛才逃開的那些女子又跑回來了。她們一哄而上，拉走了那個女子。

她們竟然是嘻笑著離開的。

在她們離開的香徑之上，竟然傳來了愉快的歌聲。

只聽那歌裏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歌曲宛轉悠揚，清皓如月，皎皎照人。唱歌者毫無塵世哀嘆之意，調中含有高昂之態。

遠遠望去，那繁花煙霞之處，□□逗弄，素衫揮撩，竟是女子們在翩翩起舞。好一派樂而忘憂之景！

林玉郎無心去欣賞她們的歌舞，也不想以男兒的尷尬身份去擾亂她們的寧靜。在這個世界裏，他完全是個不受歡迎的角色，甚至可以說是多餘的。

林玉郎此時真想離開這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但是，他還是有離不開這裏的理由，那就是，這裏有鳳蝶飛。

想著鳳蝶飛，他的心裏就是一熱。他不禁加快了腳步。

那邊的女子看到林玉郎快步離開了，一個個竟又傷神起來，歌聲裏竟透露出幾份悲涼，遠不似剛才的柔和動人。

林玉郎一心只想著鳳蝶飛，哪會留意那些女子的心情與歌調。

穿過層層花蔭柳絲，走過片片茵茵芳草，擡頭看那房檐在前，走過去卻又顯得道路漫漫。來到一聽庭院前，他停下腳步，細心觀察起來。

“你來抓我麽？”一個聲音自後傳來，無疑那是鳳蝶飛的。

他沒有回頭去看，說道：“我曾把你從溫泉邊帶走，我只會帶你，不會抓你。”

“你是他？”鳳蝶飛詫異道。

“是的，我是我。”林玉郎慢慢回過頭來，與鳳蝶飛四目相對。

鳳蝶飛從未如此仔細地看過林玉郎，這時，她竟也看得呆癡起來。

兩人就這麽看著，誰也沒有說一句話。鳳蝶飛頭上的鳳形釵閃著柔和的玫紅色光彩，珍珠玉嵌碎金吊耳環在脖頸邊蕩搖，素絲緙絹粘羽綴璉長裙顯出她的高貴之氣，黛眉翹睫黑瞳處處含情，櫻紅巧唇沾露吐芬，凝脂玉膚嬌嫩欲滴。

林玉郎終於先說道：“我還帶你走，行麽？”

鳳蝶飛道：“白娘娘說了，來此之人只有找到自己喜歡的人才能離開，如果找不到就永世不得離開。”

林玉郎走近她，拉住她的手說：“蝶兒，我喜歡你，可以帶你走麽？”

鳳蝶飛輕輕掙開他的手，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對他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林玉郎不料鳳蝶飛會說出此等話來，一時楞住。

鳳蝶飛輕輕地離去，猶如一只蝴蝶隱入花叢。林玉郎立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鳳蝶飛的身影，心中頗為不舍。

玄虛古境竟然如人間一樣，有早有晚，有一日三餐，她們雖然吃得很少，卻仍怡然自樂。女子們常在一起玩樂表演，吟詩弄琴，光陰度得很快而她們的容顏卻保持如初，不知她們年齡幾何。

鳳蝶飛起居飲食皆類於她們。

每每見到鳳蝶飛與她們在一起翩躚起舞，林玉郎就只是遠遠地看著。那些女子們也因為有了林玉郎的關註而更覺開心。

白小姐與粉玫瑰卻在一邊觀察林玉郎，見他癡情矚目的樣子，她們在猜度。

“小姐，你說那帥哥會不會真的愛上鳳姑娘？”粉玫瑰問道。

白小姐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

沈默了片刻，白小姐才反問道：“在上面時，這些女子都是被人愛過的，然而最終不都被傷害了麽？你我又何償不是如此？”

粉玫瑰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

“人生如總如初見，也許愛會多一點；然而新人終究難敵歲月蹉跎，有情終被無情取代。情如江山，江山會變情亦會變。”白小姐輕輕自語道。

“小姐，不知李唐江山現在如何。”粉玫瑰道。

“我剛才說過，情會變江山也會變。”她把剛才的譬喻倒過來說了一下。

這時林玉郎發現了她們，朝她們這邊走來。

他很恭敬地施了禮，粉玫瑰開心得不得了，說：“哎呀，帥哥，你施禮的樣子真好看。”

白小姐卻沒有那麽激動，只是微微頷首，禮節性地問道：“昨天給你療了傷，現在感覺如何？”

林玉郎笑意如春風吹過，語氣溫和地答道：“多謝白小姐多日來為玉郎療傷，現下感覺好多了。”

白小姐看著林玉郎的笑容，心中竟也一熱，然而旋即又冷卻下來，正色道：“望你不要忘記我曾給你說過的話，等傷勢痊愈帶她離開。”

白小姐朝鳳蝶飛那邊望去。這時鳳蝶飛正與大家一起舞蹈。

突然，鳳蝶飛從高空中跌落下來。林玉郎驚異萬分，向那邊飛躍過去，白衣一閃，就已用雙手托住了鳳蝶飛。眾女子驚呼之後，全都保持驚呼狀，卻沒有誰再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看著他們兩個。而他們也都彼此看著，仿佛很有默契。

這邊白小姐朝粉玫瑰看了看，粉玫瑰作了個意味深長的表情，兩人便都心照不宣地微笑了起來。

而這時，鳳蝶飛卻明顯地感覺到心裏很不舒服，痛苦萬分地叫了起來。林玉郎一看，天啦，鳳蝶飛的面相竟變成了七旬老太的模樣。

“這是怎麽回事？”林玉郎也驚異於剎那的變化。

白小姐用眼神示意粉玫瑰，她們倆慢慢地走了過去。見到鳳蝶飛的痛苦之狀，白小姐竟顯出很冷漠的樣子。林玉郎抱著鳳蝶飛，不願放手。鳳蝶飛只覺得痛苦，卻並不知自己到底怎麽了。看到眾人奇怪的眼神，鳳蝶飛意識到問題很嚴重了。她一下掙脫了林玉郎的懷抱，朝池邊跑去。

林玉郎正要去追，白小姐阻止他道：“不要去追，她得接受自己變老的現實。”

林玉郎停下來，轉身，問白小姐道：“為什麽，為什麽她會這樣？”

白小姐靜靜地說：“是她自討的。”

“我真的不明白你的意思，能否說得具體一點。”林玉郎按捺著情緒說。

粉玫瑰看了看白小姐，又看了看林玉郎，上前一步說道：“在她心裏住著一個男人，是那個男人要了她的美貌。”

林玉郎道：“男人？她心裏有個男人？是誰？”

粉玫瑰輕輕一嘆：“哎，反正不是你。你也許不明白吧。在這玄虛古境的女子必須得清心寡欲才行，還不止，還得習練古境中的上上功，如果不具備這兩個條件，那她會變成個老嫗。”

林玉郎變色道：“上上功是什麽功。”

粉玫瑰說：“是一種忘記塵俗的功。人只有忘記塵世煩惱，獲取內心快樂，才為上上之策，才會獲得新生。來此的女子都為獲取快樂而來，而遠離塵世，遠離濁男，遠離□□，才可成為生之上者，人之上者。所以，才有上上之功的應運而生。”

林玉郎說：“上上功其實就是滅欲功，是嗎？如果誰心存塵念，懷有欲望，誰就得付出生命的代價，是不是？”

“是的，說得沒錯。鳳姑娘滿心癡想，貪溺情愛，在此境中不僅沒有熄止□□，反而因景生情，趁靜緬懷，所以她不配成為此中之人，那就只有死路一條。”白小姐悠悠而說。

“不行，我不會讓她死去的，她不配成為此中人，那她可以出去呀。我要帶她出去。”林玉郎神情激動地說。

“出去？她在此遇不到情投意合的人，她怎麽出去？這是玄虛古境的規矩，進入此中之人須得有情投意合之人方能攜其出去，否則就得在這裏永世不得離境。”

林玉郎道：“當初白小姐不是說可以讓在下帶她出去嗎？”

“可是你們並不情投意合啊？”白小姐道。

“我喜歡她，難道不夠嗎？”林玉郎說。

“難道你就只是為了離開古境而對她心懷喜歡麽？果真如此，那就是惺惺作態，心懷邪佞，豈合古境之規？況且，情投意合，遠非單廂情願，得心心相印，彼此投合才行，那鳳蝶飛心中根本無你，又談何兩情相悅，情投意合？”白小姐說完此話後，就攜著粉玫瑰離開。眾女子也都嘻笑著走開，仿佛鳳蝶飛的變故與她們沒有任何關系一樣。

林玉郎立在原地，內心充滿了惶恐。他摸摸自己的劍，那在塵世江湖中可以令人聞之喪膽的玉郎劍此時竟變得如同廢物一樣，他可以隨意操控自己的劍術，卻無法左右鳳蝶飛的感情；他可以贏得許多美女的芳心，卻難以讓鳳蝶飛芳心相許。縱使是為了救她的命，她也不想丟棄心中的舊愛，好一個癡情女子啊！

想到此，他的心就生一股陣痛！這種感覺他在塵世時從未有過，原來要求得兩情相悅竟如破生死之界一樣艱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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