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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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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雲雙自然不會不允,坐著卓印清的馬車一路行至宮門口,由守衛驗過了牌子之後,俞雲雙回身一望,便看到卓印清的馬車還停在不遠處的街口未走。

雖然不知道卓印清能否看到,俞雲雙還是沖著他的方向頷了頷首,才轉身入了宮門。

竇皇後是早就知道俞雲雙要來的,當俞雲雙穿過冗長宮道,踏入中宮的大門時,竇後已然接到了內侍的通稟迎了出來。

今日的她襲了一身練色雲煙裙,烏發只用一根古樸木簪松松綰起,溫婉面容上籠著憔悴輕愁之色,與上一次見面相比,又多了一絲別的滋味。

俞雲雙一掃竇皇後身後的排場,問道:“你這裏怎麽變得這般冷清?”

上次俞雲雙入宮來探望竇皇後時,她身邊的人可不止這麽一點兒。

竇皇後聞言掩唇一笑,眸中泛起的漣漪波光將面上的哀愁沖淡了不少,隱約能看出來昔日的風采:“我本就不是一個喜歡嘈雜的人,昔日這中宮內的繁華只為一人,如今榮恩斷了,我自然也當為自己活著。”

俞雲雙讚許道:“你是個灑脫之人。”

“讓長公主見笑了。”竇皇後攏了攏烏黑鬢發,自嘲道,“我這份灑脫,其實也是被逼出來的。”

許是因為已經對彼此知根知底,兩人雖說只是第二次見面,言辭卻直白坦誠如舊交老友一樣。

竇皇後揮退了左右,引俞雲雙入殿,在她落座之後,親自為她斟一盞茶,才跟著坐了下來。

“其實清凈一些也好。”俞雲雙手捧茶盞,十指如玉蔥,冰肌玉骨,竟然比盞壁還要細膩,“人少了,是非也就少了。”

“是啊。”竇皇後深有所感,“前些日子季太妃差人過來,要依制為我再添些內侍,我也是用這個理由給拒了。”

“你倒是拒絕得一點兒都不委婉。”俞雲雙道。

“我好不容易借下藥之事將身邊的人清掃了一番,又豈能容得了季氏再塞人進來添麻煩?”竇皇後勾起唇角,笑意卻沒有浸入眼底,“反正在他們眼中我已然瘋了,不如便瘋的更加徹底一些。”

一生無子之痛,於女子來說是至慟,確實無論如何做都不為過。

俞雲雙雖然同情竇皇後的境遇,卻也知道她這樣的人,外表看著溫婉,內裏卻是剛烈的,最不需要的便是別人的憐憫。淺啜了一口熱茶,俞雲雙問她道:“聽說是季太妃親臨你這裏,揪出了罪魁禍首?”

竇皇後冷笑道:“說是罪魁禍首,不過是他們季氏的替罪羔羊罷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用手輕輕撫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口吻含恨道:“我一直以為只要我自己謹慎行事,即便季氏在這後宮之中只手遮天,我終歸是能護自己周全的,卻沒想到季氏的能耐竟然如此大,連自幼跟在我身邊的人都能買通。”

“你可查出其中的原因了?”俞雲雙問她道,“既然是積年累月的毒,多多少少都會露出一些蛛絲馬跡罷?”

“自然是有的。”竇皇後輕按俞雲雙的胳膊示意她稍後片刻,起身行至正殿,半晌之後再回來,手中便多了一個長相圓長的草藥,遞向俞雲雙道,“長公主請看。”

她手中之物應是什麽草木的根部,其色枯黃,面上皺紋密布。俞雲雙看它有些眼熟,正要接過來,竇皇後的手卻向後躲了躲,道:“這是令我此生再不會有子嗣之物,我將它放置在正殿中,就連我的宮婢都不敢去碰觸,長公主還是莫要接觸得好。”

俞雲雙明白她是好意,只是一來即便是效力再強的藥材,只要不入口,對人都不會有什麽妨礙,二來卓印清的身體不好,兩人最近要不了子嗣,便無需顧慮太多,徑直從竇皇後的手中將那藥材接了過來,仔仔細細查看了一番,開口問她道:“這是苦參罷?”

竇皇後沒想到俞雲雙竟然識得它,肯定道:“正是苦參,沒想到長公主竟然也認識。”

“本宮曾在一本醫經上看過它的圖鑒。”當初為了卓印清身上的舊疾,俞雲雙查閱了不少醫家典籍,對這些常見的草本還算是有些印象的。將手中的苦參翻過來看了看它的根部,俞雲雙回憶著書上的內容道,“若是本宮沒有記錯的話,書上只說苦參有清熱祛濕的功效,並未提及它會影響子嗣。”

“我自入宮之前,為了避害,也曾研讀過這類的書籍,上面確實沒有記載苦參也是涼藥的一種。”竇皇後搖頭道,“但是那日太醫對我說,苦參這種東西,屬於苦寒之物,性涼,女子若是常年服用,會致宮寒不育。更可怖的是它對男子也有用,且男子與女子體質不同,見效更是直觀一些,是以想要子嗣的人,是萬萬沾不得它的。”

說到此處,竇皇後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都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讓他們煞費苦心到找出這麽一副涼藥,自我入宮開始便布局,不惜花上如此久的時間,也要讓我再無翻身的可能。”

俞雲雙黛眉微蹙:“入宮開始?”

竇皇後肯定道:“這苦參有一種獨特的味道,那是苦到極致之後漫出來的甜,我自入宮之後,對於入口的東西便防備諸多,所以剛開始喝上這種味道的藥汁的時候,我還特意讓身邊的宮婢去查了查藥方。當時沒有在藥方上查出來,應是有人將苦參磨成米分末偷偷放入我平日裏喝的藥劑中,但是那藥汁的味道是騙不了人的。可憐我一直將涼藥當成了補藥,若不是太醫查了我每日喝的湯藥,發現了這苦參,只怕到了現在,我還被蒙在鼓中,每日裏做著能再次懷上龍嗣的夢。”

俞雲雙對於苦參也只限於書冊中的了解,聞言將它放在鼻尖下輕輕嗅了嗅,面上的神色驀地一變。

竇皇後原本便一直註意著俞雲雙,自然也註意到她的不同尋常,疑惑問道:“長公主這是怎麽了?”

連喚了兩聲,俞雲雙才回過神來,將手中的苦參狠狠在手中握了握,再擡起頭來時,方才驚疑不定的神色已經盡數收斂起來,口吻沈沈道:“本宮便只是想到這孩子不管是誰人所出,說白了都是今上的龍嗣,季太妃能狠心至此,當真是令人心寒。”

“太妃娘娘自我小產之後便開始信佛,想必每日要為不少事情贖罪。”竇皇後冷笑道。

竇皇後大病初愈,身體耗損嚴重,兩人閑話了這麽一會兒,她的精神便有些不濟了,俞雲雙此刻的心思也不在宮中,見狀便打算告辭出宮的,誰成想她前腳剛踏出中宮大門,季太妃便不知從哪裏得到了她入宮的消息,差遣了內侍前來請她去養安殿敘舊。

季太妃身邊的內侍是最難纏的,若是此刻不答應,只怕他能一路死纏爛打地跟到長公主府去。俞雲雙無法,只能答應了那內侍,與他一同向著季太妃的養安殿走去。

而就在俞雲雙在宮內與季太妃見面之時,卓印清在隱閣之中也沒有閑著,房間之中的人進進出出換了一批又一批,待到宋源執著方才新得的消息進入卓印清所在的屋子時,他正雙手交叉坐在桌案之後,雙眸微闔,一副想睡又不敢睡去的模樣。

宋源見他的面色疲憊,便一直沒有上前打擾,待他終於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擡起頭來,才行至他的近前行了一禮。

卓印清也是才看到他,口中“唔”了一聲,問到:“你來了,方才讓你去查的事情,你可查出來了?”

他口中所說的方才,正是季正元流放的隊伍路過十裏亭時。

說來季正元落到被流放的下場,與卓印清在背後的推波助瀾脫不了幹系,所以當卓印清說要去城郊十裏亭看看這位昔日權傾朝野的季尚書令時,閣中除了楚老先生抱怨他想一出是一出,其他人對此都不覺得奇怪。

自家閣主願意到處跑,宋源自然是攔不住的,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閣主親點的陪伴他出城的人,除了屈易,另一個便是他自己,也沒想到幾人就在十裏亭外呆了一會兒的功夫,他身上便又新增了一項任務。

宋源躬身應了一聲“查出來了”,湊到了卓印清的身邊,回答道:“那名內侍名喚和順,是季太妃宮裏面的人,而季正元交給和順的那個錦囊,裏面裝的……是一截斷指。”

方才探查出來的消息太過匪夷所思,宋源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才繼續說道:“根據我這邊得來的消息,季正元在被關押在天牢之時,曾經數次要求見季太妃,只是不知是何原因,季太妃一直沒有出面,直到今日他流放之時,才派出來了一個內侍前來相送。那截斷指為拇指,就是季正元自己的,想必他是想要憑此,來傳達對季太妃避而不見的不滿罷?”

卓印清沈默著聽宋源將一番話說完,修長指尖在桌案上輕輕一敲,問他道:“我若是從今往後不再見你,你可會斷掉自己一根手指頭送來給我,以宣洩自己心中的不滿?”

宋源沒想到卓印清會突然問自己這麽一句,面上一本正經的表情瞬間破裂,連連擺手否認道:“若是真有這麽一天,我寧願在隱閣門口長跪,也不會這麽做。”他這句話說完,又撓頭思忖了片刻,繼續補充道,“我這麽做倒不是因為舍不得自己的手指頭,就是覺得這麽做不像是在宣誓自己的意志有多堅定,倒像是在威脅閣主一般。”

“這便是了,季正元這人惜命得很,若只是不滿,絕對不會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卓印清蹙了蹙眉頭,“至於威脅……”

宋源一臉期冀地看向卓印清。

只可惜卓印清的心思卻非常人所能及,只見他右手成手刀狀,對著自己的左手大拇指需做了一個砍手的動作,而後便搖了搖頭道:“我覺得應該也不是威脅。”

宋源便郁結了,問道:“為何又不是?”

“因為如今季派分崩離析,季正元已然沒有什麽用來威脅人的資本了。”卓印清回答道,“我們繼續用你來做例子,若是有人將你的斷指寄給我,我興許會覺得那是威脅,若是你自己將自己的斷指寄給我,我要麽覺得你瘋了,要麽覺得你是在向我求助,迫我為你做什麽你一個人做不了的事情。”

“我們可不可以不拿我來舉例子?”宋源的口吻帶著些許委屈道。

“那我們便調轉一下,若是我將自己的斷指寄給你……”

宋源打了一個寒戰:“別別別……閣主的手指頭我不敢收,若是真有那麽一天,我……我便先死給閣主看!”

卓印清的一番話被宋源這麽一噎,想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能不停摩挲著自己的大拇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宋源這個時候自然是不敢出聲打擾的,更何況即便他說話了,他垂著頭也聽不見,便靜靜地候在一旁。

半晌之後,卓印清終於擡起頭來。

宋源開懷道:“閣主這是理出來頭緒了?”

卓印清說沒有:“可能性有太多種,不過我覺得最為可能的,是季正元有什麽事想請季太妃去做,奈何季太妃並不願意,甚至對他避而不見,季正元在走投無路之下,為了讓她按照他的意思來,才使出了這麽一招來。”

宋源側著腦袋想了想,與方才自己提的可能性比起來,卓印清說的這一個確實更通順一些,不由嘆道:“三千裏流放路,什麽時候能得今上赦免回到淩安城都未可知,也不知道季正元究竟提了什麽樣的要求,會讓季太妃排斥到連見他最後一面都不想的地步。”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要時刻留意著他的動靜。”卓印清胸口有些悶,捂唇輕咳了兩聲後,又問向宋源道,“彥國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說到了彥國的事情,宋源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回答他道:“已經將閣主的話帶給我們安排在太子翊身邊的線人了,只是不知道為何,太子翊到了現在都沒有什麽動靜。”

卓印清應了一聲:“話帶到了便夠了。太子翊的膽子素來不大,這麽重要的決定,總歸是要給他一些時間好好思量思量的,若是待我離開淩安之前,他仍是沒有行動,我們便應該準備另一條路了。”

宋源一喜:“閣主是已經定下回沂都的時間了麽?”

卓印清微微一頷首:“淩安城這邊該收的網已經收完了,還未來得及收的,其實已經不是我的棋局了,而沂都那邊卻在最緊要的關頭,是以即便再不想離開,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畢竟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宋源知道卓印清那句時間不多意味什麽,在跟隨他的這些年中,宋源一直都明白卓印清的壽命要比常人短上許多,只是心中鋪墊得再多,事到臨頭了他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閣主。”宋源神色猶疑地開口,喚了卓印清一聲。

“怎麽了?”卓印清問道。

“閣主回到沂都之後,還會再來淩安麽?”宋源鼓起勇氣問道。

卓印清蒼白指尖在桌案上輕輕一點,搖頭輕聲道:“應該是……回不來了。”

他說話的口吻平和,與尋常無異,宋源卻無端覺得心口像是被人揪著一般,悶悶地讓人喘不上氣。

在隱閣中的眾人都在為能回到彥國而歡喜的時候,卓印清卻對這裏生出了眷戀,只是他的眷戀與隱閣比起來太過渺小,讓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忽視它的存在。

宋源突然有一種感覺,楚老先生每每教訓卓印清的話其實一點兒都沒錯,若是卓印清肩上沒有背負著隱閣,沒有國仇家恨,沒有這一切的一切,即便他身中五覺散之毒,他也會活得比誰都灑脫風雅。

卓印清顯然沒有宋源那麽多的離愁別緒,此時此刻,他的註意力已然被推門而入的楚老先生吸引了去。

楚老先生手中端了一碗他的藥,進屋之後,銳利的視線便上上下下將卓印清掃了一個遍,在看到他單薄的衣衫與略顯蒼白的面容之後,臉色陰沈得堪比硯臺中的墨汁:“讓你不要出去見風,你偏偏不聽,看完那季正元了?”

卓印清笑道:“看完了。”

“好看麽?”楚老先生又問。

“一個糟老頭子能有什麽好看的?”卓印清向後倚上椅背,意態風雅道,“不過十裏亭那邊的風景確實不錯,我在那裏賞了景致,活動了活動筋骨,曬了曬太陽,還……”

他的話到了這裏卡了一下,估計也想不出來自己除了吹風,還做了什麽益於身體的事情了。

宋源顯然不明白卓印清勸慰楚老先生的良苦用心,急匆匆接話道:“還送了一趟無雙長公主。”

卓印清瞥了他一眼,而後一本正經對楚老先生總結道:“總之這一趟回來,我覺得身體舒暢了許多。”

“行了行了,我還不知道你了!”楚老先生重重“哼”了一聲,“你便少說這些有的沒的了,快些將藥喝了罷,待會兒我為你把脈,若是脈象有什麽不平穩的地方,後面的這些日子你便別想再下床了。”

卓印清聞言張了張嘴,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便聽楚老先生補充道:“你求我也沒用。”

卓印清搖頭輕嘆,乖乖端起了白瓷碗。

卓印清的藥向來都是極苦的,更何況自他五覺散發作至第二重之後,楚老先生還在藥方裏面添加了一味苦參。

苦參這東西藥如其名,苦到只消讓人聞上一下,臉就忍不住皺起來。宋源隔著老遠,都能聞到從卓印清的藥碗中飄過來的一股子濃濃苦澀味兒。

隱閣主怕苦在隱閣中是出了名的,以前每每喝藥,都如同要了他的命似的,如今宋源眼見卓印清毫不猶豫地端起白瓷碗,面上的表情沒有半分不樂意的樣子,心中倒是突然覺得五覺散將卓印清那挑剔至極的味覺散去了,對他來說其實也不是什麽壞事兒。

像是能猜出宋源心中想得是什麽一般,卓印清忽然掀起眼簾來看向在一旁幸災樂禍的宋源,和顏悅色道:“怎麽,你又想要嘗嘗麽?”

什麽叫做“又”?!宋源被卓印清的話嚇出一身冷汗,心道閣主你的心眼怎麽能小成這樣!自己不就是在方才多嘴了一句,提了一句無雙長公主,他就能記仇記到現在。

果不其然,卓印清的話音剛落,宋源還來不及開口說他不願意喝,楚老先生的視線便立時向著他掃了過來,開口斥責道:“嘗什麽嘗?你上次吃閣主的雪梨我還沒訓你,如今你膽子大到連閣主的藥也想要嘗一嘗了麽!”

宋源哭喪著臉道:“那雪梨是閣主吃不下我才吃的。”話音剛落,又匆忙解釋道,“楚老先生你可不要冤枉我,我未想過要喝閣主的藥啊。”

楚老先生冷冷一笑:“閣主前一陣子派出去尋藥的武部將十方草帶回來了,待我研究研究那藥草的用法之後,便著手為閣主重新配藥。這十方草於五覺散有以毒攻毒之效,是劇毒之物,沒有五覺散的人吃了,只怕是要見血封喉的,我倒是看看到時候還有誰敢吃閣主的東西。”

宋源擦了擦額上的冷汗,連聲應道:“誰都不敢吃,誰都不敢吃。”

卓印清笑了笑,將白瓷碗中的藥汁一飲而盡,便又埋首於隱閣的一應事物之中。

楚老先生人活了大半輩子,看事情總歸要比大多數人清明一些,如今隱閣正值格局變動之際,若他總是攔著卓印清,什麽都不讓他去做,只怕他心中的憂慮比凡事親力親為還要嚴重。

既然卓印清乖乖將藥喝了,楚老先生也沒有再嘮叨他什麽,只叮囑了兩句讓他註意休息,便從醫箱中拿出脈枕打算為他診脈。

屋門卻又一次被人敲響了,這回來的是蒙叔。

蒙叔沒有完全進來,只是從門縫中探出了半個腦袋,對著卓印清道:“閣主,雙姑娘來了。”

卓印清原本以為俞雲雙少說也要在宮中坐上小半日的時間,卻沒料到她竟然這個時辰便回來了。將桌案上的宋源帶來的書信收回暗格之中,卓印清視線一掃宋源,宋源立刻會意,對著卓印清躬身一揖道:“那我便先告辭了。”

卓印清對他頷了頷首,轉向蒙叔道:“將她迎進來罷。”

楚老先生因著要給卓印清把脈,是以並沒有離開,當俞雲雙轉過走廊進入卓印清的廂房時,便見到卓印清穿著午時兩人相遇時的那件衣服,伸著手臂坐在桌案旁,而楚老先生則一面輕撫著胡須,一面為卓印清把著脈。

診脈之時不易喧鬧,是以俞雲雙放輕了腳步,靜靜走至一旁等候。

楚老先生為卓印清掩好衣袖,一直緊繃著的臉色也和緩了一些:“從脈象來看,你應該只是出城一趟累著了,確實沒有什麽大礙。”

卓印清微微笑道:“多謝楚老先生。”

楚老先生的話鋒卻突然一轉:“不過再過幾日便是你舊疾發作的日子了,這段日子最為馬虎不得,你自己還需多註意著些,該做的事情老夫管不了你,但是不該做的事情,你便全都推後了去,否則我就……”

楚老先生話說到此處驀地一停,後面的話也說不出口了。卓印清怕苦,以前他最喜歡用在藥中多加些苦味來勸他聽話,如今卓印清的味覺早就失了,他這招也就不頂用了,他卻一直都沒有改過來這習慣。

瞥了在一旁靜靜佇立的俞雲雙一眼,楚老先生在心中重重嘆了一口氣,端起放在桌案上的白瓷碗起身道:“長公主這個時辰來找閣主,想必也有要事,我便不多打擾,這就下去了。”

俞雲雙卻繞到他身前行了個禮:“還請楚老先生留步。”

卓印清站起身來,走到俞雲雙的身側將她扶起,同楚老先生一樣,目帶疑惑之色。

俞雲雙看向楚老先生道:“無雙心中有一個疑惑,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找誰來解。想到在當世的聖手名醫之中,楚老先生是其中的佼佼者,定然可以幫無雙解惑,所以還請楚老先生不吝賜教。”

俞雲雙上來便行禮將人強行攔住,楚鶴原以為出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如今聽俞雲雙是來尋求解惑的,自然不會不允,對著俞雲雙道:“長公主若是在醫道上有什麽問題,但說無妨,老夫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俞雲雙先行道了一聲謝,視線似是在不經意間劃過卓印清,而後看向楚鶴認真道:“我想向楚老先生詢問一味名喚苦參的藥材。”

楚鶴聽到“苦參”二字時,只覺得手中的托盤都沈了沈。好不容易將它端穩了,楚鶴放緩了語氣道:“苦參其實很常見,便只是一味下火清熱的草藥,長公主隨意翻翻醫書,想必都能找到關於它的記載。”

俞雲雙聞言卻不置可否一笑:“我知道苦參十分常見,只不過今日我在中宮之中,聽竇皇後也提起了一味叫做苦參的藥材,竇皇後言這個藥材為涼藥的一種,女子若是長期服用,可致其無法再孕育子嗣,不知竇皇後口中的這個苦參,與我們方才所說的苦參,是否為同一樣東西?”

楚鶴到了此時,神色十分不自然。俞雲雙是何等眼力,已將他的異常分毫不落地收入眼底。

“竇皇後所言,確有其事。”半晌之後,楚鶴開口,“苦參這個藥材本身太過寒涼,女子的體質屬陰,若是長期服用,會嚴重損耗身體,是以老夫平日裏在不得已將其入藥之時,都會仔細控制其量。”

俞雲雙的鳳眸微微一瞇:“女子服用苦參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不知男子若是服用了,又會怎樣?”

俞雲雙剛開始提起苦參之時,楚鶴便有預感她應該是察覺出了什麽,此刻俞雲雙如此直白地問了,楚鶴若是再聽不出來她話裏有話,便是他太過愚鈍了。

楚鶴一時想不出應該如何去回答俞雲雙,而俞雲雙顯然也並未在等他的答案,伸手拂了拂衣袖上的皺褶,繼續道:“楚老先生一直對我說,駙馬每日所服的藥以溫補為主,每日按時服用,可以補心安神,斂肺止咳。”

“我將楚老先生的每句話都刻在心上,每日裏按時提醒駙馬喝藥,卻沒有想到這藥裏面,竟然被人放了苦參。”俞雲雙說到此處,唇角漾出一抹冷笑,“苦參的氣味獨特,我今日在竇皇後的宮中聞到它的味道時,只覺得與駙馬平時喝的藥湯味道十分相似,當時我還覺得以楚老先生的醫術,定然不會犯下誤用苦參長期入藥這樣的錯誤,直至方才我路過隱閣的藥房,在藥爐旁看到還未來得及打掃的藥渣時,我才知道並不是我誤會了楚老先生。”

見楚鶴面上的神色瞬息萬變,最終定格到了一片沈默,俞雲雙聲帶煞氣道:“楚老先生說苦參這味藥利弊摻半,是以在入藥的時候都會仔細斟酌其用量,但是方才我路過隱閣的藥房,發現裝著苦參的藥櫃竟然被放在藥櫃最為醒目的地方,而在其旁邊放置的,多為川貝當歸等最為常用的藥材。苦參在隱閣之中的使用顯然並不如楚老先生方才話中所說的那般少,不知楚老先生是否願意坦誠告知與我,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這還是楚鶴第一次見到俞雲雙的怒火。不管坊間相傳無雙長公主多麽威嚴跋扈,但是楚鶴不得不承認,俞雲雙在與隱閣中人相處的過程中,是從來都不會端著架子的,就連蒙叔那種素日裏最喜歡將主仆有別掛在嘴邊的人,對於俞雲雙都左一聲“雙姑娘”右一聲“雙姑娘”的叫得十分開懷。

平常從容溫雅的人,一旦發起怒來才會讓人覺得格外可怕。

譬如卓印清,再譬如俞雲雙。

楚鶴的眉頭向著中央深深攢起,布著蒼老皺紋的手一遍又一遍撫摸著下頜的胡須,心中百轉千回,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俞雲雙口吻森寒的質問。

就在這時,佇立在一側的卓印清卻開始悶悶低咳起來。

這聲音將兩人的註意力都吸引了過去,楚鶴的視線向著卓印清瞟去,便見他一面捂唇低咳,一面對著自己搖頭,示意他什麽都不必做。

俞雲雙擡起手來,輕拍著他的背脊為他順氣。

待到卓印清的咳聲終於停了,他轉身按住了俞雲雙的手,聲音沙啞道:“雲雙,你便放過楚老先生罷,餘下的事情,由我來向你解釋。”

俞雲雙聞言動作驀地僵住,鳳眸微睜,似是沒明白他在說什麽。

卓印清牽過她的手,人卻轉向了楚鶴,對著他頷首示意他先行退下,而後才看向俞雲雙道:“其實此事與楚老先生並無關聯,是我默許他以苦參入藥,避免你懷上我的子嗣。”

此言一出,俞雲雙連呼吸都凝滯了,不可置信看向卓印清。

卓印清緩緩道:“關於子嗣這件事情,確實是我有負於你。”

俞雲雙的嘴唇張張闔闔,分明是想說話的,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半晌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恍然低喃道:“是……也是……你便是隱閣的閣主,天下之事你都了然於心,隱閣中發生的事情,你又怎麽可能不知情……我竟然會以為這一切都是楚老先生的主意,而你也是被蒙在鼓中的那一個,當真是可笑至極……”

卓印清的眼睫微微垂下,在下眼瞼處投下一片烏暗陰影,配著他紙一般蒼白的面容,整個人看起來分外的疲憊。

他頓了頓,對著俞雲雙低聲道:“我確實是知情的。”

雖然這份知情並不比她早上多少。

俞雲雙一把甩開了他的手:“你當時對我說,你是因為身體太弱,才無法讓我懷上子嗣。你說你的身體需要調養,我當時那麽信你,甚至還想過若是三年的時間不夠你將身體調養好,我便等你五年,甚至十年!我一直覺得我們的時間很長,慢慢來總歸是可以的,可你卻在做什麽?你竟然每日裏在以苦參入藥!”

所謂的調養身體,說白了其實就是五覺散去後還能不能留下一條性命的委婉說法,若是尋不到解藥,他與俞雲雙三年之約便也就此終結,又哪裏會有什麽五年與十年。

與俞雲雙的這段三年之約,卓印清不得不承認,他後悔有之,但慶幸亦有之。

俞雲雙身為帝女,志在禦極,子嗣對她來說有多重要卓印清一直都知道。他又何嘗不想在離世之前,有一個與她共同的孩子,這樣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她還能記起他在她的生命中存在過三年。

卓印清曾經也心存僥幸過,若是他能在這最後的三年中找到五覺散的解藥,那麽管它什麽三年之約,即便是裴鈞回來,即便能有更合適的人給她幸福,他都不會放手。

只可惜命運似乎從來都沒有垂青過他。如今三年只剩下三個月有餘,而他的五覺散也發作至了第四重。

觸覺、味覺、嗅覺,甚至聽覺沒了,他尚且可以應付,但若是等到五覺散發作至第五重,他連視覺都失了的時候,那時死對他來說算是最好的結局,因為他也無法忍受自己變成一個什麽都感受不到活死人,一日覆一日的呆在一片死寂無聲的黑暗裏,給不了她回應,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給不了她一個子嗣,成為她皇權道路上的一塊絆腳石。

她是說過她只要他,但是他卻不願讓自己變成這樣。

卓印清原本打算在一切結束之後,裴鈞歸來之時,借裴鈞之口將一切都挑明,到了那時即便俞雲雙會恨他,但是有裴鈞在身邊護著,他也能安心地離開了。

只是他卻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讓他措手不及。

“雲雙……”卓印清的眸色深深淺淺,其中的無奈與眷戀太滿,反而讓人看不清虛實,“對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只想知道這其中的原因。”俞雲雙的眸色烈烈,定定看向卓印清,“你給我一個理由,讓我看看自己能不能原諒你。”

卓印清苦澀一笑:“你一直都知道我與彥國之間是有聯系的,又怎麽會猜不出我這麽做的原因呢?”

俞雲雙卻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堅定道:“我只需要你親口告訴我。”

卓印清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凝視著她,眸光平靜宛如古井之水:“我的母親安寧郡主,在二十年前沂都事變發生之前,是大彥的安寧公主,是廢帝最為寵愛的帝姬。彥帝狼子野心,奪取廢帝的帝位而代之,誅彥國皇室,將母親送往大寧和親,才有了現在的我。”

他走至自己的桌案前,伸手撥弄開上面的機括,打開盛放信箋的暗箱,上面一盒盒的書信按照類別擺放,每個上面都有自己特有的標簽。

卓印清隨手抽出一沓信箋在俞雲雙的眼前晃了晃,勾起唇角道:“這信,便是我與彥國那邊往來的信箋,他們之中有些人是我早就埋在那邊的暗線,有些是彥國朝堂上的官員,他們因著我隱閣閣主的身份有求於我,卻也落下了把柄在卓印清的手中,只要我願意,隨時都可以差遣他們。”

卓印清說到此處一頓,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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