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甬道，是他們最初落腳的地方。

蓮九笙的腳步在這裏停下,沒有再向前走一步。這裏本該有篝火,有蛛網，還有掛在上面的屍人。但現在，這裏什麽也沒有。他甚至懷疑,這裏是不是最初下落的地方。

眼前只是斑駁的地道,陳舊陰冷,高度與苗若苗織出的那個繭子完全不符。他們在進去的時候完全沒有岔路，所以他不應當走到別處才對。

隱約之間生出一種很不妥當的感覺,眼前雖然很暗，但並非地宮裏該有的那種黑暗,即使滅了火折子竟然也能夠看得清四周。甚至漸漸生出一種即視感——他好像曾經來過這裏,悠遠卻又熟悉的感覺一下子抓住了他。

蓮九笙立刻回頭想要確認是否有什麽暗道機關悄悄的將去路封閉了，卻完全不見了方才的甬道，眼前所見盡是陰冷潮濕的通道——

“小昭！？”

太大意了，他不該離開她的。可是明知道她身上的傷那麽重，他不去聯絡棠飛，還能由誰來做？

然而他卻聽到一聲回應，“我在這裏。”

他詫異的看著蘇小昭從通道另一端跑來，腳步停也未停的拉上他，“快走啊，屍人要追來了！”

蓮九笙根本問不出口蘇小昭怎麽會跟過來，在那之前，他是不是應該先問她幾時換了衣服？她一身花樓的紅紋黑衣，冰涼潮濕的手拉著他越跑越快，身後仿佛已經聽到屍人悉悉索索追來的聲音。

這也是幻覺嗎？

是他中了她的毒，還是他自己身上的毒也已經被喚醒？

但他已經越發清晰的知道這個場景——這裏是千機閣的地牢。他像陷入了一個已知的夢裏，卻絕不想再一次去經歷。

所以他停下腳去打斷這個夢，面前的蘇小昭也停下來回頭，“怎麽了？我們不能停下，會被追上的——”

蓮九笙對她笑一下，“若幻覺是從心裏生出來的，那你也是我心裏的小昭。”

“你在說什麽？”

輕嘆，“是在說，我沒辦法拿你當對手來看待吧。”

但現在卻不是可以悠哉的陷進幻境裏的時候啊，即便知道這是幻覺，他卻不知道出去的方法。

身後的屍人已經蜂擁而至，他只是向身後淡掃一眼，“我必須離開這裏，不管用什麽方法。”

“蓮九笙你瘋了嗎！？”

——即便繼續跑下去，也只是在幻覺裏越走越遠，他必須停下。只是，即便在幻覺裏她也只是喊他蓮九笙，連一聲蓮漪也聽不到嗎。

在明知道身後一群屍人蜂擁撲來的時候卻忍著不躲也是很艱難的，蓮九笙自己也不知道後果會是如何，是否就這樣死在幻覺裏——

但是屍人沒有撲下來，一道勁風迎面而來，他身後的屍人竟都如煙消散，只是四周的地牢依然沒有改變。

蓮九笙盯住從前方走來的人，一襲紫衣華衫從容而踱，疑問的目光悠然一瞥，笑得不冷不熱沒有溫度，只是一個華美而又妖異的弧度。

這也是幻覺麽？

卓驚弦出現在千機閣的地牢裏也許不奇怪，但蓮九笙可不明白，在他的幻覺裏卓驚弦又怎麽會幫他。

面前的卓驚弦只是側目掃一眼四周，目光落在蓮九笙身上，“蘇小昭呢？”

蓮九笙眉梢一動，他看不到自己身邊的“蘇小昭”？然而仿佛是隨著他這句話，“蘇小昭”也一晃散去，消失不見。

——卓驚弦不是幻覺？他來的倒快。

在他稍稍偏頭示意自己還在等他回答時，蓮九笙已冷靜了自己的心思，鼻腔裏帶出一個輕笑，“怎麽李舵主沒告訴你這裏不能下來麽？”

卓驚弦微微瞇起眼睛帶出幾分疑惑，“你不知道上面發生了什麽？這裏，又是怎麽回事？”

他不會認不出千機閣的地牢，若只是相似，那還真是巧得讓人愕然。

蓮九笙可沒心思理會他的疑問，只是抓住他話裏的異樣——“上面怎麽了？”

卓驚弦看了看他，“——我按照李龍衛留下的標記找來的，看到李龍衛和棠飛都倒在上面人事不省，我留了幾個人在上面照看他們，其他人跟我下來之後一轉眼卻都消失不見，這裏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這顯然不是個好消息，難道是曲如歌對他們下手了——“他們都沒事嗎？”

“看來性命無憂——那麽，這裏呢？”

“看來你帶來的人並沒有被卷到幻覺裏來。”

“——幻覺？”

蓮九笙隱隱有些奇怪，苗若苗先前已經處理過最初落腳的墓室裏的血跡，而且她也說過蘇小昭體內的毒是越積越多的，所以最初所流的血並沒有那麽強的毒性。卓驚弦人才剛來，為何這麽快就已經開始看到幻覺。

但苗若苗的話也不見得句句為準，蓮九笙並不想糾結於此。他現在的問題是，卓驚弦人已經來了。

——在還不知道他是什麽目的，能否相信之前，他的人已經來了這個放著十二連環塢寶藏的地宮。

蓮九笙掛著一抹似笑非笑的看住他，“卓爺，來的倒是很快。”

卓驚弦毫不在意他的意有所指，只悠悠吐出四個字：“心之所系。”

蓮九笙卻沒有再問，讓他心之所系的，是人，還是寶藏。他必須現在就做出選擇，相信他和盤托出，一起想辦法離開，還是在這裏殺了他以絕後患。

——七秀公子相信卓驚弦？那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即便他已不是七秀公子，他也還是他。

蓮九笙臉上終於肯奉上一個頗顯假惺惺的笑容，“那麽，走吧，先找到擺脫幻覺的方法再說。”

“你很確定這是幻覺？”

“——不然呢，方才那些屍人憑空消失了麽？”

“那我應該可以試試看。”

蓮九笙眉梢一挑，“你可以？”

卓驚弦依舊不在意的從容一笑，“至少我也還算是萬花谷出身。”——而且，還曾經跟天一教來往過密——蓮九笙在心裏補充道。

如果卓驚弦真能破除掉幻覺，那也算他賺到了。蓮九笙隨手示意他盡管試試看，看來卓驚弦既然來了這黑龍，也是有備而來。

他拿出一條面巾，撒上從袖中拿出的藥水，蒙好鼻口，待遞給蓮九笙時，後者稍許遲疑的接過。

卓驚弦悠然收回手，面巾後只露出一雙半含笑意的眼，“我沒有必要在這裏害你，所以大可不必擔心。”

“我只是擔心對我沒什麽用處罷了。”

他沒辦法知道自己體內的毒是不是也已經被喚醒，卓驚弦淡掃一眼，取出一根針，“手。”

紮了他的指尖血，隨即銀針入穴，只一痛的功夫，再擡眼時四周已恢覆一片漆黑。卓驚弦悠然點亮火折，燃了火把，擡眼看向蓮九笙，“往哪裏走？”

“……這裏。”

蓮九笙作勢引路，卻又讓開一步讓卓驚弦先行。雖然不能指望這裏的機關殺得了卓驚弦，但機會合適自己說不定會適時幫上一把的。

卓驚弦是一只老狐貍。

他能十幾歲就設計讓惡人谷與浩氣盟重創，不到三十歲成為十二連環塢的新主，他心思縝密從不失敗，無論他的智慧還是手段都無敵於當今天下。

這樣一個人，現在卻如此不合理的親身站在這地宮裏，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要麽是有足夠價值，要麽就是足夠自信。

以他應對機關的信手從容，讓人很難相信這個人真的已經離開萬花二十年，反而覺得他比萬花機甲機關的天工弟子更精通於此。而他仿佛完全感覺不到蓮九笙那幾乎要顯而易見的敵意一般，若無其事的避過來自機關或是蓮九笙的危險。

他破除機關回頭看向沒有跟上來的蓮九笙，悠然一笑道：“走吧，已經沒有危險了。”他不可能感覺不到蓮九笙的用意，卻毫不在意。

“九爺！”

前方一片火把匆匆靠近，卓驚弦的隨從見到他們趕忙上前，“九爺你沒事吧！？”

“沒事，只有你們幾個？”

“方才與您分散後我們兵分兩路找來的，其他人走了另一邊，我這就讓人去聯絡——”

蓮九笙不經意間掃向此人，卻在一瞬間仿佛看到此人頭頂一道刀光閃過，視線裏他的頭剎那便被削去一半。然而他一驚之下定睛看去，那人卻依然好端端站在卓驚弦面前，躬身道：“我們已經找到去地宮的路了，九爺請隨我們來吧——”

蓮九笙突然伸手在卓驚弦腕上握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跟過去。

大概自己也很奇怪，不管有沒有危險，不要理會，隨卓驚弦要生要死不都正好麽，何必要提醒他什麽呢。

卓驚弦淡淡回眸一眼，雖有不解，卻如常道：“不急，先把人都集中到這裏。”

此時突然一陣風來，吹滅了火把，四周瞬間陷入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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