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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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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星螢火游來游去,不像飛行,像在厚密的空氣裏漂浮,月光不到的陰黑處,一點螢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綠的小眼睛。

江宗雨就是在這樣不算可愛的夜裏,遇到了那個更算不上可愛的小屁孩。

如果讓她敘述那晚相遇的情形,她可以長篇大論不帶重覆地說上一天。但所有的話,其實都可以用一句概括——月光下一個瘦猴子躺在垃圾堆裏,渾身痙攣,小臉猙獰。

顯然,這意味著她的下一站就是醫院了。

醫院對於她來說,那真是再熟悉不過了。那陣子,她剛好在一家醫院做骨科醫生。白骨精做骨科醫生,說起來好笑,但除了這個,別的她既幹不了,又沒興趣。

她的興趣很窄,骨頭,骨頭,還是骨頭。

要真正體驗生命,必須站在生命之上。那如果要真正體驗一堆骨頭呢?恐怕除了搞一搞屠宰場,也就剩醫院了。

其實大多數骨妖都是選擇醫生的,除了戰國時期的那個骨妖中的奇葩,奇葩中的極品,極品中的變態——屠牛狂魔庖丁。

傳說此妖在搞屠宰場一路越走越遠,最輝煌的時候曾獲梁惠王杯屠牛錦標賽第一名。決賽的時候梁惠王親自觀賽。據說在此過程中,梁惠王還觸類旁通,領悟了養生之道。結果防範不當,坐在包廂裏也被萬惡的狗仔莊子,化成蝴蝶給偷拍了,並且八卦出了一片緋聞,叫什麽《庖丁解牛》,搞得當時的娛樂圈沸沸揚揚。

從一具白骨這裏領悟血肉養生,也便成了骨妖界的千古笑談。

說起來,骨妖和大多數妖魔不同。他們對人類沒有雖算不上親近,但也沒有太大的敵意,不像獸妖和草木之妖,因為長期受人類奴役,對人類戒心極重。因此,骨妖化形後選擇入世,並不稀奇。

這個世界的妖已經不多了,骨妖更少,那個陪伴她為她啟蒙的老骨妖,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老死了。

就是這樣的一個對人類與人類社會一知半解、對人世尚且懵懵懂懂的小骨妖,卻混進了醫院,並光榮的成為了一名骨科醫生,十分“早熟”的過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當時才一百二十歲的她,換算成人類的年齡,也不過十五歲。

不必覺得奇怪,她只是歲數大了點,實際上還是很年輕的。

她是個合格的妖怪。

作為一個妖怪,她雖然沒有太大的本事,但變聲換貌,還是很簡單就可以做到的。知性美麗的禦姐形象給她不少方便的同時,麻煩也不少。就像現在,她只不過喊了他兩句孩子,就莫名其妙的被當成“孩他媽”了。

“江宗雨!江宗雨女士在哪?”急診室的門開了,喊聲傳來。

“這呢!”江宗雨舉了舉手,“孩子怎麽了?”

“你跟我過來!”醫生的語氣很不善。

七拐八拐地走到醫生的辦公室的時候,她的耐性終於用盡了,忍不住問:“醫生,孩子到底怎麽樣了?”

“孩子怎麽樣你不知道啊?如果你平時多關心一下孩子,又怎麽會——”

“停停停!孩子到底怎麽了?”

“現在知道關心了?”醫生冷哼一聲,冷著臉解釋,“長期饑餓引起的慢性萎縮性胃炎,從而引起多種並發癥,其中包括癌前病變。從細胞的異化程度來看——已經確認是胃癌晚期。”

話說到這,醫生分明已經疾言厲色了:“孩子這個年紀正是需要關愛的年紀,這位女士,請問,你是怎麽做家長的!你盡了一個家長應盡的責任和義務嗎!”

江宗雨本來正在低頭百無聊賴的修著自己指甲,忽然聽到責問,她左右看了一圈,發現周圍的人都鄙視地看著自己,忍不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莫名奇妙道:“你是在說我?”

醫生瞧她這副傻得冒泡的樣兒,氣的鼻子都歪了,把一張桌子拍得“砰砰”直響:“不是你還有誰!還有孩子身上的那些淤青是怎麽回事?”

“可能——是摔的吧。”江宗雨一副猜謎的語氣。

“可能?”醫生瞪著眼睛,發現女人還是一臉無辜的望著自己。醫生終於意識到,自己和眼前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同一個類型的生物,於是強壓下心中那一股邪火,問道:“你先生呢?”

“先生?你是說老公?那個東西,我可沒有。”江宗雨把小腦袋搖的波浪鼓一樣。

醫生看著她摩登的打扮和不拘一格的大膽造型,似乎想到了什麽,忽然冷冷一笑:“也是!”不再理會她,埋下頭不聲不響的寫著什麽。

江宗雨看著他,沒有說話。

空氣有些凝滯,只有筆在紙上沙沙的劃過的聲音,明晃晃的燈光下有什麽黑色的東西一閃而逝。

醫生大概永遠不知道就那一會兒,他已經在鬼門關口走了一遭。

堂堂骨妖之尊,豈是區區一個凡人可以褻瀆!幸虧江宗雨現在不願殺人,但是就算不殺他,也勢必要狠狠作弄一翻,畢竟,江宗雨早已在他鄙夷的眼神中讀懂了一切。

竟然把本姑娘當出來賣的,你死定了。江宗雨眼睛一轉,有了個主意。

末了,醫生把一堆文件往她這一推:“簽個字。”

“去收治科填一下《住院審核表》,然後他會告訴你怎麽做。”醫生搞定一切後,似乎一刻也不想和這個狠心的“孩他媽”再呆上半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門外,臉上分明擺著四個大字“門在那呢”

“住院?”

江宗雨的嘟噥不幸又被醫生聽個正著。

醫生看著她大驚小怪的樣子,邪火又噌噌噌地往上冒,切齒恨道:“對!住院!必須住院!必須!”

好麻煩。又要填表,又要交費,以後說不定還要把這個孩子送回去,如果是個流浪兒,那就更麻煩了。真是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江宗雨興致缺缺地拿著病歷走了,只是快走到門口時,她忽然轉頭,對醫生粲然一笑。

男醫生有些莫名其妙,他可不知道他的臉上突然冒出的厚厚的口紅和妖嬈的眼影。醫生像往常一樣虎虎生風地走到門口後,對著喧鬧的人群,用深沈的男中音喊了一句:“下一位!”

人群齊刷刷的轉過頭來。

這時,一位捏著蘭花指的猛男應聲冒頭。

看著男醫生妖嬈的妝容,他先是楞了楞,然後臉上忽然大喜過望——哈哈!小娘子原來是同道中人!

江宗雨可想不到她的惡作劇還有意外之喜,她發誓,她可從沒見過這麽麻煩的小屁孩。

“你要回去?”江宗雨瞪著眼睛。

“嗯。”小屁孩阿藏點點頭。

“你要回去!”

“嗯。”他直接下床了,這個利落的動作,同樣利落地胎死腹中。他的胃好像被狠狠拉一下,忍不住一陣抽搐,直接摔在地上。

“就這樣爬回去?”誰能告訴她,她的語氣怎樣才能不刻薄?忙了半天,當了半天“孩他媽”,受了半天鄙視,才幫他搞定住院手續。然後現在,他要走?

她沒想到這小猴子真的會在地上爬,所以她楞住了,你能想象小猴子像個小甲魚一樣在地上爬嗎?

江宗雨忽然被氣樂了,揪著他的脖子,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提回病床,粗手粗腳地蓋好被單,惡狠狠道:“你給我好好呆著。再給我啰嗦,把你屁股抽成八瓣!”

江宗雨自以為說了句俏皮話,又想笑,卻發現那小猴子面癱一樣看著自己,嘴角抽了抽,還是沒笑出來。

這小屁孩真沒勁。

“梧桐還在等著我。”小猴子掙紮著又想起來。

江宗雨死死地按住他,兩個人像鬥雞一樣大眼瞪小眼。看起來似乎是女版但丁和男版彼特拉克之間的那點事兒。但實際上,按妖齡和心理年齡,她比阿藏大不了多少,幹出來得事也跟孩子沒什麽兩樣。

江宗雨雖生氣,卻又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梧桐是誰?你的小太太?”

手中的勁道慢慢小了,小猴子忽然安靜下來,嘆口氣:“她是我妹妹。我不回去,她會沒吃的。”

沒吃的?

她好像有些明白什麽了。

打量了幾眼臟兮兮的小猴子,雖然知道這樣問可能有些刻薄,但還是忍不住問:“難道你——有吃的?”

他看著她,沒說話,而是緩緩伸出手——手中的小包,粉色的,繡個呲牙咧嘴的大白兔,分明就是她的錢包。

“你——”她呆了呆。

“還你。”他把錢包遞過來,“讓我走吧。”

“那你身上的那些傷不要緊麽?”她沒忍心告訴他胃癌的事,而是提醒他臉上的那些淤青,猙獰得像個鬼臉。

“只是被人打了。沒關系。做了壞事自然要受懲罰。”那個小小的身影在說話間,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她心中忽然說不出是什麽感覺,酸酸的,苦苦的,反正不好受。自己又為什麽會救他呢?她其實也想不明白,她是個妖精,雖然年紀還小,只是個一百二十歲的小妖精,離成年還有幾十年呢,但她畢竟是妖。

天下之妖,即使是骨妖,也是和人類有隔閡的。

她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何況她現在也沒時間去想了——那個倒黴的男醫生正面色鐵青地向她走過來,臉上還有口紅,跟個女鬼一樣。

她鬼臉都來不及做,撒腿就跑,跑得比兔子還快,手裏握著的那個粉色錢包上大白兔望著她,呲牙咧嘴地笑。

這時的她,大概絕想不到,下一次見面那個可憐的小猴子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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