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路揚目前為止到過的最偏遠的山區，他開著一輛從基地後勤處借來的“東風鐵甲越野車”，倒是挺適合這種山路，多少年了，由於這裏地處偏遠，經濟落後、交通不便，世世代代居住於此的山裏人大部分外遷，遷到了離城市相對較近的地方，這裏依然保持著原始的面貌，泥沙路，低矮的房屋，荒廢的土地。舉國經濟的飛速發展，使得越來越多的年輕農民一長大就背井離鄉外出討生活，他們厭倦了世代耕作的土地，導致土地大片荒蕪，雜草眾生。這一路上的經過的大大小小的村落和寨子，路揚看到更多的是老人和孩子和荒蕪的土地。

如果不是父親告訴他地址，他差點就不記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外婆和舅舅的親人，他沒見過他們，但是他知道，外婆已經在十年前就離開了這個世界，還有兩個舅舅，在外婆出世不久後逼著母親改嫁，他們的理由倒也順理成章：哪有嫁出去的女兒還住在娘家的道理，母親在兩個舅舅的逼迫下，離開了娘家，嫁給了鄰村一個山村民辦老師，沒幾年後，這位老師也去世了，就剩下了母親一個人，生活在那個偏遠的山區。

汽車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行駛著，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自己從小就恨的母親，他心裏就感慨萬端，走到導航提示到了他的目的地，他才看清楚這周圍，這就是一個荒涼的寨子，稀稀拉拉二、三十棟破矮的竹樓，還有幾棟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泥磚房，不過已經無人居住了。

村裏人很少，只有幾個老人、孩子坐在村頭曬太陽，還有兩個老頭在下棋。

看到有陌生人到來，村裏人一下就圍了上來，他們把來車當成了某個衣錦還鄉的寨裏人，但是當他們看到了一身軍裝的路揚，顯得有些失望和失落。

“大爺你好，我想請問一下王一清老師的家在那兒？”路揚滿臉微笑地給幾位老人遞煙。老人們把煙接了，但是說的話，路揚卻一句也聽不懂，他只好轉身問一下十來歲的孩子：“小朋友，王一清老師的家你知道嗎？”

好在這孩子應該在上學，能聽懂他的話，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路揚問道：“快點告訴解放軍叔叔，你能帶我找到王老師的家嗎？”

孩子臉紅通通的看著路揚，山裏孩子認生，也沒見過什麽世面，也許是因為過於緊張，他突然轉身跑進村裏，沒一會兒，他帶著一個人出來了，那人五十來歲，穿著比較幹凈，看到路揚，他滿臉是笑地迎了上來，說著生硬但勉強能夠聽懂的普通話：“解放軍同志你好啊！我是這個寨子的村長，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到底是幹部，應該是見過世面的，路揚客氣地和他握握手，把來意又說了一遍。

村長說道：“王一清老師已經去世多年了，現在他家只剩下他老婆了。”

“他媳婦是不是叫朗月過？”

村長點點頭：“對，就叫朗月過，是隔壁寨子的，嫁到我們寨沒多少年。”朗月過，路揚母親的名字，一個美麗的名字。

村長的話深深地刺痛著路揚的內心。

“村長，我想找她，你能帶我去嗎？”

村長擡頭看了看懶洋洋的太陽：“這會兒只怕他媳婦在地裏呢！這樣吧！你先到我家裏坐坐，喝杯水，我讓人去叫她來，對了解放軍同志，你找她有什麽事嗎？”

路揚點點頭：“有事，但不能告訴你。”

村長立即“會意”：“明白，部隊上的事不能亂打聽。”

“我就不進去坐了，你方便的話給我帶路，我自己去見她。”他看到村長臉上有點不太情願的神情，估計是感覺自己不領他的情，讓他這個幹部的面子有點放不下來，於是又補充道：“村長是黨員吧？”

“是黨員，十多年的老黨員了。”村長有點得意地說道。

路揚正色說道：“老黨員是有覺悟的對吧？”

村長笑了：“那是，我帶你去找她。”說著，笑呵呵地帶著路揚滿山找人，但是找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發現他母親的影子。村長滿頭大汗地停下了腳步：“我估計她是回娘家了，要不然怎麽會找不著人呢！？”

“她娘家怎麽走？”路揚問道。

“雖說在隔壁寨子，但是去的話也不近喔，得走小半天時間……不過，有車的話可以快很多。這樣吧！解放軍來了我肯定幫忙，今天我好人做到底，帶你去，不過得開車去。”

“到底是老黨員，有覺悟啊！那我就先謝了，你跟我上車，找到人了，我再把你送回來。”路揚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包中華，遞給了村長，村長是個識貨的人，笑瞇瞇地接了，跟著路揚回來上了車，重新出發去路揚的舅舅家。

其實並不遠，只是這裏的山路崎嶇難行，走路要翻山越嶺，自然要費很多時間，但是開車的話，繞幾個圈子就到了。

外婆家的這個寨子要大很多，同樣大多都是竹樓，這種房子，是用很多粗竹子做房子的骨架，竹編篾子做墻體，樓板或用竹篾，或用木板，屋頂鋪草。竹樓的平面呈方形，最下面一層架空多不用墻壁，供飼養牲畜和堆放雜物，樓上有堂屋和臥室，堂屋設火塘，是燒茶做飯和家人團聚的地方。外面還有開敞的前廊和曬臺，前廊是白天主人工作、吃飯、休息和接待客人的地方，既明亮又通風。外婆家的房子很大，有幾間連接在一起，左右分別住著路揚的兩個舅舅。

汽車慢慢地停了下來，老遠，路揚就看到了一個中年婦女坐在門口，和另外兩個中年男子在聊著什麽，準確地說是爭吵，婦女在哭，兩個中年男子指手劃腳，神情很多激動，路揚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村長說道：“那個女的就是朗月過，另外兩個，一個是她的哥哥，一個是她的弟弟。”

路揚突然覺得喉嚨口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他把車停下來，卻並沒有急著下車。半晌才問道：“村長，他們在說什麽？”

村長皺起眉頭聽了半晌，答道：“他們好像是為錢的問題吵架，她的哥哥在指責她，住在家裏好多年，反正就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你再聽聽。”

村長豎起耳朵，亞根兒沒註意到，路揚的眼眶裏大顆的淚水正在噴湧而出。

對面的爭吵沒有停止，他的一個舅舅看著有一輛汽車停在前面，往這邊看了幾眼。

村長繼續翻譯道：“好像是朗月過放了一些錢在家裏，現在他哥不認賬了，弟弟倒是在幫她說話，讓他哥把錢拿出來還給她。”

正說著，他大舅氣勢洶洶地上前幾步，把路揚母親坐著的凳子一把搶了，他母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地哭了起來，他的小舅舅趕緊去扶她，兩兄弟吵了起來，搶凳子的大舅惡狠狠地，還要動手打他母親，路揚終於坐不住了，他打開車門跳了下去，吼了一聲：“住手。”

但是他大舅並沒有住手，他只是往路揚看了看，覺得這不過是個多管閑事的解放軍，自己打妹妹，他也管不著。但是他舉起手的時候，路揚已經竄到他前面，把他打人的手一把扭住。

“你什麽人啊？用得著你管這閑事？”他大舅竟然會說普通話。

這時候，一直低著頭在哭的母親也站起身來，她緊緊地盯著路揚，慢慢地，她的全身開始顫抖起來，她捂著自己的嘴，生怕再哭出聲，驚嚇到了眼前這個她幾乎認定就是自己兒子的年輕人。

村長這時也從車上追了下來，他看到一臉淚水卻兇狠異常的路揚，有點蒙了。但是，他還是說道：“你不準打人，打人是犯法的，哪怕是打自己妹妹也不行。”

大舅的手被路揚抓住，痛得臉色都變了。

“你是揚兒嗎？”母親終於開口了，她試探性地問道。

路揚轉過臉來，只是和母親對望了一眼，母子的血緣和心意就重新連接在一起，母子連心這句老話在他們身上得到了應證，不管多久，母親與兒子之間的那種隱隱的聯系是人類最為神奇的存在，更何況，這個年輕人帶淚的臉上，還刻滿了他父親的影子。

路揚看著這張臉，他已經不記得了她的樣子了，只隱隱記得她的一個背影，在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母親坐在昏黃的燈下，在給他縫補衣服的背影。盡管歷經了無數滄桑，她的臉依然無法掩蓋住年少時的秀美，只是她的額頭上，多了幾條深深的皺紋。

路揚點點頭。

“揚兒，快松開手，那是你舅舅。”母親叫喊著，她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嚎叫，聲音中，有無數淒婉和哀怨，悲涼和痛苦，當然，也有巨大的喜悅和意外。這世間，還有什麽感情比母子的久別重逢更讓人心碎和動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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