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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叔,你要和我一起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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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延卮言盯著坐姿規矩得像小學生的陸柒,手指在桌沿上一下一下地敲著。

說實話,她的履歷很簡單,但是資料裏附帶了許多往期作品節選。

那些紙張在面試官手中輪流傳閱一遍,象征性地問了幾個問題,互相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

而延卮言自始至終保持著沈默,他將幾張古風作品並排擺在桌上,半晌,他漫不經心地看著陸柒:“你的創作靈感源自何處?”

陸柒楞住了,稍加思索,試探性地答道:“我的夢境。”

延卮言嘴角一僵,臉色變得更加沈重。

陸柒看見他表情的變化,心一懸:不好,是不是這個說法太不靠譜了?

於是,她趕緊補充道:“我是說有時候,我的夢裏會出現一些片段,我會將這些當作我作品的素材取鑒,豐富我的作品。”

這番說辭後,延卮言沈默著,直到邊上的面試官忍不住出來打圓場:“那,面試就到這裏?”說著看了一眼延卮言。

延卮言微微頷首。

陸柒目光順著飄過去時,延卮言剛剛擡起頭,兩個人目光對視,卻又很自然地移開了眼睛。

面試結束後,陸柒還有些摸不著頭腦,站在索式影業辦公樓下,回頭看了一眼面試場地所在的樓層,總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但很快,她的註意力被一陣飄然而來的香味吸引,目光瞬間亮起來,包子!

天津的狗不理包子被譽為“津門三絕”,來天津一趟,不吃那不是虧了!

轉瞬間,陸柒就把面試的郁悶拋在腦後。

延卮言從地下停車場出來就看到這樣一幕,路邊的小涼亭裏,女孩捧著包子一臉滿足,咬一口,大概是被燙到,皺著臉吐舌頭不停哈氣。

車子快速駛過,這一幕也就幾秒鐘。

而那個笑容卻實實在在停在了腦海裏,延卮言失笑,還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

車子馬上就要拐彎,他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後視鏡,女孩的身影漸漸模糊,腦海中突然響起堂妹曾說過的話:“其實拾叁不是考上的大學,她是特招生,是當時一個教授在外采風,途經她家鄉,發現了她的絕對色感。”

當時他不過是抱著對擁有絕對色感的人的好奇心,將她拉進自己所在的原畫群。

當時,她的筆觸還十分稚嫩……

沒想到短短幾年,已經成長為原畫圈裏的中堅力量。

延卮言眼神一暗,嘴邊浮起一絲笑容。

陸柒坐在涼亭裏,兩條腿一晃一晃,看得出心情不錯。

一輛黑色的車突然停在面前的馬路邊,車窗慢慢放下來,露出不久之前才見過的臉。

陸柒鼓著半邊臉,吃驚地看著延卮言。

“上車。”言簡意賅。

陸柒心中警鈴大作,同時也有些蒙。

這是要秋後算賬?

“快點,這裏不能停車。”延卮言望一眼後視鏡,不耐煩地催促道。

陸柒手忙腳亂收拾桌面,拎著一堆塑料袋小跑過去,上車的時候因為緊張,被車門絆了一腳。

延卮言這才看清她手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麻花、炸糕……應有盡有。

這是一日游來了?

陸柒註意到他的視線,楞楞地將手送了過去:“要吃嗎?”面試那麽久,應該……是餓了吧?

延卮言收回視線,一言不發地開車。

行駛途中,氣氛一度尷尬。

就在陸柒思索著要不要裝睡時,對方先開了口:“我看你的畫作風格有點像天倪?”

這句話就像興奮劑,陸柒立刻精神振奮:“你也看天倪的作品啊?”

延卮言瞥她一眼。

陸柒微赫:“也是,他那麽有名,你看過也很正常。”

像是打開了話匣子,陸柒有說不完的話:“我確實有段時間在模仿他的,他是我的偶像,也是我繪畫生涯中的良師益友。”

“哦?”

“我剛剛進入這個圈子的時候……技術很一般,當時的前輩們大概是顧及我是個女生,一般也是提出我的優勢借以鼓勵我。”說到這裏,陸柒不太好意思,當時的作品她都有保存,每次回頭去看,都會發現許多“致命”的缺陷——最基礎的筆觸邊緣也不夠柔和,設計出來的場景、形象都很單一……

“那時,學校不教這些,從沒有人指導過我該怎麽做,我只是囫圇地將我腦海中的畫面畫出來,就像現在,我視線的焦點落在你身上,我的著重點就在你身上,就會忽略整體的關系……”

延卮言聽得很認真,即便這些過程是當初他一眼就看出來的。

他的指尖在方向盤上敲擊,只在她看過來的時候微微點頭,示意自己在聽。

“那時我知道自己的技巧存在問題,卻沒有方向。這時候是天倪點醒我的。”陸柒托著腮,回憶道,“一味追求細節,忽略整體關系的把控,這不就是舍本逐末?生命與生命之間,是有牽連的。”

“當時他是這樣說的。”她記得很清楚,幾乎是一字不差。

延卮言不禁側目。

“我思考了很久這句話,那段時間我在網上找到他的作品,越看越佩服他。也漸漸明白他所說的生命之間的牽連,那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了繪畫的美妙……你將你腦海中的山、水、縹緲的霧氣一一付諸筆下,它們都在各自存活,但是整體的畫面裏,你能感受到生命的循環,生生不息。”

她擡眸,雙眼熠熠生輝。

“你的作品裏有生命力。”延卮言輕聲說,如果詹知夏在這兒,一定會驚呼出聲。

因為他此刻的表情,是那麽溫柔。

陸柒忽然不說話了,剛好是個十字路口,紅燈。延卮言側目,少女滿臉失落,貝齒輕咬著嘴唇,半晌,低聲喃喃:“可惜他現在……失蹤了,我都聯系不上他,也不知道我現在的成績,在他眼裏算不算是合格。”

延卮言定定地看著她,幾年前自己從繁忙的繪畫之餘,擠出時間指導這個有些笨拙的女孩,她不算聰明,常常一個要點,要說許多遍,除此之外,她還要私下裏溫習幾天。

有一次,屢次犯同一個錯誤後,她在他不耐煩的語氣下,低落而又羞愧地道歉:“明明已經學了好多天,可是還是做不好,對不起。”

那時候他才註意到她的情緒不是很好。

那段時間原畫圈青黃不接,各種弊病層出不窮,抄襲、熱點題材帶來的蝗蟲效應等等,都讓他在這個圈子裏掙紮到筋疲力盡。

某次,在他批評堂妹潦草的作業時,不經意提起拾叁,詹知夏頭搖得像撥浪鼓:“拾叁那家夥簡直不要命,半夜三點還在雕刻軟件上雕塑,我有自知之明,我做不到!”

那段時間,自己將她的人物造型批評得一無是處……

第二天,照例是檢查作品,她期待都快溢出來了。

有人對你的肯定抱以期待,並為之努力。

那種感覺……

就像是迷途的船只,忽然尋找到燈塔的方向。

綠燈亮起。

延卮言沒有動,有些恍惚:“不僅僅是合格,天倪會為你驕傲。”

陸柒聞言看向他,濕漉漉的眼睛裏霧氣橫生,好像在說:真的嗎?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延卮言鄭重道。

陸柒聲若蚊蚋地“嗯”了一聲,扭過頭去笑得傻氣橫生。

轉瞬又像想起什麽,陸柒扭過頭討好地笑著:“那我的面試過了吧?”

延卮言瞥她,眼神凜冽:“聽天由命吧。”

感動什麽的,果然是不靠譜的吧……

“哦。”陸柒鼓鼓臉,不敢再多說。

一路上沒有再停,直到駛進酒店,陸柒才意識到:他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

上電梯的時候,陸柒不時將懷疑的視線投向他。延卮言斂著眉眼,棱角分明的側臉冷厲,即便陸柒沒見過大世面,用她短短二十年的閱歷來說,她的確是沒有見過比延卮言長得更好看的男人。

直到電梯裏按下樓層,陸柒忍不住了,試探道:“你還不回去啊?”

延卮言用看到一個大傻子般的目光看向她:“回哪兒去?”

陸柒急了,再淡定不了:“我告訴你,不要以為誇了我幾句就、就……就能為所欲為!我……我是正經人!”

端的是義正詞嚴。

延卮言低沈地笑了起來,挑眉,他退後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就像是在鑒定一般掃描。陸柒給他臊得臉騰地紅了,抱著胸直往後退。

延卮言覺得有趣,邁開長腿一步步走向她。

陸柒背靠著轎廂壁,冰涼的金屬觸感令她渾身一顫,延卮言還在靠近,侵略感十足。

延卮言停住了,險些貼上她。陸柒咬緊牙關,脊背上汗毛直豎,一雙受驚的眼睛防備地看向延卮言,心裏打定了主意,要是他敢有什麽動作自己就咬死他!

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延卮言彎下腰湊近她,戲謔道:“為所欲為?”

磁性的聲音,話尾語調上揚,像鉤子一樣鉤住了她的心弦。

鬼使神差,有片刻的遲疑,甚至在懷疑,自己是否該在“誓死不屈”和“願者上鉤”間徘徊一下?

她沒留意到,延卮言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她口袋裏掏出一顆珠子。

面試的時候延卮言就留意到,她總是有意無意地蓋住膝蓋邊的口袋,在車上也是,明顯是在心虛,卻還自以為掩飾得很好。

延卮言直起身,看著還沒回過神的某人,將珠子送到她面前。

陸柒一驚,伸手就要搶,延卮言眼疾手快縮回來。

延卮言玩味地看向她,語帶嘲弄:“有傍身手藝的正經人?”

陸柒腦子轟地炸開了,立刻就明白了剛才一系列舉動的用意。

她難堪地轉了個身,雙手捂著臉,腦門抵在墻上,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

“叮——”

電梯門開了。

延卮言看了看仿佛紮根在電梯墻壁上的姑娘,好笑地抓住她捂在臉上的手腕,半拖著將她拉了出來。

走廊上空無一人,延卮言低聲取笑:“沒臉見人了?羞憤欲絕?”

陸柒破罐子破摔般地把手甩開,恨恨咬牙:“我臉皮薄。”話畢,她瞪他一眼,而下一秒,她只想趕緊溜回自己的房間。

技不如人,甘拜下風。

他低醇的笑聲自身後響起,陸柒深吸一口氣,加快腳步。

延卮言幾步追上她,在她開口前,搶先將珠子塞回她手裏:“我住在你的隔壁。”

陸柒看著他指了指面前一間,疑惑油然而生,然而不等她發問,延卮言斜睨著她:“你以為我會讓你侮辱我的清白?”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只大手壓上她的頭頂:“早點睡吧,小丫頭。”

關門聲很輕,卻將陸柒震醒過來,咬牙切齒:“誰侮辱你清白了!”

陸柒氣哼哼地沖回自己的房間,在洗漱的時候,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麽。

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二)

清晨,陸柒從房間裏出來,擡頭就看見迎面走過來的延卮言,他穿著一身運動服,額上還掛著密密的汗珠,應該是剛從樓下的健身房回來。

最近兩人皆是早出晚歸,很少碰上面。

陸柒更是抱著旅游冊,將附近的景點都玩了個遍。

“又要去哪裏?”延卮言用雪白的毛巾抹了把汗,先開口問道。

“去這家面館,百年老字號,天津旅游必達景點。”陸柒揚起手中的旅游冊,“要一起去嗎?”

問完之後,陸柒又咬牙在心裏罵自己多嘴,尷尬一笑:“我就是隨口一問……”

“好啊,你等等,我換件衣服。”

陸柒坐在沙發上,還在懊惱。

延卮言換好衣服出來正好看見她歪著頭自言自語。

“你嘀嘀咕咕說什麽呢?”延卮言從抽屜裏挑出一塊手表,套上手腕,“哢噠”一聲扣上。

“沒、沒什麽。”陸柒趕緊轉移話題,“你今天不用去做面試官嗎?”

“昨天就弄完了,後續的事情就不用我去了。”延卮言走到窗前,試了試溫度,走到陸柒身邊上下打量。她穿著半袖,套了件淺色牛仔背帶褲。

現在是秋季,傍晚溫度會降下來。

這麽想,延卮言又從衣櫃裏拿了件外套。

陸柒看他拿在手裏的外套,欲言又止。

“怎麽?”

陸柒趕緊搖頭。

他拿的正好是一件牛仔薄外套,顏色和她的很接近,如果穿上……就很像情侶衫。

延卮言皺皺眉頭:“你今天很奇怪。”

“胡……胡說八道。”陸柒眨著眼,欲蓋彌彰留下一句“趕緊走了,那家店很有名的,到時候面湯都吃不上”,便腳底生風往外跑。

坐上延卮言的車,陸柒摸著皮椅感嘆:“你在外地還特地買輛車啊?真是奢侈!”

“不是買的,暫借的。”延卮言想起上次在機場陸柒是見過索琳瑯的,索性就直接解釋,“就是上次來接機的索小姐,她是這次古風動畫的接洽人。”

提到索琳瑯,陸柒原本雀躍的心沒來由地一涼。

這是怎麽了?延卮言察覺到她低落的情緒,不明所以。

直到臨近目的地,她才重新雀躍起來,明顯坐不住了,腦後的呆毛都虎虎生風。

延卮言在心底松了一口氣,暗暗吐槽:還真是六月天,孩兒面。

還真像個小孩一樣。

面館就叫劉家面館,匾額正中央用行草游龍走鳳地書著“劉家面館”四個大字,邊框上漆了金色的漆,雕著繁覆花紋,恢宏又大氣。

店內都是覆古的裝潢,就連櫃臺都是舊式,賬本、算盤一應俱全,就連電腦都是在桌面上隔著玻璃藏在下頭。

“哇,這家店的裝潢好別致啊。”

陸柒在門口就蹦蹦跳跳,東張西望。

門檻稍微高起來一截,延卮言見她只顧擡頭張望,拉了一把:“小心一點,這有個坎。”

“跨過這個坎兒,鴻運滾滾來。”門口一身短打的服務員精乖地接口。

“多謝。”陸柒怪莫怪樣地做了一個揖。

寬松的上衣因為這個動作略下滑,延卮言有點不自然:“女孩子別毛毛糙糙的。”

“知道了啦,大叔!”陸柒朝他做鬼臉,順著他的視線看過來,瞥見肩膀上的淺色細肩帶,臉色漲紅,“流氓!”

延卮言無言,上上下下打量陸柒。

陸柒後退兩步:“幹……幹嗎?說你流氓你還真要做流氓啊?”

延卮言直視她的眼睛,直到陸柒都有些撐不住,然後極為認真地在她耳邊道:“沒什麽好耍流氓的地方啊。”說完向店內走去。

陸柒目瞪口呆,氣得皺了臉,盯著延卮言的背影,這算是調戲吧!

她恨恨捏拳:“渾蛋!”

“嗬,兩位第一次來吧?”老板穿著一身藏藍色改良唐裝。

“有包間嗎?”延卮言問。

“包間在樓上,您跟我來。”

陸柒追上去:“去包間幹嗎,我覺得這下頭環境挺好的!”

老板笑瞇瞇的,極有眼色地順著陸柒的話,帶著兩人向裏走,引至雙人座前,將茶杯倒正過來。

陸柒先在延卮言對面落座。

“嗬,兩位要吃點什麽?”

延卮言拿起菜單點單,不時咨詢老板幾句。

“要不來一份我們店的招牌炸醬面?嗬,那可是民國年間傳下來的老配方了……”老板三四十歲,看起來十分平易近人,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帶個“嗬”字。

陸柒想:真是奇怪的口頭禪。

“那小姑娘你要吃點什麽?”店老板看過來,視線和陸柒撞上,陸柒赫然撓撓後腦勺,亂糟糟的短發在後腦勺支棱起來幾根。

“和他一樣就好!”

面很快就吃完,飯後提供一盅青梅酒。

“這是小店自釀的青梅酒,嗬,免費請兩位,可以嘗嘗。”見兩人吃完,店老板將小酒壺提上來。

淺色的酒液潺潺地順著壺嘴淌進杯底,倒梯形的酒杯上燒著青梅的花樣,倒也小巧別致。

延卮言先抿了一口,梅子的清香回味在舌尖上,酒的辛辣反而被帶得有些酸甜,於是也沒有阻止陸柒的動作。

“好喝!酸酸的跟果汁一樣。”陸柒砸砸舌,讚道。

“嗬,那是,我們家釀酒的手藝和做面的手藝那可都是祖傳的,少說也有百來年了,經得住客人們細品。”老板笑得眼睛都瞇縫了。

陸柒又倒了一杯,悄悄靠近延卮言,猶猶豫豫地問:“你說,吃面送酒,真的不會虧本嗎?”難怪做了一百來年還是一家小店。

延卮言端著酒杯的手一滯:“你當別人都和你一樣傻啊……”

延卮言摩挲手裏的酒杯,看了兩眼店裏的桌椅板凳,就連剛才的菜單,皆是仿民國年間的樣式。

“酒香不怕巷子深。”延卮言在陸柒快要奓毛前說道。

“嗬,正是這個道理!”

陸柒掃了眼菜單,也不計較這個問題,轉而有興致地問:“老板你這店真開了一百年了啊?”

“嗬,那可不,祖上傳下來的,一開始也就是路邊上趕集的面攤子,祖上攢了點錢就在港口邊開了家小店,您二位看看這邊,這可都是當時流傳下來的老照片了。”店老板指著店裏一面墻,墻上貼了滿滿的舊式黑白照。陸柒驚喜地湊過去,隔著防塵玻璃細細打量,許多照片都已經泛黃,甚至起了毛邊。

戴著金絲眼鏡、穿著舊式西裝面部茍色的年輕人,著長衫、馬褂的憨實男人,花枝招展眼唇而笑的太太小姐……在一張張黑白底色的照片上百花齊放。

“這些都是我爺爺的珍藏了。嗬,那會我真佩服他啊,只要上過一次門的客人下回他都能認出來,我小時候還聽他講過這些照片裏頭的客人……”店老板一只手覆在玻璃上,眼睛定定地盯著,搖首悠悠感嘆。

三)

照片墻上有一張照片特別顯眼,陸柒眼睛都挪不開。

“大叔。”陸柒喊了一聲延卮言,視線卻一直停在照片上。

“怎麽了?”延卮言走過去,想將她在身後揮舞的胳膊壓下去,卻被她反手抓住。

陸柒抓著他的胳膊將慢吞吞的延卮言拖到身邊:“你看這張照片真有意思。”

延卮言順著她的手指方向看過去,那是一張黑白的老式舊照,因為年歲久遠,有些地方都開始發黃。

照片中的男女隔著桌,女人一身舊式素色連襟襖裙,梳著未出閣女子的雙重髻,鬢發低垂斜插一支素質的珠花簪。

男人拾掇得非常利落,一身暗紋西裝,扣子解開,露出裏頭的馬甲。

“新舊兩個時代的碰撞,真是不可思議的年代。”陸柒摸著下巴低喃。

延卮言垂首,意味深長地瞥了抱著自己胳膊的陸柒一眼。

陸柒恍然未覺,兀自沖他笑了一下:“他們看起來感情真好。”語氣中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

的確。

照片上,男人正給女人斟酒,嘴角掛著不羈的淺笑,風流無邊,眼睛卻眨也不眨地含笑望著女人,溫柔繾綣。

女人坐在那兒,像一株初生於柔風細雨裏的楊樹,含蓄地提著手帕掩在嘴邊,似乎是不好意思,含蓄裏帶著些大家閨秀的嬌怯。

明明看起來像是兩個時代,不同的衣著、思想、社會地位,就像是歷史洪流中兩條永不交界的平行線,但那眼角眉梢的互動分明像是在細細訴說著掩不住的情意。

“不知道他們後來怎麽樣了,真希望他們可以一輩子在一起……”陸柒低聲說。

在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陸柒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腦海裏也會出現一些奇怪的畫面,就像是坐在飄搖的船只上,漂泊不定。

她好像能對照片裏的那個女人感同身受一般,莫名地,她感覺自己眼前正蓋著一塊紅綢,方方正正的小窗口透著外頭刺眼的日光,視線下移,蓋頭的流蘇隨著清風微微卷動,水瀉流光的紅綢裙裾映入眼簾,逶迤的繡鳳嫁衣不染塵埃,紅得炙熱,纖巧的手上抱著個暗色的八音盒……

好熟悉的感覺……

延卮言收回視線,眼中露出一點笑意,見她似在出神,彈了她的額頭一下:“胡思亂想。”

陸柒被打斷,回過神,抱著額頭惱怒地看他:“這怎麽是胡思亂想?相愛的人就應當在一起,哪怕陰陽相隔,心裏想的也總會是下輩子的相守。”

延卮言一楞,近距離看,陸柒的眉眼稱得上精致柔和,此刻,她渾身散發出一種哀愴又偏執的氣息,而她在說“陰陽相隔”的那一瞬,延卮言在她的眼神中捕捉到與她平時的樂觀截然相反的情緒——深沈而滄桑。

就像是歷盡滄桑的大悲大切後會有的沈痛情緒。

“你……”等延卮言想仔細確認,那些詭異的情緒又消弭無蹤。

“嗬,說起來,這其中還有段故事呢。”老板見他們起了爭執,趁機打圓場。

陸柒馬上被吸引過去:“哦?故事?我最喜歡聽故事!老板說來聽聽啊。”

老板笑呵呵地摸了摸下巴:“我也是聽我爺爺提起過,這照片上是杜家少爺和索家二小姐,杜少爺曾是店裏的常客了。”

老板思忖片刻,招來一邊的夥計,囑咐他仔細看店,然後招呼兩人在桌前坐下,大有好好說道的架勢。

想來平時聽老板講述這段風流韻事的客人也不少,夥計從善如流地去了。

老板接著細細說了一場民國年間的天津衛,人人津津樂道的風流韻事。

老板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地呷酒,似乎覺得青梅酒不夠勁,叫來夥計倒來一杯燒刀子。

“後來呢?”陸柒追問。

店老板舀了溫好的酒壺,懸著空灌了酒杯,飛濺的酒液灑了幾分在延卮言的手背上,溫熱的,帶著一絲灼人的氣息……

“哎喲,不好意思啊……”店老板歉意地起身,從邊上的紙簍裏拿了張紙巾,大概是起得太急,身體不自覺晃了兩晃,一個客人正好路過,順手扶了一把。

老板眼神恍惚一瞬,道謝後,將紙巾遞給延卮言:“真是對不住,擦擦吧。”

“沒關系。”延卮言抿了抿嘴角。

陸柒因為故事被打斷不悅地瞪延卮言,延卮言卻像沒看見,突然問道:“那索二小姐後來怎麽樣了?”

“死了。”店老板垂眼,添了杯酒。

“死了?”陸柒睜圓了眼,“您剛不是說……”

“是的。”店老板一改之前笑呵呵的表情,面上沈沈,“死了,在去往上海的路上在花轎裏咽了氣。”

正過來添酒的夥計聞言咻地擡頭,骨碌碌的大眼珠子在桌上幾人身上滾過一圈,欲言又止。

“怎麽了?”店老板敲敲桌子,瞥他一眼,眼神淩厲暗含警告之色。

“沒事,沒事。”夥計心中一凜,心想:老板這是怎麽了?

夥計撓撓頭,提了酒壺往回走。延卮言聽他路過身邊時,小聲嘟囔了一句:“老板平日說的不是這麽回事啊,是不是醉了發酒瘋呢,人都變了個……”

延卮言聞言,眉頭微微蹙起。老板端坐在凳子上,無端有種不可言說的貴氣,半張臉藏在昏暗的燈光裏,晦澀難辨,在這逼仄小店裏有說不出的詭異。

桌上其他人好似都沒聽見夥計的話,陸柒還興致勃勃地攀在桌沿追問:“那杜少爺呢?他有沒有發現?”

店老板頭也沒擡,手指搭在酒杯邊緣慢慢摩挲,音色有些幹啞:“杜家少爺那晚一掀蓋頭就發現新娘錯了,當時就氣急攻心,撕了龍鳳喜帳,砸了合巹酒,紅鸞花燭趁勢將喜房燒了起來,丫鬟婆子急得大叫,後來人是救出來了,但是杜家東廂燒沒了大半邊,亂事平息下來,下人們才發現,杜少爺早已不知所終。”

“啊?他去哪兒了?”陸柒心跟著懸起來,就好像親眼瞧見了那一片紅光映天,眼底光芒湧動。

“沒人知道,就連見過他最後一面的大小姐也瘋了,花著臉說胡話,然後就成了天津衛裏的一樁懸案,只當杜家少爺死在火海裏,燒成了灰燼。”

“你是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的?”

延卮言不發一言,靜默地在一邊聽著,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個劉老板透著古怪,一個人的慣性動作是不會騙人的,自從剛才那個年輕人扶了他一把之後……

那個年輕人!

延卮言咻地扭頭,那人站在櫃臺前結賬,不經意向這邊一瞥。延卮言有種錯覺,那人臉上像是浮著一層霧氣,蒙蒙眬眬,看不清楚。

延卮言的思緒有些淩亂,一陣焦慮感緩緩爬上心頭。

陸柒見他表情瞬息萬變,皺著眉問:“你怎麽了?”

他低頭隨口應付一句:“沒事,大概……是酒喝多了。”

陸柒剛想取笑,想說“就你這酒量,連我都不如”,低頭瞧見他眉頭都皺在一塊,神色痛苦,右手捂在胸口的位置,大口喘氣,才這一會兒工夫,額頭上就盈滿細密的汗珠。

“延卮言?”陸柒急了,連聲叫他的名字,立刻彎腰攙住他的胳膊。

延卮言此刻根本分不出精力來感知外界發生了什麽,只覺得有一股龐大的、陌生的情緒漸漸攝住他的心臟,來勢洶洶,從頭到腳的肌肉一瞬間繃得緊緊的,嚴陣以待。

而一個思緒占據他的大腦:“錯了,有什麽錯了!”

他們在慌亂之下都沒留意到,店老板端坐在他們對面,眼神淡漠地呷一口酒,而店裏來來往往的人,也對這桌的混亂恍然未覺。

“哢噠——”

酒碗的碗底磕在桌面的聲音。

像極了命運回歸原位時,齒輪扣合發出的輕響。

四)

消毒水的味道盈滿鼻尖,延卮言睜開眼看見滿目潔白時還有些迷迷怔怔。

這是……醫院?

他的回憶還停留在劉家面館,他只記得他們在聽面館老板講故事,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麽,他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種難以忍受的陣痛。

延卮言蹙眉,微微側頭,看見埋頭在一邊不知在搗鼓什麽的陸柒,豐沛的陽光灑在她的側臉,淺色的發梢胡亂翹在盈潤飽滿的額頭上,鼻梁挺巧,淺色的唇瓣微微張開。

陸柒皺了皺眉,好像碰到什麽難題,小巧的貝齒咬在下唇。

延卮言一眨不眨,連呼吸都不自覺放輕,看得有些呆了,不小心岔了氣,咳出聲來。

陸柒立馬扭頭,將手上的東西往桌上一丟,驚喜道:“你醒啦!”

延卮言順了兩口氣,坐起來,望向桌上:“你剛才在做什麽?”

“哦,剛才啊。”陸柒轉身回桌上拿了東西又回到病床邊,“喏,鮮花贈美人。”

延卮言仔細一看,原來陸柒在蘋果上雕了一片薔薇花,每一朵花都是截然不同的姿態。

延卮言想起自己曾訓斥過她畫的花束毫無變化,不禁失笑。

“謝謝。”他的喉嚨有些幹澀,聲音沙啞。

“不客氣。”陸柒摸摸鼻子,非常不客氣地接受了她的感謝,好像根本不記得蘋果是索琳瑯來探望時買的,而且,除了蘋果之外的其他水果,基本都進了她自己的肚子。

陸柒將瑞士軍刀的刀組擦幹凈收回去,玩笑道:“誰讓我是個老實本分的手藝人呢。”

延卮言問起在劉家面館後來發生了什麽,自己怎麽會進了醫院。

“啊,大叔你都不記得了啊?”陸柒瞪大眼睛,見他嘴唇有些發白,忙跑去給他兌了一杯溫水,又滴溜溜跑回來,將水遞給他。

陸柒乖巧地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大叔,你知道你是操勞過度才暈倒的嗎?”

陸柒踢了踢床頭櫃,咳咳嗓子,伸手將自己臉上的表情揉下去,學著醫生苦大仇深的口吻:“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是不知道保養自己的身體,年紀輕輕的就操勞過度,真當自己是鋼鐵俠啊,以為自己還是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天不怕地不怕吧!一天睡幾個小時吧!現在好了吧!住院調養吧!”

延卮言看她鬼靈精的模樣,沒撐住笑出聲來。

“大叔你還笑,你倒是好,躺在床上萬事不愁,我被醫生念得可慘了!”陸柒癟嘴,將委屈演了個淋漓盡致。

延卮言拿她沒辦法,伸手在她額頭上拍了一把。陸柒演不下去,嘻嘻哈哈笑起來。

笑完之後,陸柒又籲了口氣:“不過啊,還好你沒事,醒了就好。”

“擔心我?”延卮言微微楞了一下支起胳膊,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小姑娘。

“我都快嚇死了好不好。”陸柒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

延卮言嘴角彎了彎,眼角眉梢全是溫柔的笑意。

陸柒氣道:“你還笑。”

“我這是開心。”

“大叔,人不是機器可以沒日沒夜地工作,要給自己留下一個喘息的空間,沒有健康,一切都是空談。”她說得認真,巴掌大的臉上是少有的嚴肅神情。

延卮言朝她的臉側伸手,心裏有許許多多的話想對她說,突然很想——抱抱她。

這時,他的腦海裏忽然響起另一個陌生的聲音,也曾說過與這類似的關心的話語。

笑容滯在嘴角,延卮言捏著蘋果指尖發白,心底無端地抽了一下。

也就是這一下,他硬生生地截住心底的渴望,只是在她的額發上掃了掃。

這是什麽意思?陸柒的臉騰地紅了,她怎麽覺得,剛才他的手,是沖著自己的臉去的?

延卮言閉上眼,掩蓋住眼神中的覆雜:“我知道了。”

不是他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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