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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個小丫頭,他好像見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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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梁國七十三年,十一月初九。

這是個晴夜,月輝明明,星河颯颯,不適合殺人,也不適合搶劫。

可幹他們這行的,總輪不到自己來選時機。畢竟給錢的是大爺,什麽時候行動、該要如何行動,自然都是雇主說了算。

破落的小廟門窗虛掩,廟裏有一只不大幹凈的水桶,李輕河從外邊的河裏挑了半桶水,簡單沖洗了一下就準備給自己上藥。秋末冬初的郊外極冷,丟在一旁的衣袍上染了大片血跡,被涼水沖過的身子微微起了白霧,傷口自左肩直直橫到腹部,深得讓人心驚。

“嘶……”

被傷藥刺激得齜牙咧嘴,李輕河稍微停了停,他望著手裏的藥,忽然覺得自己或許應該換個活計。刀口飲血的日子,他實在是過不下去了。

太疼了。

而且,作為一個殺手,被人知道他怕疼,也是怪丟人的。

李輕河嘆了口氣,眼一閉心一橫,繼續把藥上完。

因為經驗充足,他上藥很快,包紮的手法也極其專業。

帶著濕氣的木枝很難燒燃,火星劈裏啪啦迸個不停。李輕河一邊扇著煙,一邊開始思考,如果真要轉行,他或許可以當個大夫?專門接殺手和刺客生意的那種。

一來能有固定客源,二來,他做這個也還順手……

這時,邊上隱忍的咳嗽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李輕河眼睛一瞥,正巧看見倒在那兒的姑娘一臉憋氣的表情。

他微微挑了眉頭,還不醒?挺能裝。

於是,他有意無意多扇了點兒煙霧過去,大有“我看你能忍到什麽時候”的意思。

藏在衣袖裏的手緊握成拳,霽月咬著牙憋氣,拼命忍著,不讓自己咳出聲來。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個人朝她走來,步子很慢很輕,最後停在她的身邊,蹲下。

皎皎月華泉水般流進破廟。

借著微弱的光,李輕河安安靜靜看著躺在地上的霽月。他起初只是想來逗逗她,可真過來了,卻又生出了幾分困惑。

他也想起來,幾刻鐘之前,自己見到她的樣子。

那時,李輕河隨許多人一起埋伏在樹上,等著這一次的生意自個兒過來。

他是殺手,要說生意,自然是殺人。據雇主說來人是皇城富商,可當那隊人馬漸漸走近,他卻發現了幾分異常。

來者儀仗恭謹、四周護衛森嚴,馬車周圍垂落的帷帳是明黃一片,那黃色很亮,耀得人眼疼。當下,他微微皺眉。

這隊人馬不對勁。

他的瞳仁微微放大——

這車馬是皇家的?

就在他心下暗忖之時,領頭的人已經發了口令。

“殺——”

身體比腦子的反應更快,不等他細想,服從指令的本能已經讓他跟著隊伍一躍而下。而就在躍下之時,他看見了隊伍末的一個小丫頭。

那個小丫頭和大家穿著一樣的粗布衣裳,但容貌、氣質與周邊出入明顯。也許是為這意外感到驚訝,她擡起臉來,幾分驚慌、幾分無措。

月色如紗覆在她的臉上,落落星河流淌在她眼底。

李輕河心下一動。

說起來也許沒人相信,但他總覺得,這個丫頭,自己在哪兒見過。

電光石火之間,數條黑影從樹上躥下,閃著寒芒的刀刃直直沒入隊前侍衛喉部,再抽出來便帶出血霧一片,山路上頃刻間混亂起來。

皇家的護衛當然不是吃素的,可他們這群人幹的也是刀口飲血的活兒,加上他們占有先機,兩邊拼起命來,竟是打了個勢均力敵。

李輕河舉劍格向後方,刀劍相交,擦出刺耳的聲音,他的臉上熱熱的,不知道是濺著了誰的血。擋住之後因為沖力太強連連後退,恰好這時另一個人補上他的空缺,他抽空環顧四周,隨之心下一沈。

對方訓練有素,已經圍出了個包圍圈,而他們被困在中心,由於打鬥中損耗太大,已經漸漸落於下風。這種局勢,按道理說,應該撤了。

可帶頭的人並沒有下達命令,相反,大家都不要命了似的繼續廝殺著,他抽神向身邊同伴看了一眼,不料在對方的眼裏看見了血色。

他心下疑惑,卻也快速做了決定。

只見他眼睛一掃,很快找到包圍圈的薄弱處。他突向東南方,那兒臨著石壁,石壁中間有一塊凸起,不好站人,於是便空出一小塊。那是唯一能夠逃生的空缺。

找定之後,他直直向那邊襲去,一路上不知道踩過了幾具屍體,身上也不知道劃了幾道口子,可他運氣不錯,終於來到了空缺處。

他雙眸一凜,斬向前人迅速將其挑開——就是現在!

他腳尖一點就要沖出圈子,卻也正是這個時候,他鬼使神差回了個頭,恰好看見不遠處的小姑娘。她的臉側掛著血珠,滿臉滿眼的不可置信,而黑衣人的刀鋒就橫在她脖頸後方,兇險十分。

見狀,他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拽住了心臟。他停住腳步,也因此耽誤了逃跑的最佳時機。隨後,他忍著被侍衛從左肩劈到腹部那狠狠的一刀,硬生生從人群裏帶走了她。

李輕河不信什麽玄乎的東西,與她卻有一種冥冥之中說不出來的羈絆似的。

胸前的傷口又開始疼,他微微皺眉,為此奇怪。

怎麽會為她跑回去呢?

分明,他只是看了她一眼。

二)

“咳,咳咳……”

霽月終於再忍不住,她被煙火氣嗆得咳個不停,在睜眼的那一瞬,她直直對上那個望著她發呆的人。

眼前的人未著上衣,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他的身上,單是看著都覺得冷。

而他就這麽蹲在一邊,像是在回憶些什麽,幾分迷茫、幾分不解,卻在接觸到她的眼神之後挑一挑眉,換了副表情。

“醒了?”李輕河勾出個笑,“你這一覺睡得可夠紮實的。”

在江湖裏飄飄蕩蕩,李輕河早養出了個自來熟的性子,霽月卻是很不習慣,因為有所防備,所以下意識想往另一邊縮。然而,她這麽一動恰好扯著了小腿上的刀傷。

冷汗從毛孔裏鉆出來,霽月的眉頭皺得死緊:“嘶……”

李輕河一拍腦袋:“對了,還沒給你上藥呢!”

剛剛說完他就起身想走過去,霽月條件反射地想遠離他,然而一動之下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李輕河莫名其妙:“你幹什麽?”

霽月比他更甚:“這不該我問你嗎?”

“我給你上藥啊,你躲什麽?”李輕河環著手臂,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李輕河生了一副好模樣,眉目清俊,鼻梁挺直,輪廓分明。這樣一張臉,加上會說話,在哪兒都是很吃得開的,尤其是類似於花燈廟會,他總能接到姑娘們紅著臉拋來的香囊。

然而,此時此刻,在霽月的眼裏,李輕河簡直就是一個流氓!

霽月氣結:“你……你想碰我……你懂不懂禮數!”

“禮數?”李輕河歪歪頭,舉著雙手後退幾步,“行,可以,我不碰你,你自己爬出去找大夫吧。”

他一屁股坐在稻草垛上,隨手撚了根叼在嘴裏,眼睛一閉就倒下去。而霽月有傷在身,站得勉強,偏賭著氣,好不容易挪到門口,卻又對著外邊開始猶豫。到底是長在深宮,沒有過類似的經歷,面對當下,她實在是有些茫然害怕的。

李輕河若無其事瞥了她一眼,躺得悠悠閑閑:“這外邊天寒地凍,又是林子又是樹叢,路繞得很。你不識路,身子又虛,還帶著這血腥氣,出去也不曉得能走幾步。”他說著,輕輕笑笑,“我們打個賭唄?半炷香之內,我賭你能被那些覓食的野獸追上。然後……”

他伸手作爪虛空一抓,抓完之後,亮晶晶望她一眼:“然後,你猜會如何?”

霽月原本被他說得心底有些慌,卻又在看見他最後那個動作的時候覺得好笑。這麽大個人了,還伸爪子裝狼扮虎的,幼不幼稚?

這麽想著,她之前因為不安而生出的壞情緒不自覺也就淡了一些。

“餵,你那是什麽表情?能不能給我一點尊重,我在嚇你呢。”李輕河坐起身來,滿臉的郁悶,情緒鮮明得像個不谙世事的少年,半點兒看不出殺手的影子。

霽月握拳放在唇邊輕咳一聲,在她眼裏,不遠處的人委委屈屈,眼神和表情都柔軟得不可思議,讓人忍不住想順著他說話。

“那好,我很害怕。”

李輕河揚著下巴輕哼一聲,這才起身。

“好了,不鬧了,回來吧。”他拋了一下手裏的藥瓶,穩穩接住,“我給你上藥。”

這次的霽月沒有拒絕,即便仍有警惕,但很明顯,她對李輕河已經不那麽防備了。安靜下來想想,雖然那場混亂裏,她的確是在殺手群中看見了他,但他的很多動作都反應出他的確和那些人不一樣。

沒有誰會在死生之間花心思隱藏自己,除非這一開始就是場戲。

可她不信他是演的,即便作為一個陌生人,他逃脫之際掉頭救她這一樁顯得莫名其妙。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想法,霽月往他的胸前望了一眼。

那兒橫貫了一道刀傷,極深、略長,幾可見骨。

霽月微微皺眉,移開了視線。

不同於霽月的糾結,另一邊,李輕河背對著霽月給她處理傷口,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輕輕勾出一個笑來,頗有幾分得意。

果然啊。

論起和人套近乎,他還沒失敗過。

比起給自己上藥包紮時的隨意,李輕河對霽月明顯溫柔耐心多了。單說脫衣這回,他雖然怕痛,但習慣使然,也就是隨手一扯把衣袍扔在一邊,對霽月卻是自下而上一點一點把被血粘住的布剝離開,生怕弄疼了她。

好不容易剝開她腿上被血浸透的布層,李輕河想起什麽似的:“哎,你叫什麽名字?”

霽月一楞,不答反問:“你呢?你叫什麽?”

“李輕河。木子李,輕重的輕,河流的河。”

“輕河。”她念了念。

泛覽星粲粲,輕河悠碧虛。

霽月心道,銀河浩瀚,流波如華,很好的名字。

她歪歪頭:“你叫我阿月就好。”

“阿月?”李輕河動作一頓,“你別是臨時取的吧?從我的名字裏想到的?”

這話裏的意思有些暧昧,可李輕河不是什麽心細的人,出口也未發現。倒是霽月聽完又是一楞,也不知是羞是惱:“誰從你的名字裏想到了?”

“行行行,不是不是,你別動啊!”

李輕河嘟嘟囔囔:“這麽大反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把你怎麽了呢。”

霽月氣鼓鼓別過頭去不再理他,而李輕河見狀也聳聳肩不再說話。

一時間,周圍只剩下蟲鳴和風吹草木動的細碎聲響。

三)

其實上藥並不折騰,折騰的是李輕河,這兒也不敢動、那兒也不敢碰,小心翼翼畏首畏尾,看不見一點平日裏果敢幹脆的影子。好不容易上完藥,他已經是一身汗了。

將紗布頭子綁緊,李輕河松了口氣,剛想和她說一聲“好了”,可話未出口便察覺到什麽似的,眸光一凜,瞥向廟外。

“怎……”

霽月察覺到他神色有異,然而還沒問完就被他捂住了嘴。

李輕河帶她起身,電光石火之間已經提起水桶撲滅了火堆,他的動作很快,聲音卻輕,那火苗熄滅時“刺啦”的聲音剛剛冒出來就被他掀起衣袍一揮蓋了個完全。

“走。”

他對她比出個口型,攬住她的腰,腳尖一點便從廟後破窗翻了出去。

也就在他們剛剛越出窗口的那一瞬間,看似寂靜的門外有了動作。鬼魅一般,一行人從黑暗中閃現出來,悄無聲息破了廟門。

地上有積水,邊上有血跡,衣袍下蓋著的是剛剛熄滅的柴火,即便是被冷水澆滅也還存著點點餘溫。

領頭人戴著鐵質面具,黑衣窄袖,馬尾高束,看不見面容,卻莫名叫人覺得陰冷。他定了定,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只一個手勢,身後的人便跟著他從破窗往外躍去。

破廟之外有兩條路,左邊是官道,無阻無礙,而右邊通往一片密林,真要藏人,往那兒鉆應該是最省力的。可面具人瞇了瞇眼,揮手將人分成等份的兩撥分頭追尋,自己留在了原地。

感覺到外邊的動靜,李輕河帶著霽月窩在廟外的下水溝裏,小心翼翼地將她護在裏邊。

這水溝上邊蓋著一塊青石板,板上滿布青苔,板邊雜草叢生,混在矮樹草叢裏邊,黑暗中根本看不出來這兒居然有個能藏人的地方。

這個地方,若是常人,肯定發現不了。可李輕河手上握著許多人命,長年以往也謹慎慣了,不管在哪兒落腳,他第一反應一定是找找附近有沒有哪兒能躲。

不得不說,他靠著這點自救了許多次。

水溝靠裏的地方稍大,霽月稍微蜷蜷就能待下,可臨近外邊的地方很窄,鉆個孩童都費勁。李輕河坐得靠外邊點兒,他佝僂著身子,頭埋進膝蓋裏,把自己折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

此時,他正拿順手扯來的破布拼命按著胸前,那兒的傷口裂開了,血濡濕了布面,帶出淡淡的血腥味。雖然這味道不重,可如若周遭空氣清淡,那人又敏感一些,他們怕躲不過。

還好,他們的運氣不錯。

周圍的味道很難聞,水溝裏各種腐敗的雜物混在一起,他們半個身子都泡在臭水裏,加之最近又是雨天,泥土的腥臭味混著這難以言喻的味道一陣陣往上冒,逼得李輕河都翻了個白眼。這兒的確讓人作嘔,但李輕河覺得自己很幸運。

就是這個味道,恰好遮蓋了他身上的血氣。

那人一直站在原地等消息回報,像根柱子,不動不晃,也不知站了多久。

這時,水溝裏,有一只鼠子貼著他們的腿蹭了過去。

霽月下意識一抖,可她反應很快,幾乎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倒是李輕河心下一緊,想到了什麽,暗道一聲“糟了”。

他下意識要抓住它,卻不料擡手的時候帶出了水聲。

與此同時,面具人轉過頭來。

李輕河的傷口太深,周圍的水被他染成紅色,而那鼠子大概是受了驚嚇,帶著幾分血腥味一下子躥了出去。面具人的身手很快,彎腰起身抓住鼠子,這個動作不過瞬間而已。

那只鼠子濕漉漉的,身上沒有口子卻沾著血氣,是從……

他瞇了瞇眼,直望向青石板。

是從那兒來的。

察覺到面具人的動作,李輕河的心沈了沈。

四周靜得可怕,霽月從縫隙裏看見那人一步一步慢慢踱過來,她的心幾乎吊到了嗓子口,眼睛也不受控制地瞪大。

然而,就在她緊張到手指發抖的時候,有一只手穩穩按在了她的手上。

那只手很冷,冰雕的一樣,她微楞,擡眼,恰好看見他臉上那一抹笑。

借著透過縫隙照進來的微弱月光,霽月看見他笑著發出無聲的兩個字:別怕。

說完之後,李輕河仿佛做了什麽決定,他將她往更裏邊的地方一推,接著掀開頂上的石板,抽出腰間軟劍一躍而上,刃上寒芒微閃,是沖著那人喉間去的——

可那人並非無能之輩,霽月屏住呼吸從罅隙裏向外看去,只見對方向後一旋躲過軟劍,擡手就要發出信號彈。李輕河反應很快,他一擊不成直直躍過,接著在對面樹上借力一轉,將劍作刀從半空劈下,信號彈霎時煙花一樣在那人頭頂炸開。

火光散星般映亮薄夜,也映亮了李輕河堅定好看的眉眼。

霽月透過青石板的縫隙望向他,同一時刻,他也轉過頭來。這個縫隙很窄,外邊都是雜草,可他眸光定定,仿佛透過一切直直對上了她的眼睛。

那一眼很短,可這一刻很長。

有些話說來可笑又不真實,像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幻想出的旖旎夢境,即便用“冥冥之中”做借口也沒人會信。可這一瞬間,霽月恍恍惚惚,分不清是現實和虛幻,也不知道這是錯覺還是真的。

她總覺得,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有這麽一個人,也有這樣一道目光在追隨著她。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可她好像已經認識他很多年了。

面具人的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一根長鞭,那鞭看似柔軟,卻又和尋常皮鞭不同。它繞上李輕河的軟劍,劃過之後沒有一點兒損傷,反而帶出陣陣火花,軟鐵一樣。

霽月見狀皺眉,江湖人大多用刀,軍士們習慣長槍,刺客殺手喜歡軟劍暗器,綠林好漢多使重器斧鉞。而拿長鞭當武器的多是女子,在男子裏,實在是少。

然而,少並不代表沒有。

慣用長鞭,又是高手,還戴面具的人,她聽說過一個。

右領軍衛,上將軍,楚青宵。

可這不對,霽月搖搖頭,楚青宵是朝廷裏的人。

她正想著,那面具人又動了。

他從束腰裏掏出了個兩指寬的東西,看上去和之前的信號彈差不多大小,可他咬開栓子之後沒往天上拋,反而對著李輕河扔了過去。那東西的尾巴上帶著火星,李輕河連忙後退。他的身後是樹,左側有一道淤泥潭,誰也說不清裏邊多深,前邊是那個冒著火的不明物體,而面具人站在他的右手邊。在這幾乎是避無可避的情況下,霽月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揪住了,差點兒沒喘過氣來。

然而,下一秒,她看見李輕河一溜煙上了樹。

現下危機四伏,李輕河的動作卻很喜感,他手腳並用如蜘蛛一樣,咻咻咻就爬到了上邊。那面具人大概也沒想到這麽一遭,他驚愕擡頭,迎面而來的是從天而降的細密粉末。

饒是面具人再怎麽敏捷,也還是在這兒栽了跟頭,他閃躲不及,腳步一虛,晃了晃便倒下去。

霽月從一開始的擔憂到剛才的蒙圈,再到此時此刻的目瞪口呆。她詫異著,這就結束了?就一包迷藥?一包迷藥就把那個人放倒了?

楞在原地,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於是整個腦子又被那個念頭給占據了……

霽月想,怎麽有人會把這種東西藏在褲襠裏的?

她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

當然,後來她就此問過李輕河,可這完全是一個誤會。

像他們這樣的人,身上備著傷藥、迷藥防個不測都是正常的。李輕河一般將它們貼身放著,但因為之前他在破廟裏脫了上衣上藥,便暫時把它夾在了腰封裏。當時天暗,他動作又快,是以霽月沒看仔細,因此誤會他很久。

也因為這個誤會,她嫌棄了他很久。

李輕河從不會為殺人而不安,在躍下樹後,他手執軟劍,幹凈利落地在昏厥中的人脖子上抹了一道,完了又扒了對方的上衣披在身上隨便系了幾下,勉強遮個體。

動作中,也不曉得失血過多還是體力不支,他只覺得眼前短暫黑了一下,因此沒註意到從面具人身上掉出來的拇指大的令牌。

做完這一切,李輕河將面具人推入不遠處的泥潭。

那泥潭混濁,沒人知道底下多深。

雲散月明,有光照在這兒。

霽月早從水溝裏爬了出來,她走到李輕河身邊,佯裝擰幹裙擺,蹲下身把令牌撿了起來。現在不是時候,霽月沒看得多仔細,但即便只是匆匆一瞥,也還是讓她心底一沈。

這令牌還真是宮裏的。

撿起之後,她將它藏進衣袖,眸光微閃了閃。

李輕河帶著一身傷扛了這一場,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再說不出多餘的字,只朝她比了一個“走”的手勢。而霽月定了定心神,忍著腿疼快步跟了上去。

四)

長街之上,路邊攤販特別少,並不熱鬧繁華,相反,這裏還透出了幾分死氣。是啊,如今暴政猛如虎,當今天子只知享樂,不知民間苦難,這般模樣自然不必奇怪。

李輕河早在剛進城時就換掉了那一身黑衣,隨便塞了點兒吃的,他帶著霽月熟練地拐進小巷,左轉右轉也不知道繞了幾圈,終於停在了一面墻的前邊。到了這兒,巷子已經很深了,沒人也沒有腳步,但李輕河還是很謹慎。

只見他凝神打量了一下周邊,確認過周圍沒有異常,這才蹲下身子,也不知道是在那些磚塊裏摸索什麽,好一會兒才找到一個凹陷按進去。這一按,像是觸動了什麽機關,霽月眼見著那滿布地錦的墻面上震了震,從中間開出條縫來,成了道門。

那門很窄,裏邊是條地道,地道也不寬,只能容一人走過。

李輕河朝她比了個進去的手勢,霽月一楞,趕緊側身而入。

暗道漆黑逼仄,讓人很有壓迫感。

霽月摸著墻壁往前走,觸手之處都是滑膩的青苔。她走了好一會兒才見到轉角處的光,於黑暗中不大適應地瞇了瞇眼,這才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可她還沒走幾步,就被李輕河攔了下來。

“等等。”他本想牽她的手,可剛伸出去就頓住,“能牽嗎?”

霽月看了他一眼,輕輕點頭。

李輕河便不再多說,直握上去。她的手很小,幾乎是被他包在手心裏的,又軟又嫩,他都怕自己手上的繭硌著她。

將原本握緊的手放松了些,李輕河把精力全放在看路上:“從現在開始,我走一步,你走一步,就踩著我踩過的地方,一步也別走錯。知道了嗎?”

霽月什麽也沒問,只是聲音很輕地答了句:“好。”

李輕河像是從她話裏聽出了什麽,他停住腳步,回頭,在對上她眼睛的時候忽然笑了:“也不用這麽緊張,沒什麽陷阱,受不了傷。只是這兒有個陣,走錯了容易鬼打墻。”

其實他沒有必要和她解釋,他很累也很疲憊,沒有必要在這無關緊要的地方安撫她。可他說了做了,也確實讓她稍稍放心下來。

霽月擡起原本低著的眼睛,望向他,但這時的李輕河已經轉過了頭去。

走過了兩面石壁中間的小道,穿過一片野竹林,他們來到一處地勢相對平坦開闊的地方。那兒有一個小木屋,屋外有一圈竹籬,屋裏的墻上掛著狩獵用的工具。

“行了。”李輕河放開她的手開了門,“到了這兒,你可以隨便走了。”

霽月四處打量了一下:“這是你落腳的地方?”

“不。”李輕河站在門邊做了個“請”的姿勢,“這是我家。”

霽月微楞,家?

“怎麽,我看起來像是四處漂泊無家可歸的人嗎,至於這麽驚訝?”

李輕河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進去。他在窗邊的躺椅上坐下來,靠著靠背一搖一搖,悠悠閑閑,手裏還把玩著兩個鐵球。那小鐵球在他手心裏一轉一轉,配合著他的神態,讓人禁不住便想起村口搖著蒲扇遛彎的二大爺。

“只是感覺你的生活和我想的有點兒不大一樣。”

李輕河半睜開眼睛,懶懶望她:“哦?你怎麽想我的?”

這屋子不大,卻在床前擺了屏風作隔斷,除此之外,兩道窗戶一道門,東西的墻邊分別是躺椅和書桌,那桌上擺著紙硯,邊上是用藤條編成的小盒子,從這兒看去,裏邊放著的大約是個墨塊。這裏的確不像個臨時落腳的地方。

霽月不答反問:“你為什麽要當殺手?”

在她的理解裏,殺手便是風餐露宿、刀口飲血,不論如何總是苦的。那樣的人怎麽會有心思打理自己的住處呢?

李輕河有些意外。

他並不意外霽月知道自己的身份,畢竟一起經歷了這麽一遭,傻子都猜到了。他只是沒想到她會這麽問。

將眼睛閉上,他隨口答:“這個來錢快。”

“可這是用命換的。”霽月皺皺眉。

“對,用命,命多值錢啊,所以雇主們給錢都還爽快。”李輕河嘆了口氣,“怎麽,你該不會是打算說這樣不對,想用迷途知返一類的話勸我吧?”

霽月一滯。

她自幼習禮,身在皇家,法紀規矩比誰都記得更清。

她本應對殺手鄙夷,即便對方再怎麽可憐、再有難言之隱,那也有官府評判,為了私欲,以人命換錢財,這從來就不是正當的事情。

可是,她方才那一句,卻不是出於什麽正義和道理。

她是在擔心他。

她不過是經歷了這麽一個晚上,還是在他的保護之下,都能感覺到命懸一線的驚險,那他呢?她方才想的是,那些錢是要拿他的命來換的。

見她不答,李輕河便低笑一聲,以為自己猜對了。

“其實吧,我都明白,但我做都做了。”

霽月想解釋又覺得沒必要解釋,心底有些氣,索性順著他的話同他吵:“做都做了?怎麽,做了就是對的嗎?”

“那怎麽樣才是對的?”李輕河挑眉,“投兵?打仗?保家衛國當英雄?”

他心道,那不也是殺人嗎?

霽月的眉頭幾乎擰起來,她分明不是這個意思。

可她憑什麽要讓他知道她的意思?

“對。”於是,她口是心非,“現下正值兵源緊缺,男兒本該心懷家國天下……”

李輕河自小不喜歡聽道理,那些條條框框,他一聽頭疼:“好好好,我最近的確有改行的準備……所以啊,你看,那番說教,不講行不行?”

剛剛說完,李輕河便看見霽月的臉色一變,轉過身去了書桌前邊,看上去更生氣了。

大概是在氣他冥頑不化。

李輕河想聳個肩,卻不料動作剛起就扯到了胸前的刀口,他下意識想要吸一口冷氣,然而還沒吸進去,目光先轉到了霽月的背影上。像是怕被她發現,他鼓著臉把這陣疼痛給憋回去,起身到屏風後面把傷口好好處理完,隨後換了身衣服走出來。

“我去打個水,等會兒你好好洗一洗,腿上的傷口不仔細處理的話留個病根會很麻煩。”

霽月聽見了,卻沒轉過身來。

李輕河等了會兒,也沒勉強,徑直走了出去。

小姑娘就是會生氣。

他無奈嘆了一聲,雖然他真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麽好氣的。

再精巧的機器,裏邊若是壞了一個小零件,一環牽著一環,它便不能動了。命途也是。很多時候,一個無意識的小動作就能改變接下來許多事情,只是身處當下,沒人能夠發現。

說起來有誰能相信呢?

他後半生的走向之所以改變,追根究底,就是源自她此時的一句氣話。

兵源緊缺,家國天下。

五)

這天,霽月直到入睡也沒再和李輕河說一句話,像是在鬧什麽別扭。

夜裏很晴,窗戶沒關,月光明晃晃照進來,如裁好的白綢一樣鋪在地上。霽月盯著地上那塊四四方方的白,如果不是她見著它因為月前的雲聚雲散忽明忽暗,真會以為那裏是桌上掉落的一張紙。

將目光從地上移開,霽月下意識往躺椅那兒看,卻被一道屏風阻隔了視線。可即便看不見,她也大概能想象出他的樣子。

有什麽好想的?

霽月皺眉,翻了個身。

“睡不著?”

原本睡熟了的李輕河居然在這細微的動靜下迅速醒了過來。

他側頭,輕聲問:“怎麽了?”

霽月一楞,又翻回來,當想象與現實重疊,往往就會讓人產生錯覺。比如此時,她覺得自己隔著那道屏風看見了他的眼睛。

“是因為腿疼睡不著,還是在外邊不習慣?要不要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小時候我睡不著,阿婆就是這麽哄我的。”

他的聲音很低,沾了夜色月色,帶了幾分溫柔,讓人忍不住想要回應他。

“什麽故事?”

李輕河雙手墊在腦後,眼睛微微閉著,看上去像是睡熟了說著夢話的人,聲音卻幹凈清醒:“看你了,神話傳說和戲折話本都可以。”

其實霽月對這些不大感興趣,但他的聲音有一種奇妙的力量,能夠讓她安心,也讓她變得平靜。

“那你說一個你最熟悉的?”

“嗯,那我想想。”

李輕河沈吟片刻:“這是我在一個茶館裏聽見的,具體故事連貫不起來,只有幾個片段,你隨便聽一聽吧。這講的是一個呆傻小姐和上門姑爺的故事……不對,單這麽說,或許普通了些,事實上,這個故事裏的小姐和姑爺,他們都不是凡人……”

聞言,霽月只覺得心底沒來由地抽了一抽,像是被不懂事的嬰孩握住了心臟邊上的脈絡。他力氣不大,只輕輕一動,她痛也不痛,心卻是被提了起來、放不下去,將將懸在那兒,看著都危險。

原本清明的意識隨著故事的深入而逐漸模糊,霽月慢慢像是走進了故事裏,無數畫面走馬燈似的在她眼前閃過。分明是旁觀者的角度,那些情緒卻像是從她心底生出來的,歡喜悲怒便如過往,歷歷在目極其難忘。

她不知道這些畫面有多少是來自李輕河的講述,有多少是夢境自己補全的。

一路走來,到了最後,霽月眼前的世界忽然裂開,一片一片碎成飛灰。

她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那些飛灰卻又聚集了起來,當世界重建,霽月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個全新的地方。

與之前所見的景色截然不同,這裏是座宮殿,殿內金碧輝煌,侍女侍衛木雕一樣站在那兒,像是被什麽定住了,每個人都靜止著保持著本該是動態的動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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