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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戌時,看煙花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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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近來,風無陰時常會做一個夢,夢裏成片耀眼的灼紅,和一場開始了就停不下來的慶功宴。

千年雪梅釀是白倉山的種歸贈與他的,他二位相識已有數百萬年。從洪荒開始,一同拜師在昆侖門下,種歸沒有野心,經天雷飛升上神後便回了白倉,種起了冰山雪梅。

每年往各個仙門府邸送那取用不完的佳釀,長久以來,新飛升的神仙竟把種歸當成了酒神。

那日的扶風,種歸最為得意。

從夢中驚醒,風無陰身上已大汗淋漓。

別的都已忘卻,獨獨記下一個名字——

種歸。

那河神喚他神君,說他來凡間是為了尋一器物,他不記得了,想必這中間一定是出了什麽事,他無可求助,只有那個夢中的名字,至少夢裏他們是相識已久的朋友。

他想試試。

離開莊渡前,風無陰將自己的玉珠放在昨晚找到紅扶的地方,並朝紅扶投餵燒雞的方向說道:“你既認得我,我也便不跟你繞彎子,你拿著我的玉珠去白倉山找種歸神君。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若是在本君抵達汝遙時還沒見到種歸神君的話,我一定會讓你灰飛煙滅。”

話說得很有底氣,其實心裏卻虛得緊。要不是那河神說聽到他的玉珠響動,他也想不到這裏,加上昨晚的燒雞,他不過是在賭。

說完,他便轉身,十步之後回頭,那玉珠,果然不見了。

至少,目前來看,他算是有了三分把握。

再說這邊,紅扶睡了整整三日,三日後醒來,第一反應便是問風無陰:“燒雞,好吃?”

風無陰沖她點了點頭:“嗯,好吃。”

紅扶大笑,撲到他懷裏:“給相公帶了好吃的。”

“嗯,相公很喜歡,紅扶做得很好。”風無陰低頭,看著她,跟著笑。

阿蟬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自從風無陰把紅扶帶回來,她對他的偏見就少了很多,甚至還主動跟風無陰說起紅扶小時候的事。

說她對著空氣說話,其實是看到了邪祟的東西。算命先生說她三魂不全,七魄缺失,天眼沒閉,所以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

但每當她開一次天眼,陽壽便會折損一些。近些年更是一跟空氣說話,就會昏睡,時間由短變長。

阿蟬抽搭著說:“我家小姐是個很好的人,老天爺太不長眼了。”

風無陰蹙眉,端起一碗晾溫的水餵給紅扶,並未回阿蟬的話。

到了汝遙再過安遠,就離晉中不遠了。

按照他們目前的速度,大概不出十日就可以抵達晉中。

但不巧的是,他們來到汝遙的這天,正好趕上了縣太爺嫁女兒。說是要封城連慶三天,外面的不能進,裏面的出不去。

若是繞過汝遙繼續往前走,路程會增加不說,途中能不能找到歇腳的地方誰也不敢保證。再者說,風無陰還惦記與種歸的見面,最後一合計,大家決定在汝遙住上三天。

住店的時候,店小二多了一句嘴,道:“我們縣太爺嫁女兒,城中戌時放煙花,連放三天,咱家客棧房頂是整個汝遙城裏最佳觀賞點。您幾位可別錯過了。”

“戌時,看煙花。”唯一把店小二的話聽進耳朵裏的就只有紅扶,去房間的一路,重覆啰唆個不停。

風無陰被她纏煩了,便隨口應道:“好,戌時,看煙花。”

第一天晚上,一直念叨要看煙花的紅扶戌時還不到就睡著了,於是沒看成。

第二天晚上,汝遙城裏下了一場雨,雖然紅扶支棱著眼睛撐到戌時,但依舊沒能看成。

到了第三天,眾人都發現紅扶有點不對勁了,飯也不吃,水也不喝,連話都不說了。

風無陰屏退了阿蟬幾人,坐到她身邊問:“怎麽了?”

紅扶委委屈屈地說:“戌時看煙花。”

她低著頭,早起的太陽從窗口照進來,灑在她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一排整齊的影子,殷紅小嘴一抽一抽的。

雖然是個傻子,但風無陰不得不承認,她有時候看起來,是可愛極了。

“你乖乖吃飯,戌時,我們看煙花。”

紅扶擡起頭,看著風無陰,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做拉鉤狀:“戌時看煙花。”

他伸出自己的手指,鉤住了她的。

紅扶嘿嘿一笑,拿自己的大拇指在他的大拇指上印了一下。

紅扶眼中盈盈清澈的目光,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二)

來汝遙的第三天,風無陰已經不抱希望的時候,種歸在申時出現了。

一襲艷紅雪裏梅,封腰玉珠啷當,赭石色的頭發被雪白發帶束於腦後,面目清俊,仙姿飄逸。

一進門千年雪梅釀的味道便灑滿房間,他還帶著未醒的醉意,撲到風無陰的身上,肆無忌憚地嗅來嗅去。

風無陰負手而立靠在窗前,按兵不動,只是略略後退,與他保持距離。

種歸哈哈一笑,退開坐到椅子上:“我的戰神逐聞神君啊。我說,你這都離開扶風大半月了,一塊破鏡子,竟還沒找到?”

“鏡子?”風無陰準備套話。

種歸打了個酒嗝,看了一眼在客棧後院追蝴蝶的紅扶,說:“你不要告訴我,你來人間一趟,沈迷美色忘了正經事啊。那你都樂不思歸了,找我來幹啥?你可真有意思,知不知道你把那傳話的小鬼給嚇成什麽樣子了。”

風無陰將酒放到桌子上:“正經事?我下凡?”

“嗝!”種歸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你半月前酒喝多了,丟了那天帝老兒給你的青冥鏡,為了懲罰你,他封了你的仙力讓你下凡來找呢!真沒找著?”

“看來,我果然是遇到了什麽。”風無陰放下心來,跟種歸交底,“我不記得了,不記得我是誰,我來這裏做什麽。”

“不記得了?”種歸大吃一驚。

風無陰順著他的話接下去:“既然我下凡是為了找青冥鏡,那趁我沒有仙力消除我記憶的,肯定也是覬覦青冥鏡的。這青冥鏡長什麽樣?有什麽用?三界當中,除了我,誰最想要?”

“我的天帝老兒呀,”種歸難以置信,“那個消除你記憶的,功力得是有多強,才讓你忘得這麽徹底。”

他感嘆完了才道:“青冥鏡乃上古神器,平日裏看上去就一坨黑鐵。一旦遇到妖魔邪祟便會通體發光,妖魔功力越強,它的光就越強,據說是裏面有顆珠子的功勞。至於那鐵是什麽鐵,珠是什麽珠,誰也沒見過就被你這敗家玩意兒給弄丟了。它擁有無上法力,能吞納萬物,毀天滅地,但只能用一次,之後鏡毀珠碎。三界當中除了你,我覺得誰都想要。”

“既然如此,那你幫我恢覆記憶吧。”

“你說得倒容易,誰知道你這一番下來是不是天帝老兒在考驗你,萬一我給弄巧成拙了呢?再者說,就算是幫你,也不能這麽明目張膽吧。雖說本神君不懼怕那天帝老兒,但整天被念叨著總歸不是什麽好事。這樣,你隨我回趟白倉山,我給你試試。”

風無陰看了一眼日頭:“現在?”

“本神君也是忙得很,我那酒糟還沒來得及收,你就別挑三揀四的了。擇日不如撞日,走吧!”

風無陰又低頭看了一眼窗外的紅扶,而後才道:“現在去也不是不行,就是必須要趕在戌時回來。”

“戌時?你行房的時間?掐得這麽準?”

“無聊。”

說著,他就往後走。

種歸追上去,嬉笑著說:“就是因為無聊,所以才叫你給我說說嘛。這人間的和那天上的,有什麽區別嗎?”

風無陰:“……”

白倉山常年積雪,寒氣逼人,寧靜無聲。如果非要說與那扶風有什麽相似之處,可能就是漫山遍野緋紅成霞的顏色了。

只是那雪梅即便花紅滿山,卻依舊是安靜的,和他那扶風終年搖曳的楓火荻花,不同就是不同。

種歸探入風無陰的記憶虛鏡,卻被反噬了回來,再度嘗試解開虛鏡裏那個封印時卻整個被纏了進去。

隨著種歸在他記憶虛鏡裏掙紮的過程,風無陰感受到了極大的痛苦。明滅互換的片段猶如過境風暴,本來就記不起的東西,現在似乎又被撕成了碎片。

扶風仙山搖曳不止的楓火荻花,和紅扶拜堂成親的喜燭紅裝,還有在那之前似乎過於兵荒馬亂的打鬥場面,等等。

他越是想要看清那個對手,虛鏡裏的掙紮就越是厲害,所有的暴戾最終在種歸拼死沖破那片桎梏戛然而止,被替代的是一種紮根深土的鉆磨之痛。

之後,風無陰痛苦倒地,口中鮮血噴湧。

他知道了他的扶風仙山和自己是逐聞的這件事。

可記憶依舊是空白的。

三)

戌時,在回汝遙的途中,過了。

種歸將他放在客棧的院子裏,他連聲道謝都來不及說,就匆忙上樓,喘著粗氣推開了房門。

紅扶坐在床沿上,兩只眼睛已經哭成了核桃。

“對不起,”他走過去,蹲在她面前,“我……我有點事給耽誤了。”

紅扶鼓著腮幫,兩眼泛光:“戌時要看煙花的。”

風無陰居然想著跟她解釋:“對,戌時看煙花,但……”

紅扶只是重覆:“戌時看煙花。”

風無陰換了思路:“以後,以後再看,等我們回了江牧……”

紅扶突然提高音調:“戌時要看煙花的。”甚至接了一句,“相公是騙子,大騙子,戌時要看煙花的。”

風無陰本來就沒有多少的好脾氣,到這裏就給磨完了,但他忍住,繼續好聲好氣地說:“對不起,以後我一定補一場給你,更大的好不好?”

哪想到紅扶根本不聽,只說:“相公說戌時看煙花的,是相公說的。”

也是,本來就是個傻子,能指望她通情達理才怪了。只會吵鬧一根筋,明明就是無理取鬧,卻非要仗著自己傻表現得委委屈屈。

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她就好了,隨便換一個正常的女子,她可能都會溫順地說沒關系,下次再看也行,或許還會關心著問一句,你臉色不好,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即便是這樣,他可能都不會領情。

可是紅扶,她什麽都不懂,卻會對他撒嬌,跟他使小性子,還學會了發脾氣。最可怕的是,他不僅無力招架,居然還想去哄她。

種歸聽說後,哈哈一笑,笑風無陰曾臨風禦劍縱九霄,千杯不倒柔指繞是何等的肆意瀟灑,現在居然能為了一個女人來求他,求他幫忙放一場煙花。

果然是變了呢!

倚在客棧的房頂上,手邊是千年雪梅釀,身邊坐著的是紅扶,天邊有正在綻放的煙花。

風從他身後吹來,吹散了紅扶披在肩上的長發,那塊他掛在腰間的牡丹花被紅扶換了條繩子掛在了脖子上,月光下泛著盈盈的光。

他伸手去拿,紅扶便傾身過來,也是眉目如畫的一張臉,看得人心頭一顫,手變換了方向,將人拉入懷中。

紅扶便乖乖地讓他抱著。

不是他扶風仙山招搖炫目的溫座雲榻,也不是那仙界名門裏的出塵英娥。

不過是人間一處枯清荒涼之地,看著一場並不盛大的煙花,抱著的人還有點癡傻。

可那股歲月寧靜的滿足感,即便不記得了,也知道是他從未有過的。那些風雲際會、叱咤天地的日子,盡管讓他風光,卻從不向往。

於是借著酒勁,他沒頭沒尾地問了句:“想不想跟相公回扶風?”

紅扶問:“扶風是什麽?”

“扶風是相公的家。紅扶的扶,風無陰的風。”

“好呀。”

風無陰伸手撫開擋在她臉頰上的頭發,捏了捏她的臉。

天邊正好有顆煙花綻開,一切好像都剛剛好,於是他喝了一口佳釀,俯身過去堵住了她的嘴餵給了她。

那千年梅花釀甘洌入喉,酒香在唇齒間回蕩,好像不夠,紅扶便主動向他索要,探入他的口中想要吸取更多。

溫軟香甜的觸碰,風無陰沒了理智,低頭加深了那個不是吻的吻。

手中酒罐滑落從屋頂沿著瓦片空隙掉到客棧院子裏,“啪”的一聲碎全了,酒香瞬間溢滿整個客棧上空。

醉就醉了,傻就傻吧!

四)

阿蟬推開馬車窗柩,從那裏望過去,能看到林子裏正午的太陽和風吹來時樹梢不經意的晃動,以及前頭坐在馬背上的兩個人。

馬車坐得久了,紅扶指著馬表示想騎,風無陰也就順著她。兩人一前一後,他在後面摟著她。

“蝴、蝴蝶!”紅扶指著路邊花叢扭過頭對風無陰說。

風無陰笑:“喜歡?”

“喜歡。”

“那等我們回了扶風,我讓好多蝴蝶都圍著你,然後我每天都陪你看,好不好?”

紅扶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只是重覆著說:“蝴蝶。”

風無陰低頭,目光定在她臉上,怎麽也舍不得移開,好像以往歲月再多風光也比不上眼前半點溫情。

一行人從汝遙出發,到定遠的這段路都在山中。過了晌午,頭頂上的太陽開始往西移,林子裏的樹蔭便和他們朝反方向去了。

大片黑色的陰影投在地上,紅扶指著其中的一片,扯了扯風無陰的衣袖,道:“仙女。”

“嗯?什麽?”風無陰當她是說笑,再擡頭便看到一女子已經來到了跟前。

那發髻上的青月簪子還是當年他去朔下,搗毀妖王孽還老巢時,見那朔下晶石頗有靈氣,便采擷回去贈與種歸。原本只是想喝他那麽多年酒,還個人情給他,沒想成被那種歸曲解了意圖。

他非常狗腿地按照風無陰平時來往甚密的女仙子們的喜好將那晶石做成了不同的物件,還以風無陰的名義逐個送了出去。

可他不記得了。

如今止月突然出現,戴著那簪子,站在風無陰的面前,眼睛盯著他懷裏的紅扶,迤邐眼尾半闔半張,清艷的臉上是說不出的悲絕。

紅扶回頭把風無陰的脖子摟緊了,蹭著他的頸窩說:“仙女。”

“嗯,不怕,”風無陰拍了拍她的背,然後擡起頭,“你是誰?”

“呵!”止月冷笑一聲,“九重天上的逐聞神君,來這凡間一趟,果然連心性都變了。”

“問你話呢!”

“止月。”她不甘心,“難道你真是看上了一個凡間的傻子,像種歸說的,樂不思歸了?”

風無陰回頭看了一眼阿蟬和小泉還有那些家丁,見他們已經被止月封入幻境,便扭頭,厲聲道:“與你何幹?”

“何幹?”止月取下發髻上的簪子,“當日你送我這簪子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我不記得了。如果真是我送的,你丟了就是。”

“不記得了?”止月冷笑,“風無陰,三萬年前你從朔下回來,天帝已經把我賜婚給你,即便你不記得了,這種事情也不會變。”

風無陰緊了緊韁繩:“姑娘還是請回吧,現如今我已娶妻,不管與你是否婚約在身,都沒意義了。”

止月的眼神叫紅扶感到害怕,紅扶不自覺地抓緊了風無陰胸前的衣服。說完那些話,耳邊恢覆了細碎的風聲。

紅扶小聲說道:“仙女,走了。”

風無陰俯首親了親她的額頭:“嗯,不怕,相公在。”

自那日起,止月就開始光明正大地出現。

風無陰雖然能撇清自己與她的關系,卻管不了她的行蹤。

去往定遠的路上莫名出現了那麽一位風姿出塵的女子,要不引人註意也是不可能的。

小泉更是沒出息地幾次對著止月流哈喇子。阿蟬氣惱不過,刻意與小泉劃清了界限。

在定遠城外的一處茶棚,一群人停下歇腳。隔了好幾張桌子,止月看到風無陰小心翼翼地將桌子上茶壺裏的茶倒進碗裏,然後耐著心吹涼了才餵給紅扶喝。

散在肩上的黑發以及他看著紅扶時的眼神都和逐聞不一樣,逐聞從來不散發,眼神裏有悲憫卻無溫柔。

止月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十萬年前的那場天地之殤中,妖王孽還傾覆三界。天帝派戰神逐聞出征,出征前在淩霄寶殿率眾仙為他壯行。

那個時候的止月也不過才兩萬歲,藏在金碧輝煌的大殿玉石天柱後,看到那殿中最為光彩奪目的人,身披戰時金鎧甲,眉眼灼灼,風華難擋。

看著他轉身過來,止月總覺得眼前平生出了一片皎白的光,掩映著他那隆重而又深沈的出行。他走近時,止月慌亂得連雙手都要摳進石柱當中去了。

他看到了她,卻未做絲毫停留,腰間牡丹玉佩和那代表身份的玉珠相撞發出清脆的啷當聲。手中拿著的是他的佩劍無至,銀月色的劍鞘,幽碧色的劍身,如同他本人一樣,渾身上下散發著冷冽的光,高高在上,遠不可觀近不可望。

止月看著他背影,總覺得那時候九重天上的五彩光華都齊齊地流瀉在他身上,讓她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再也移不開眼。

就像現在一樣,即便眼前的風無陰只是一個凡人體質,混在這俗世當中,依舊風華無雙。

紅扶就著他遞過來的碗不好好喝水,反而咕嘟咕嘟地吹著氣泡,他也不惱,反而覺得很有趣,只是捏了捏她的鼻子,輕聲訓:“快喝,到客棧之前,可再沒水給你了。”

紅扶努了努嘴,將碗推給他:“相公喝。”

風無陰便低頭就著她剛喝過的地方將剩下的水給喝完了。

握在止月手中的杯子“哢嚓”一聲,裂開了無數道細小的縫。

她冷眼看過來,發現除了小泉再沒有其他人關註自己,於是斂了怒意,纖長手指在水壺上略略施法,那仙界才有的茶香瞬間溢滿四周。

風無陰擡頭,止月嘴角一勾,送過去一壺茶:“扶風的驚雨,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

仙界一天,凡間一年,風無陰離開扶風雖然只有大半個月,可來人間已經十八年了。快慢縱然有所不同,但對時間的感受,都是一樣的。

扶風的味道就是他故鄉的味道,不記得,卻想嘗嘗。

止月心頭暢快,便擅自做主坐了下去,道:“我此番來尋你,其實只是想幫你,盡快找到青冥鏡,你也好早點回扶風。別人怕天帝,我可不怕他。你就讓我留下來吧。”

“不必。”風無陰放下杯子,“青冥鏡我自己會找,你要是神仙的話,還是早點回到天界的好。”

“你自己找?你怎麽找?你現在不僅沒有仙力,甚至連法眼和對青冥鏡的有關記憶都沒有了。”

“那是我的事。”

“逐聞,”止月起身,“你不記得了沒關系,但你要知道孽還是不可消滅的,只能被封印,你不在扶風,他又能被封印多久呢?我知道你是不想欠我,可你想想天下蒼生。”

天下蒼生!

不得不說,這丫頭很厲害。

如果是以前有人拿蒼生威脅他的時候,他還能回一句“蒼生跟我有什麽關系,我又不是那蒼生的造物主”,可是現在,蒼生裏有了紅扶,紅扶是他的娘子,他娶了她,就不能不管她。

於是,剩下那段去晉中的路,止月便同行了。

五)

月尾的夜間,虧月如鉤掛在天邊,紅扶坐在定遠城的客棧窗前,用雙手將眼皮使勁往上扒拉著。

阿蟬看不下去了就說:“小姐,不然先去睡,姑爺等下就回來了。”

紅扶搖頭:“不,要等相公回來。”

想到晚飯的時候,那止月不過是拿了一壺酒就把風無陰的魂給招走了到現在都沒回來,阿蟬就郁悶到不行,再看看自家這癡傻的小姐,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哪裏有一點能跟人競爭的地方?

“唉!”阿蟬嘆氣,蹲下,“小姐,你喜歡無陰公子嗎?”

紅扶點了點頭:“喜歡相公。”

“那你看啊,人家止月姑娘先天那麽好了,還知道努力迎合無陰公子的喜好去討好他。你也要學著去取悅自己的相公才行,知道嗎?”

紅扶眨了眨眼:“取悅,相公?”

“對啊,”看到她聽出了重點,阿蟬興奮不已,“你看啊,比如,止月姑娘給無陰公子送酒,那你就可以給無陰公子做飯,對不對?”

“嗯,給相公做飯。”

“真好。”阿蟬甚感欣慰,“咱們明天早上早點起來,借客棧的廚房給無陰公子煮個粥什麽的,你覺得怎麽樣?”

紅扶便乖乖地點頭:“嗯,煮粥。”

“好,那現在就去睡覺,這樣明天才能早早地起床,悄悄地煮粥。”

紅扶腦袋簡單,經阿蟬這麽一哄,馬上就上道,歡歡快快地上床,蓋上被子打了個哈欠就睡著了。

阿蟬搖了搖頭,心想自家這小姐只怕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學會取悅風無陰了。

紅扶三魂不全七魄缺失,腦子裏沒有真我,自然不可能成為聰慧之人。但也因為她心思簡單,想不了覆雜的事,所以一旦認準了什麽就會一根筋到底。

天光還沒亮的時候,風無陰只感覺懷裏一空,平日裏紅扶睡覺就不老實,喜歡滾來滾去,昨天他與止月商量尋找青冥鏡的計策到深夜,這時太困也就沒睜眼,隨她去了。

而當窗外隱約能聽到車馬人聲時,他才發現床上早就沒了紅扶的影子。

他驚坐而起,慌張得連鞋都顧不上穿,門口遇到剛起床來找紅扶的阿蟬,問了句:“你家小姐呢?”

阿蟬困意未消,打著哈欠:“小姐?小姐不是……”

忽然想到昨天晚上哄她上床時說的那些話,阿蟬才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話都不說了扭身下樓。

很有年代的木質樓梯七拐八拐地走不到盡頭,樓下堂內人聲陣陣,其中略渾厚的那個特別突出:“看你長得還不錯,賣到送仙樓興許還能補回一點損失。”

有人笑:“算了吧劉掌櫃的,你看她這癡樣,哪會取悅人啊。”

聽到“取悅”,紅扶就不管不顧地又要往廚房沖,被店小二一把揪住衣領,猛地往地上一扔,“咣當”一聲給磕到了八仙桌腿上。額頭原本已經被打起腫塊的地方這下子又拉出了一道口子,鮮血順著白皙的臉流進脖子,在潔白的裏衣領子處泅成一攤。

眼瞅著劉掌櫃一腳就要踹上去,紅扶也不躲讓,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看著劉掌櫃背後黑著一張臉的風無陰,咧嘴一笑,喊道:“相公。”

這邊劉掌櫃剛一扭頭,就被風無陰掐住了脖子,平日裏那雙絕塵冷冽的眼睛,只一瞬就充滿了殺伐和暴戾,另一只勁長手臂往空中一揮,憑身體本能張手,做出了喚無至的動作。

盡管作為凡人的他喚不出無至,可那已然將自己切換到殺戮模式的狀態還是讓站在人群之外的止月覺得心驚肉跳——他居然,為了這麽個傻女人,露出了那樣果決殘忍的表情。

劉掌櫃瞪著即將爆裂出來的眼睛,面無血色地撲騰著。店小二見勢不對,趕緊上前,道:“小公子一場誤會,有話好說啊。”

阿蟬怕鬧出人命,也跟著說:“無陰公子,小姐要緊。”

風無陰手指一顫,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火似乎是發過頭了。那一瞬間滅頂一般的怒意來得氣勢洶洶,根本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若換成逐聞,只怕面前這個人早就沒了性命。

手裏松了力道,那掌櫃“撲通”一聲倒地,風無陰越過人群走到紅扶面前。

紅扶略有驚悸地抓住他,指著廚房,道:“煮粥給相公。”

風無陰看著她滿臉的煙灰和血跡,還有手上切傷明顯的痕跡,扭過頭去,一眨不眨地盯著阿蟬。

阿蟬一慌,哭了起來:“無陰公子都是我不好,是我教小姐早起給您做早飯的,可我沒想到,小姐真的會起來。”

店小二也跟著訴苦:“這位公子,我們掌櫃也是這十裏八村鼎鼎有名的大善人了。可你家小姐今早天不亮就把咱家廚房給燒了個精光,咱們以後怎麽做生意啊。我家掌櫃不過是略略懲罰了……”

風無陰偏過頭,目光陰狠:“略略懲罰?”

店小二剛見識了他的兇暴,不由得吞咽起了口水:“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其……”

風無陰打斷:“阿蟬,賠他們一百兩。”見店小二和掌櫃的並沒有什麽表情,接著說,“黃金。”

劉掌櫃聽到“黃金”就兩眼放光,恨不得讓紅扶把他整個客棧都燒了,剛想說兩句諂媚的話,就聽到那風無陰接著說:“但是,誰打了我家娘子,打了哪裏,都得給我打回去。”

眾人聞聲,心肝一揪。

止月冷哼一聲,心道,風無陰,你果然有債必償、有仇必報。

可是,看到那傻乎乎的紅扶,她突然覺得,接下來的行程,會變得很有趣。

六)

日上正空,天淡風清。

紅扶睡了一覺醒來,發現風無陰不在身邊,便起身去找。

曲折的回廊裏,掛滿了白色的紗幔,柳枝在回廊兩旁搖曳。早已不是初春時模糊的鵝黃,庭院裏是姹紫嫣紅的一片繁盛景象。

回廊盡頭的亭子裏傳來了笑聲。

隔著一段不算遠的距離,紅扶撥開紗幔,看到那亭子中央的兩人正在逗弄一只狐貍。

穿煙青色衣衫的女人說:“白倉山上的雪狐,果然是千年一遇,有靈性不說,還漂亮成這個樣子。難怪當初問種歸要,他死活不願意。”

風無陰伸出手順了順那雪狐的皮毛:“給別人不願意,給你不見得吧。”

止月抿嘴一笑:“你說這話可是冤枉我了,他送我這雪狐的時候,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風無陰勾嘴笑著,手邊琉璃壺裏的千年雪梅釀還剩了一半。瀲灩光華透過紗幔照進去,灑在他側臉上,紅扶覺得這樣的相公看起來真是太好看了,比當初在江牧第一次看到他時還好看。

止月抱著那雪狐,餘光瞟到了紗幔後面人的身上,於是借口起身離開。

紅扶正四處尋那只可愛的動物,止月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在找我嗎?”

紅扶的眼睛落在雪狐身上,想伸手摸摸,止月便將雪狐遞過去,問:“喜歡嗎?”

紅扶點點頭。

止月說:“我也喜歡呢。不過,你相公就不喜歡。”

“相公喜歡。”紅扶搖頭,否了止月的話。

止月湊到她耳邊,小聲說:“因為它不乖,咬了你相公,可疼了。”

“疼,相公疼。”

“對啊,可疼了,還流了好多血。那紅扶要怎麽做呢?”

於是,抱著雪狐的那雙手開始慢慢收緊。止月手一揮,在那雪狐掙紮嘶叫之前封了它的喉。

阿嬋在做好午膳送上來的時候,止月正掩面哭泣,風無陰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

只聽那止月說:“我不知道我這雪狐是哪裏惹到紅扶姑娘了,要是紅扶姑娘看我不順眼大可以直接說出來,大不了我在你需要的時候再出現便是。”

阿嬋低頭看了一眼那慘死的雪狐,面目猙獰不說,本來柔順雪白的皮毛上被淋淋鮮血沾滿,簡直不忍直視。

再看自家那癡傻的小姐似乎一點都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還指著那雪狐嬉笑著對風無陰說:“死了。”

阿嬋放下手中東西,趕緊跑過去解釋:“不會的,我家小姐很善良,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看著那梨花帶雨的止月,小泉的心都碎了,胳膊肘也就拐了出去,指責道:“小姐手中還有帶血的雪狐毛呢。”

“所以呢?”阿嬋厲聲問。

小泉閉上了嘴。

風無陰開口:“紅扶,是你做的嗎?”

大家都吊著一口氣,紅扶卻邀功一般點著頭:“死了。”

“為什麽?”風無陰問。

“它,討厭。”

止月哭得更兇了:“我看,不然我還是走好了,免得惹紅扶姑娘不高興。”

小泉正義感爆棚:“怎麽能讓你走呢,明明就是我家小姐的錯。姑爺,你倒是說句話啊。”

阿嬋氣得恨不得上去給小泉一腳,但她也知道這事不管是不是自家小姐做的,紅扶都不可能解釋清楚,而風無陰的立場又很微妙,只好自己硬著頭皮出來解釋:“我家小姐腦子的確不好使,如果這真的是她做的,我代我家小姐跟止月姑娘道歉。”說完就領著紅扶準備走。

風無陰推開阿嬋,怒聲道:“你代表?你有什麽立場代表?你知不知道這雪狐是什麽來歷?”

阿嬋不服,卻不能明目張膽地辯駁,只好低下頭。

風無陰扭身安撫止月:“這件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然後對紅扶說,“做錯了事,就要承擔相應的懲罰,雪狐是一條命,你殺了不能一句道歉就完事。我知道你聽不懂,但它是白倉山的精靈,不同於一般畜生,修煉百年是可以成仙的。所以,你要為它祭靈七日。”

止月擦了擦淚:“會不會不好?紅扶也不是有心的,為精靈祭靈可是要……”

風無陰打斷:“你帶她去吧。”

白倉山萬年冰封的雪地裏,紅梅妍妍,紅扶一跪就是凡間七天的時間,每過一天,身上就會多一道冰錐的刺傷,滿夠七日,血流夠了方才休止。

痛楚的夢寐中,也是緋紅成片迎風招搖的模樣。

一場盛大華麗的宴會中,她貼著一人溫暖的皮膚,影像裏看到了那鎏金燙光的案桌上堆滿了瓊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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