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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執念情深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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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累乏,也習慣了緊繃,忘記放松是什麽感覺,自己所需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她早就麻木了,麻木到感覺不到累。也警覺習慣了,哪怕在安全的地方也難睡熟。但這一刻,她昏昏沈沈,竟就這麽睡了過去。

平心而論,方才的經歷對她而言其實不算什麽,或許叫人意外,也絕對說不上費盡了心神,絕對不可能讓她因此就疲憊成這副模樣。

在外邊,一個不確定的地方,對著一個並不算熟悉的人,疲憊、放松、熟睡。

這不是個好現象。

後座的人睡歪了頭,鬢邊的一縷碎發落至眼尾,呼吸均勻而綿長。

許柏舟看了一眼,接著放慢了速度,將車開得更穩了一些。

他在思考。

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個地方,也不知道該不該將他所知道的,告訴沈辭冬。他不確定許柏笙說的那些話裏,真假各占幾分,起初沒有起疑,可現在想想,他似乎並不能確定許柏笙的話全然屬實。

或許不能再這樣被動下去了。

許柏舟皺了皺眉,忽然想到一個地方。

也許,他該去見見那個人。

這一趟,他開了很久,外邊越發冷了,可一路上,他除了停在路上,反身給沈辭冬蓋一件衣服之外,便再沒有休息過。

外邊的土地覆上薄薄一層白色,晚間有紅霞照上薄雪,反出細密的光,有些紮眼睛。地上輪胎滑過留下的印記,許久才被小雪遮去。

一路都是安靜的。

當沈辭冬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望了外邊一眼,她忽然皺緊了眉頭。她居然睡得這樣熟,熟得連他將她帶到了這麽個陌生的地方都不知道。真是危險,如果許柏舟有什麽別的心思,恐怕她都已經死幾百次了。

車子停在一座宅子前邊,這兒不偏,卻也離出發地有些遠,沈辭冬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邊,按說她對地形熟悉,哪怕沒有來過,稍加分析也該知道大概方位。然而,此時此刻,她竟沒看得出這是哪裏。

她只能看見不遠處的許柏舟站在宅前,和一個人在說些什麽,那人背對著她,她看不分明,可許柏舟的面上是難得的嚴肅。他時而皺眉,時而嘆氣,像是遇見了什麽煩心事,雖然,這地方,似乎並不適合談心事。

不久,許柏舟回到車上,而在他腳步剛動的時候,沈辭冬已經恢覆成原先熟睡的樣子。

她佯裝未醒,聽著他發動了車子,也聽見他終於放心似的長舒口氣。

等車子再開不久,許柏舟停了,只是他沒有喚醒她。

沈辭冬估摸著時間,過了會兒才假裝悠悠轉醒。

“我好像睡了很久。”她不好意思似的望著他,“這是到了哪兒?”

許柏舟答她:“這裏是落星村附近,今天有些晚了,便先歇在這兒吧。”

沈辭冬輕輕勾了嘴角:“麻煩先生了。”

“不會。”

他說著,停好車,下來為她開門。

落星村在古時候叫落星崗,既然有這麽個名字,自然也有些符合它的美麗傳說。只可惜,許柏舟並不了解,他之所以會往這兒開,不過是因為他求助的那人為他指的路要經過這兒。

換言之,在事情全部調查清楚之前,他們只有去到那兒才安全。而現在夜深,行路不便,他們只能在這兒住一晚,明日再啟程。

許柏舟沒有解釋,沈辭冬也沒有多問。

不管是安排住處的時候,還是安排吃食的時候,沈辭冬都只是乖順地跟在他的身邊,像是真的累著了,只想歇息。看著這樣的她,許柏舟也會有些懷疑。

她真的和大哥說的一樣嗎?真的是那樣嗎?

然而,這個念頭不過一閃就過去了。

照片和錄音是不會騙人的,耳聽眼見皆有所證。

一時間,耳邊又浮現出大哥的那句話——

“她用作掩飾的身份是戲子,你認識她的時候,她也是戲子。可你以為,她真是只在臺上演戲嗎?我告訴你,這個人,從頭到尾都是假的,你所看見和你所知道的一切,沒一件可當真!”

許柏舟忽然便覺心有些沈。

“先生在想什麽?”

忽然被打斷,許柏舟毫無防備望進她的眼底。依然是那樣澄澈的眼睛,當她看著你的時候,便好像只看得進你一個人。

也許不合時宜,也許說來奇怪,可許柏舟忽然有些想笑。

他想笑,也就笑了笑。

沈辭冬不解:“怎麽了?”

“沒什麽。”許柏舟想了想,“你看誰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嗎?”

沈辭冬越發不解:“哪樣?”

許柏舟組織著言辭:“很認真,很專註,讓人想一直這麽被看著。”

沈辭冬一楞,彎著眼睛搖頭:“先生說笑了。”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是再簡單的動作和表情,由她做出來,都讓人移不開眼。

許柏舟在心裏落了一聲嘆息。

從前聽人說許家二少風流、最易被美色蠱惑,他只覺得委屈。對於女子,他是很易憐惜的,這點不假。可他不論男女,其實對誰都有禮,從不逾越。這一點,那些人怎麽就看不見了?

但現在看來,也許那些人說得沒錯。

他還真是貪圖美色,栽下去就出不來。若放在古時候,指不定他就是個昏君,整日沈迷在溫柔鄉裏,幹不成什麽大事。

許柏舟一下感嘆,一下又有些不知所以的開心。

見著沈辭冬在笑,他也跟著笑。

明明被騙了,卻有些得意。他想,看吧,就算真是騙局,就算大哥所言非虛。可不論是誰,撞上這樣的眼神,哪怕心知是假,估計也難逃掉。

美人關啊,總是很難過的。

尤其,他對這美人,還有情。

將一切安頓好了之後,許柏舟倒在床上,忽然有些疲乏。

近日商鋪安穩,沒什麽需要他親自處理的,因而閑了一些。他原本想趁著這個機會好好放松一下,如果可以,也希望能夠再與她親近些,卻沒想到竟是出了這樣的事。

許柏舟頓了頓,摸出本子,將自己的心情記在上邊。

同時記下的,還有他的煩憂。

按說,他們原先安排的行程,明日便該回去了,現在他不知該如何與她說明,也不懂這種事情要怎麽旁敲側擊,那麽,他該用什麽辦法,讓她跟著他去那個安全的地方呢?他有些頭疼。

如果沈辭冬真的只是在演戲,對他沒有感情,那麽,恐怕便也沒有信任。

有誰會願意跟著一個不信任的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許柏舟覺得頭又開始疼了。

他不是不為此難過的,畢竟那是他的心上人,被心上人欺騙,實在很不是滋味。

只是,在這之外,她的安危更重要些。他對她的在乎程度,遠遠超過了他對自己。既然如此,那麽,什麽難過一類的情緒,也就不應在現在考慮了。

也不曉得想了多久,許柏舟迷迷糊糊枕著本子就要睡過去。

卻也就是這個時候,他聽見隔壁傳來細微的動靜。

那動靜很輕,若是放在尋常,他必然不會留意。可現在不比尋常,他的整顆心都放在了沈辭冬那兒,於是他猛地一震,從床上彈起來,踮著腳便往門口走去。

他一面覺得是自己大驚小怪了,一面卻又放不下心。

直到他走到沈辭冬門口。

這是一間民宿,月光從西面打來,透過窗子,忠實地將屋內黑影投在門上。

許柏舟心下一緊,伸手就推開門——

“辭冬!”

然而屋內的女子身手矯捷,扛著一個漢子便往門口扔。如果許柏舟沒有打開門,那漢子應該會被砸在門上,可惜,現在前門大敞,門口還站著他。

“唔……”

許柏舟被砸得一陣生疼,沈辭冬的臉色也忽然變得精彩。

可她來不及說些什麽別的,因為她的身邊,被撂倒的有很多,但還有一個人站著。她擡腿向那人踢去,卻因為被許柏舟攪得分了心神而被他抓住破綻,鉗住了腳踝一扯。

她的分神只是瞬間,可在這種時候,瞬間也能決定生死。

沈辭冬眼神一凜,借力躍起,膝蓋狠狠磕上那人的下巴。然而那人不過擦一把臉就繼續與她纏鬥起來。沈辭冬再怎麽也不是鐵打的人,她是很厲害,但這麽多人,她打下來,已經幾近極限了。

就是這個時候,她看見側面有黑影襲來,沈辭冬條件反射式往後撤去,接著,眼睜睜看著那個沒防備的漢子被許柏舟踢中了某個不能言說的地方。

沈辭冬心想,肯定很疼。動作卻是幹脆利落,她以手做刀,狠狠劈向漢子後頸。

一聲嗚咽之後,漢子沒了動靜。接著,沈辭冬幹脆地提著許柏舟的衣領就走。

他們算是幸運的,今日事出突然,那邊能派出的人並不多。

若是多了,恐怕他們也就走不了了。

沈辭冬徹底拋棄了從前的偽裝,她帶著許柏舟一路逃竄,先是開車,後來棄車,兩個人在雪地裏不知道走了多遠。他們走的盡是荒郊小路,都是留不下腳印的地方。

這對於許柏舟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經歷,可沈辭冬卻駕輕就熟。

她能輕易弄到食物,能一眼分辨得出,哪些野菜能吃,哪些不能。中間,許柏舟也不是沒有表示過自己有人脈,可以保她平安,沈辭冬也考慮過,但那考慮的時間很短,短到他總覺得她是在耍他。

她仍是不願全信於他的。

只是,這一點,許柏舟已經沒有心思想了。

他其實有些受不了,他們這簡直是在流浪。

幾天了,一頓飽飯都沒吃過,但凡聽到腳步聲都要躲。許柏舟沒過過這樣的日子,畢竟是大家少爺,吃穿用度,他自己不在乎,也會有人幫他講究。

這個樣子過活,他不習慣也不適應。

然而,看著沈辭冬,許柏舟默默又忍了下來。

這日,沈辭冬丟過幾個饅頭給他,那饅頭冷硬,幹裂得甚至開出條縫兒。

但許柏舟沒說什麽就給吃了。

“那些人要追的是我,和你沒有關系,我說,你怎麽就不肯回去?”

許柏舟能跟她這麽幾天,這完全是沈辭冬意料之外的事情,逃亡嘛,隱藏行蹤就好了,其實不需要這麽苦的,她這麽做,只是想把人甩開而已。卻沒想到,什麽方法都用過了,這人就是死跟著她,扯都扯不開。

她靠著一棵樹單腿站著,一條腿屈起,踩在石塊上,然後就這麽彎腰探向他。

“你該知道的,你看錯人了,我和你以為的那個沈辭冬不一樣。”自那一夜之後,她便放棄了偽裝,轉而開始用最本真的模樣面對他,“餵,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艱難地咽下饅頭,許柏舟慢慢擡起頭:“什麽?”

“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樣子,許柏笙早告訴你了吧?”她沖他揚了揚下巴,“不然,你怎麽一點兒也不驚訝?”

這個問題,她已經問過他很多遍了。

或者說,她幾乎是隔一會兒就問一遍。

許柏舟並不認為她是真的好奇這個,他覺得,她可能只是在找話說。很奇怪,他竟然能猜到她的心思。

而能夠反覆提及一個自己不在意的問題,背後的原因,大概只可能是因為她在乎自己問的人。許柏舟這麽想著,有些高興,可高興過後,他又覺得,自己可能只是想多了。

不過,不論如何,他在她心裏應該也不是一點兒位置也沒有的。

一定要舉例佐證,那麽,她沒有丟下他便是最好的證明。

的確,他纏她很緊,看她也很緊。可人是活的,沈辭冬不是那種弱到連自己都無法保護的女子,她如果真要甩開他,很簡單,把他打暈就好了,可她沒有這麽做。

她不僅沒有這麽做,甚至都沒有意識到。

這實在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你到底準不準備回答我?”

許柏舟嘆一口氣,沙著嗓子,終於答了她:“嗯,大哥說過。”

聽到這個回答,沈辭冬有那麽一瞬間的不自在。

“那……那你既然知道了,幹嗎還留在我身邊,幹嗎還說那些話?你應該走的。”

他搖搖頭。

她忽然就急了:“搖頭什麽意思?你明知道我不是,不是……總之,你明明知道的,那天為什麽還要過來?為什麽還要跟著我?”許柏舟始終平靜,沈辭冬一下子更加順不過氣來了,兩個人的事情,為什麽只有她一個人激動?

在他們中間,分明她才應該是更冷靜的那個。

這情況不對,一點兒都不對。

興許是心裏的感情積得太久,她猛地就這麽爆發出來。幾步上前,她搶過他的饅頭。

“幹什麽不說話?你沒聽見還是沒知覺?你知道的,我騙了你,從頭到尾不是真的。許柏舟,你喜歡的根本就不是我!”

許柏舟無奈擡起頭,他望著她,依舊是溫潤模樣,眼底還帶了點無奈和縱容。

如她所言,現在的她,和他眼裏那個她,真是一點兒都不像。也許最初他是被那樣的她所吸引的,可在有了這幾天的經歷之後,不知道為什麽,比起原先那個文文弱弱的沈辭冬,他反而覺得眼前的人更讓他移不開眼。

眼前的這個人,鮮明、張揚,帶著點點的傲氣,分明是一樣的臉,卻是兩種顏色。

哪個都很好,可他更喜歡她現在的模樣。或者說,更喜歡她真正的模樣。

“大哥說過,我也知道,可我還是喜歡你。”

他站起來,逼視著她。

“我喜歡的就是你,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我分得清。”

我分得清。

不過四個字,卻將她擊得潰不成軍。

他哪裏分清了,他從頭到尾都這麽蠢。

將饅頭塞還給他,沈辭冬背過身去。天寒地凍的,她的褲腿又被打濕,實在是冷,冷得她鼻子都酸了。

沈辭冬輕輕吸了口氣,穩住自己,咬咬牙,將眼裏的水汽逼了回去。

從那一夜被突襲直到現在,她其實並不願意相信自己被組織拋棄了的事實。然而,就算她再怎麽和自己說,那夜是誤會,是有心人刻意安排……但這些日子,她打探到的東西也夠多了。

她或許有不足,或許有莽撞,可她對組織絕對是忠心的,沈辭冬所做所想所謀劃的一切,她可以拍著胸膛說,沒有半分是為了自己。但組織卻因為許柏笙的幾個障眼法就說她背叛,要追殺她……

這麽多年,原來那個地方對她的信任就這麽點兒,這實在很讓人寒心。

她是願意把命獻給組織,畢竟那個地方在她快被餓死的時候給過她一口飯吃,也在後面多年精心培養了她,讓她得以生存下去。

不論目的是什麽,給了就是給了,她受了那份恩,這是事實。

可是,她願意以命相報,卻並不願意用這種方式付出自己的生命。

這樣太可悲了。

沈辭冬一直憋著的情緒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這樣真的太可悲了……

話說,她是不是挺失敗的?

拼死想要守護的地方,為了外人的挑撥就要殺她,反倒是她一直刻意接近、想要利用的人,在這個時候守在了她的身邊。戲曲似的,起起落落,也許旁人看來有些普通,可她身在其中,看這一折接著一折,每個轉折都讓人意外,都讓她承擔不住。

尤其是許柏舟。

她說他蠢,說他不懂人心,可真正看不清人心的,原來是她自己。

也許最初的時候,他真的只是被她欺騙沈溺,可即便在他知道了所有事情之後,也依然選擇了留在她的身邊。並不是因為不知道而被她利用,而是一清二楚卻甘心被她利用。

說實話,沈辭冬對他並沒有太大改觀。這個人還是很蠢。

可她真是幸運啊。

在執行的任務裏,遇見這麽蠢的一個人。

對於沈辭冬的轉變,許柏舟也是有些奇怪的。

分明之前還一直趕他,卻是那日,她搶走他的饅頭之後,忽然就好了。

她不再像偽裝時候那樣溫婉,卻也沒有再像那段日子那樣激進。她開始同他說話,大多是沒有意義的廢話,只是,就算是廢話,他也覺得喜歡。

直到這一天。

這是他們流落在外的第十七天,他對於時間其實沒什麽概念,只是每日都會習慣性地在本子上寫些東西,這才勉強記住了日子。

這天晚上,沈辭冬抱著膝蓋同他坐在樹下。

“餵,我現在被原先的地方追殺,我勢單力薄的,需要東躲西藏。但你不同,你有你哥,你就算回去了,也會沒事的吧?至少他能為你擔下來。”

這不是沈辭冬第一次要他走,卻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將事情問出來。

許柏舟借著月光望她。

他知道她不願提及關於她曾經所處的地方,所以他從來不問,大抵是因為這樣,他也沒想過她會主動來說。

“幹嗎這樣看我?”

沈辭冬察覺到他的視線,轉頭問他。

她的表情很是柔和,與從前的偽裝不同,這樣的她看起來很輕松,是卸下了一切的輕松。他好像又看見了她更多的一面。

“沒什麽,只是看看。”

她挑挑眉,也不介意。

“我準備走了。”

“走?”他一楞,“去哪兒?”

她望著天,嘴角帶笑:“我自有我的去處。雖然之前一直在為他們賣命,可我也是有準備的,我考慮過這麽一天,只是沒想到它真的會來,還來得那麽快。”她說,“其實,我們在一起,挺不安全的。你危險,我也是,我們還都有顧忌,這樣不劃算。”

許柏舟的腦子一瞬間有些亂。

“你是真的打算走?”

她應得幹脆:“嗯。”

“你是,真的有去處?”

“騙你做什麽?又沒好處,也不需要了。”

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麽,他們在一起,的確很不方便。沈辭冬那兒有人找,許柏舟也不是沒人管的存在。

這樣的情況,分散了當然更好,也只有分開才好。

可他總覺得她在騙他。

像是看出了他的懷疑,沈辭冬歪了歪頭,笑吟吟地望他。

“我知道你擔心我,也知道你關心我,我都知道。我……都能看出來的。”她說著,頓了頓。

“可這次我真沒騙你,我都想好了。組織在全國各地都有人,這不假,可我的身份和長相,知道的人並不算多,這世道不平穩,動蕩得厲害,可同時,要藏一個人也方便。我或許沒有極致的細心,可在生存這一方面,我很厲害的。”

她有些得意:“我都做好打算了,我的組織,據點在南京,而它分布人數最少、最顧忌不到的是西安。我打算去西安周邊的城市,或許是蘭州,或許是別的地方。在那兒,我早留了後手,只要到了那個地方,隨便往哪個村子裏一鉆,我有信心不被他們找到。”

他欲言又止。

本想讓她信他跟他,卻又忽然發現,他好像沒有那個立場,也沒那個本事。

不管是同他大哥比,還是就和沈辭冬比,他都沒有那個本事。

許柏舟不願意承認,可他和他們的世界差得實在太遠。他就算在商場混得開,那也不過是一塊地界,他所擅長、所習慣的,在她那兒,通通是零,沒一個管用的。

“餵,怎麽又不說話了?”她眨眨眼,故意做出一副文弱模樣,“先生近日越發安靜了。”

他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遭逗得笑了笑。

只是,笑過之後又是一陣沈默。

良久,他問:“還回來嗎?”

沈辭冬做出誇張的表情:“你想我死嗎?”

許柏舟低了低頭。

“不過呢,有緣的話,還是能再見的吧?”沈辭冬站起來,伸手,在他的肩膀上點了幾下,“你是商人啊,全國各地到處跑的。這樣,只要你到時候到了我所在的城市,我就去見你。”她的眼睛一閃一閃,“我的消息可準了,你去了,我會知道的。”

“那你會在哪個城市?”

“這就說不準了,反正,西安周邊,你自己逛唄。看緣分了。”

許柏舟還是坐在之前的地方,他擡著頭,望著沈辭冬。

沈辭冬記得,他從前說過,說她看人的時候很專註、很認真,就像全世界都不放在心上似的,可他或許不知道,他每每看她的時候,也是如此。不得不說,這種感覺還不錯。

笑意更深了些,沈辭冬忽然低了頭,閉著眼睛,印上他的唇。

這個動作來得很突然,許柏舟沒有準備,沈辭冬也不過是隨性而為。

很淺的吻,一觸即分,卻是他們這輩子最接近的一次。

“我和你講講我的事吧。”

吻完,她很快直起身子,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只是,那微微閃躲的眼神透露了她的不自然。她說著,也不等他搭話,自顧自地便往下講。

沈辭冬說了自己幼時經歷,悲歡喜樂,全都濃縮在只言片語裏,她講得輕巧,許柏舟卻聽得心酸。她該是經歷了多少委屈,才會連那組織別有目的地收攬都當成深恩來報。

沈辭冬也說,自己其實是真的喜歡戲。她說,如果沒有意外,她真想就那麽唱下去。也許在有些人眼裏,戲子下賤,戲曲無聊,可她覺得有趣。她從小被組織教導不該有感情,但身而為人,怎麽可能沒有感情呢?

她有,卻不敢表現,到了後來,只能借助戲曲表達出來。在不屬於自己的人生裏,投放進去她所不該有的感情,這樣的做法,或許讓人不理解,可她實在上癮。

“你聽過我的戲的,你覺得好不好?”

許柏舟像是想起什麽,眸光更加柔和了幾分:“好。”

青溪邊上有很多河灣,夾岸垂柳,她說著,就這麽為他清唱了一小段。

如同初見時候一般,她在前邊唱腔婉轉,他坐在她不遠處,輕聲跟著她哼唱那一小段。別的唱詞他記不清了,只是那句“賞春香還是舊羅裙”讓他深刻。

這時候的沈辭冬,衣著狼狽,整個人都臟兮兮的,哪怕是那張臉,也算不上幹凈。可他覺得很美。

是比初見時,更讓他心驚的美。

一曲唱罷,她停下,做出個抖水袖的動作,滿臉遺憾。

“可惜沒帶上我的衣裳,這個唱段還是配合著動作要更有味道些。”

“衣裳?”

“嗯,你第一次在梨園見我時的那件。那時候,它被人潑酒弄臟,其實我是很生氣的。”她說,“畢竟我最喜歡它了。”她邊說,邊又長嘆一句,“我怎麽就沒帶著它呢?”

“不著急,以後有機會的。”

當時的許柏舟這麽回道,而沈辭冬欲言又止,最終沒有回應。

人算不如天算,也許沈辭冬比他清楚。

他們沒有機會了。

沈辭冬的出發日期定在周三。

這幾日,她停在一個地方。那兒是許家商行的分行,而她就藏在一樓的小房間裏。為了不引人註意,許柏舟沒有再去看過她。

他只和她約好,在她出發那日,遠觀送行。

她遲早要走的。

許柏舟接受了這個事實,卻也在本子上寫道:離開不是結束,我們還會再見。

卻沒有想到,在這句話剛剛寫完,句點未落的時候,外邊忽然傳來一個消息。關於那家分行的消息。

聽說,內戰突發,戰火四溢,那家分行被炮火擊中,倒了。不出一天,報紙上便都是這則消息,大家都說這是百姓無辜犧牲最多的一次,畢竟事發突然,那棟樓裏,不知道有多少人沒逃得出來。

不知道,廢墟裏,埋著多少未寒屍骨。

分行傾塌——

日記裏沒有多寫這件事情,只有潦草的幾句話而已,可關於這件事的所有記載,日記的主人都做成了剪報,一張一張貼得仔細整齊。沒有人知道那段時間他是怎麽度過的,也許是費盡心力在找,也許是心生絕望在等。

具體如何,沒人曉得。

這本子裏,清晰的記載,就到此為止了。

自那日起,沈辭冬便再不知去向。她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不管日記的主人怎麽想、怎麽問、怎麽打探、怎麽不願相信她會死在那分行裏……

不管怎麽樣,許柏舟都再沒有得到過她的半分消息。

直到許家崩潰,許柏笙戰死,許柏舟大受打擊、流落異鄉。

直到他年老癡呆,什麽都不再記得,腦內印象深刻的,只有她被埋在分行那件事。也許他嘴上不願意承認,但他的內心應該是早清楚了的。

分行裏沒有一個人逃出來了,沈辭冬或許也不例外。

當年的他被隔離在外,連她的屍首也未見到,這是他的執念。深得刻骨,被他一層一層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可就是這樣一件連他自己都不能提的事情,卻在他失去神智之後,以最簡單的方式表現了出來。他開始在各個地方挖坑,有人問他是幹什麽,他說:“埋。”

不是要埋什麽東西,而是他認為,地下埋了那一個人。

他要找她出來。

可惜,他挖了這麽多年,等了這麽多年,直到當年風度翩翩的許家二少變成了眾人嘲笑的癡傻老頭,直到他寂寂死去,也沒等回那個人。

如果這本日記是許伯的,那麽姥姥沒有說錯,許伯從前真是大家少爺。只可惜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而過去的那些點點滴滴,都被葬在了兵荒馬亂裏。

年輕人捧著日記看得很入迷,入迷到連姥姥進來都沒有發現。

“看啥呢?”

年輕人忽然被打斷,大驚之下,一個不小心就把日記掉到燒著的柴火裏去。

“哎,本子本子!”

他著急忙慌撿出來,姥姥心疼地扯過他的手:“一個本子,至於把手伸到火裏?你咋就這麽不讓人省心啊!還藏?拿過來!”

年輕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把本子遞給姥姥。

而姥姥接過隨手便翻開來看。

卻沒想到,她這一看,整個人忽然便楞在了原地。

這個本子屬於許家二少爺。

許柏舟這個人,她知道。而裏邊的那個沈辭冬,她也知道。

柴火還在那兒跳得歡實,火光映在姥姥的眼睛裏,閃閃爍爍。好像,曾經的一個夜裏,梨園長廊上掛著的燈籠,也是這個顏色的。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姥姥已經記不清了。

當時的她還是一個小丫頭,低著頭走路,一個不察就撞到了人。原以為會被責罵,擡頭,卻看見那個人在對她笑。他那樣溫柔,還摸了摸她的頭。

——可無礙?

姥姥的眼睛忽然有些濕。

有些人啊,哪怕只說過一次話,都是運氣。

“得了,你趕緊熱飯,這東西我收著了。”

年輕人小心翼翼地望她:“那姥姥,您趕緊回屋休息……”

姥姥隨口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年輕人在後面偷看她,等到親眼看見她真進了屋子,這才長舒一口氣。

還好還好,還好姥姥今天沒啰唆啊。

屋內窗前,姥姥戴起許久不用的眼鏡。

從第一頁起,她慢慢地翻,每一頁都看得仔細。

原來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久到,她也從小丫頭長成了別人的姥姥。

她惦記了這麽久的人,從頭到尾都在別人的故事裏。而她從頭到尾,也不過就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了並不深刻的一面。

以前,人家叫她小丫頭,後來,人家叫她大嬸,再後來,大家都叫她姥姥。

她就是這麽輕的一個角色,在他的故事裏沒有名字,在自己的故事裏也沒有。不對,她連自己的故事都沒有。

她啊,從來從來,就不是故事裏的人。

眼睛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姥姥終於忍不住拿起手帕抹了把臉。

這時候,她也翻到了最後一頁。

日記本的最後一頁,日期很新鮮,是前幾天的。

模糊了許久、鬼畫符一般的字跡,到了那頁,忽然便清晰起來。不過一行字,姥姥卻不知為何,有一種穿越了時光的感覺。

這字蒼勁有力,落筆極其幹脆,甚至比他從前清秀的筆跡還要更好一些。

那上邊赫然寫著:我找不到她,今日我葬了她的戲服,是她最喜歡的那件,當年她連這衣裳沾上了酒都不開心,更遑論現在沾滿泥土。我等她來罵我。

第二篇  有心跳的小黑石

引子

她動容地合上書本,臉上的表情依然是了無生氣:“他很癡很傻對不對?抱憾終身卻永生無悔。”

“癡傻?”青年不解,取回書一看,隨後卷起懊惱地一敲腦袋,“我拿錯本子了!”

“看再多又如何?從古至今有多少畫本和故事在傳頌至死不渝的愛情,呵呵,對照現實只是多給絕望添一把柴而已。”

“非也非也,姑娘萬萬不要這麽想,情之一物本無根,起滅皆是命數。也許你所遇之人並非良配,又何苦為錯誤的人而斷送此生。生而為人不易,惜命才是積福。”

只一瞬,青年手上的本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樸實無華的黑色石子,大概因為被撫摸過許多次,石子表面無瑕,奇怪的是光好像到了它那兒就被吸進去了,黑色石子看上去黑沈沈毫無光亮,就像一團黑色的霧被團在青年白皙的掌心。

她的目光不由得被吸引,緩慢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青年嘴角含笑將石子輕置她掌心。

看上去圓潤小巧的黑石子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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