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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青媚狐(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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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留在魔宮的最後一個夜晚。

老古董早就睡著了,睡得太酣, 竟然打起了呼嚕, 疑似口水的東西, 順著鏡面流淌下來, 煞是可笑。

阿嫣一直坐在梳妝臺前,低頭看著它,微微一笑。

今夜,無法入眠。

總覺得,應該幹點有意義的事。

比如,回顧一下生命的長河中,那些早已模糊、早已淡去的故事。

阿嫣的父親是妖狐一族的將軍, 母親則是天狐族的貴族之女, 早年曾有狐族第一美人的美名。

千年以來, 妖狐族和天狐族互相敵視。

天狐族自視甚高,雖然身為天生媚態的狐精,卻自比為仙,不屑與擅長以美色惑人的妖狐為伍。妖狐族則覺得天狐族裝腔作態, 形容可憎, 總拍仙界和神界的馬屁,實在厚顏無恥。

因此,這一樁姻緣,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人看好。

可在阿嫣幼時的記憶裏,父親和母親始終非常相愛, 父親只有母親一個妻子。

婚後第二年,阿嫣出生,又過了好幾年,母親生了一對玉雪可愛的龍鳳雙胞胎,男孩取名為小楠,女孩取名為小蝶。

從十歲起,阿嫣便跟隨族中的長老修煉媚術——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又經過妖狐族長老的悉心調教,她註定是傾倒眾生的尤物,小小年紀在族中便有很大的名氣,許多長輩對她給予厚望。

某位長老曾經感慨道:“唉,這麽多年了……終於,我族又要出一名禍國殃民的傾城妖姬,重新舉起我族美顏盛世傾絕三界的大旗。”

這一度是阿嫣的人生目標。

母親玉娘對此是不讚同的,總是勸她:“阿嫣,這樣不好。”

阿嫣便回答:“可我喜歡。”

玉娘嘆氣,深深擔憂:“在我們天狐族——”

阿嫣看她一眼,膩在她懷裏,撒嬌:“娘,你都嫁到妖狐族來了,入鄉隨俗嘛。”

玉娘又嘆了口氣,搖搖頭:“你這孩子。”

這時候,小楠和小蝶便會過來,一同靠進母親溫暖的懷抱中。

小楠總是向往地看著長姐,奶聲奶氣道:“姐姐……等我長大,帶我一起出去玩,下山找小姐姐玩。”

阿嫣捏了捏他軟嘟嘟的臉,笑道:“姐姐是去找小哥哥玩的。”

小楠傻乎乎的笑了:“小哥哥不好,小哥哥沒小楠好。”

阿嫣撲哧一聲笑出來,又揉著他的小胖臉玩。

小蝶雖然只比哥哥晚出生一會兒,性子截然不同,文靜乖巧,十分懂事。待母親帶著小楠走了,便拉住姐姐的衣角,有板有眼道:“姐姐,你聽娘的話,娘說了,你成了禍國殃民的妖姬,你就註定孤獨終老了,不然就會被上界的神仙、西天的佛祖當成妖孽收走……”

阿嫣若不阻止她,她能說上整整一天。

真是個啰嗦話多的孩子。

原本,一切都很好。

直到十八歲那一年,深夜。

妖狐族皇室一脈二太子,率領眾多兵將,團團圍住他們的家。

火光照亮半邊夜空。

二太子朗聲宣讀父親的罪狀,一條一條,說他通敵叛族,說他出賣族中機密給遠在桃源的天狐族,說他娶敵族之女,實為天狐族的奸細……說的再多,真正的罪狀,其實只有一條。

——功高震主。

人間也好,仙妖神魔六界蒼生,無論在何處,這都是足以致命的死罪。

更何況,父親娶了天狐族的母親。

父親很平靜。

他彎下腰,抱了抱他的三個孩子,對阿嫣說:“照顧你的弟弟妹妹。”

然後,他又擁抱了妻子,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照顧好孩子。等下我出去,拖住他們,你趁亂帶孩子們離開,去桃源,去找你哥哥。”

玉娘渾身顫抖,不能自已,眼淚不停地掉下來:“不行,要走一起走,夫君,我不能沒有——”

父親搖頭,目光冷靜而溫柔:“玉娘。”他喚母親的名字,聲音輕柔,卻又無比決絕堅定:“為了孩子,你必須堅強。”

最後,他深深看了一眼家人,轉身離開。

高大的背影,堅定的步伐。

——那是定格在阿嫣心中的畫面。

父親在那一晚的火光中力戰而死,再也沒回來。

但他成功拖住了二太子的人馬,母親才能帶著阿嫣姐弟三人離開,一路被追殺,一路逃命……後來真的躲不過了,母親決定一人引開追兵。

臨走前,玉娘緊緊握住阿嫣的手,一字字道:“阿嫣,娘去引開他們……別怕,帶著你的弟弟妹妹,繼續去桃源,聽見了嗎?保護他們,娘……娘在桃源等你們。”

阿嫣容色蒼白,眼圈泛紅。

記憶中,那是她一生僅有的幾次掉淚。

她問:“娘,真的嗎?”

玉娘眼中淚光閃爍,唇邊卻帶著笑,溫柔地摸摸她的頭發:“當然,舅舅會來找我們的,等你到了桃源,就能見到娘了。乖……”眼淚無聲掉落,她閉了閉眼,狠下心離開:“活下去,阿嫣,一定要活下去!”

為了這句話,阿嫣帶著弟妹,翻山越嶺,歷盡險阻,終於……離桃源只隔著一座山,翻過這座山頭,便是天狐族的領地。

最苦的時候,阿嫣受了重傷,把僅剩的一點幹糧留給弟妹,小楠當時便哭了,紅著眼睛,恨恨道:“終有一天……終有一天,等我學成了本領,我要報仇!我要殺了他們所有人!姐姐、姐姐……嗚……”

他撲進阿嫣懷裏,泣不成聲。

才不到十歲的孩子,深深感到了恨意。

就在那時候,二太子追了上來。

阿嫣看著那名騰雲駕霧而來的男子,恐懼一點點吞噬了心臟,身體遭受重創,行動已經很困難,她推開小楠,咬牙道:“帶小蝶走,翻過山頭就是桃源,你去天狐族,帶舅舅來救我。”

小楠斷然拒絕:“我不走!姐姐,我保護你——”

阿嫣死死瞪住他:“我不是在問你,我是在命令你……”見半空中那人越來越近,嗓音嘶啞:“……走啊!”

可小小的孩子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母親,再也不願意離開長姐,矮小瘦弱的身軀擋在阿嫣面前,張開雙臂,雙目帶著刻骨的恨,對著那漸漸逼近的男子大喊:“不許靠近我姐姐!”

“哦?這是他的兒子?”二太子俯身,饒有興致地看了眼男孩,緩緩道:“斬草需除根……留不得。”

他擡起手,握住男孩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看著他在半空中亂蹬,然後,手上微微用力,猛地捏緊。

“小楠——!”

“哥哥——!”

男孩歪著頭,四肢軟軟地垂了下來。

已經氣絕身亡。

阿嫣的手腳冰冷,臉色慘白,心臟像是被人忽然插了一把刀,血肉模糊,頭腦卻快速的反應過來,吃力地伸出手,一把抱住已經嚇得呆住的妹妹,附在她耳邊低語:“小蝶,姐姐等一會拖住他,你看準機會,往那裏跑……不要回頭,聽見了嗎?——不準回頭!”

小蝶止不住的顫抖:“可是姐姐……我怕。”

阿嫣用力抱了抱她:“沒事的,舅舅和娘在桃源等你。”

小蝶瑟縮了下:“……你呢?”

阿嫣沒有說話,放開了懷中的女孩。

她腿上受了重傷,站不起來,便只能爬,一點一點,爬到那個人跟前。

二太子沒有對她出手,似乎在欣賞她此刻的狼狽和無助。

最後,阿嫣停了下來,兩手撐在地上,又坐起來,看著面前的男子,微微偏著頭,雖然憔悴的不成人樣,姿態卻是嫵媚而風流的:“太子殿下,男丁必須斬草除根,女兒家的,不必下那麽狠的手罷,留著更有用處,不是麽?”

二太子大笑,甩開男孩的屍體,看著她,嘲弄道:“素聞阿嫣姑娘的大名,早就想見見你……為了活命,你真是什麽都幹的出來。”

阿嫣幽幽嘆了一聲:“是人都想活下去,沒什麽奇怪的。”

二太子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望著那一張難掩麗色的臉,那一雙流光暗轉的眸子,忽然有片刻的恍惚:“……帶你們回去,當本太子的妾室,也無不可。”

阿嫣低聲笑道:“那就多謝太子殿下了——”突然揚起聲音,厲聲道:“就是現在,小蝶,走!”

與此同時,手舉起,粉末飛揚。

二太子痛叫一聲,知道那發光的粉末必定有毒,咬牙切齒的咒罵了一句,將少女往旁邊一甩。

阿嫣撞在石頭上,咳血不止,無法維持人形,露出狐貍本體。

二太子一只手捂著眼睛,晃了晃腦袋,過了好一會,視線總算清晰了,他冷笑一聲,拔出劍,指向小狐貍的頭顱。

阿嫣不看他,也不看那泛著寒芒的利劍,仿佛懶得多看一眼。

“賤人,你找死!”

二太子高高舉起劍,正要斬下時,一條散發出奪目銀光的白綾,冷不丁從斜地裏刺了出來,悄無聲息地繞上寶劍,稍一用力,劍刃寸寸斷裂。二太子大驚,連退幾步,擡頭看著那從天而降的女子。

那是一名素衣黑發的女子,打扮的十分普通,只是容貌極美,絕非凡間所有,尤其是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更非一般仙子所能企及,那般仙姿玉容,只能是……神族的女子。

二太子心中驚駭,定了定神,上前抱拳行禮,試探道:“晚輩乃是妖狐一族二太子狐淵,在此清理門戶,鏟除族中逆賊,不知……尊駕何方神聖,為何無端出手,阻攔晚輩?”

白綾收了回來,纏在女子纖細的手腕上。

她低著頭,臉上沒什麽表情,輕輕柔柔的聲線,毫無起伏:“既然已經出手,已經阻攔,你又問這許多作甚?……走罷。”

二太子咬了咬牙,權衡輕重,到底不甘心:“敢問前輩姓名?”

“姓名?”女子看了看他,笑了笑:“素瀾。”

二太子驟然失色,忙屈膝行了一禮:“原來是神族天女駕到,天女恕罪——”

女子轉過身,又重覆一遍:“走罷。”

二太子連連點頭:“是,是。”

等到退至遠處,狐族的兵將圍了過來:“太子殿下,她只有一個人而已,即便是上界的仙子,我們未必——”

二太子冷笑著打斷:“什麽仙子?素字輩,那是眾神之巔的神族公主,看她的發髻和裝束,多半已經許給天帝座下四王族子弟……不是我們能招惹的起的人。”

眾人吃了一驚:“上古獸族四王?那是咱們老祖先的老祖先啊……”

二太子回頭望一眼,盯著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狐貍,哼了一聲:“走!”

那些人走了,素瀾跪坐下來,忽然又擡起頭,看向一個地方,招了招手。

小蝶慢吞吞地走了出來,接著加快腳步,撲到阿嫣面前:“姐姐,姐姐你別嚇我……”

阿嫣動了動唇:“沒事。”

她擡眸,看著那名美麗的神族帝女,只覺得對方容顏清麗絕俗,眉梢眼角卻有無法消散的愁緒,總是郁郁寡歡。

原來,竟連九天之上最尊貴的天女,也不快樂麽?

天地為熔爐,眾生皆苦。

素瀾替阿嫣療傷,又問小蝶,她們是不是要去天狐族所在的桃源。

小蝶說,是。

素瀾微笑道:“我送你們去……雖然我法力低微,只要不碰到特別難纏的人物,應該不會有事。”

小蝶驚訝道:“仙子姐姐若是法力低微,那、那我等豈非螻蟻,不堪一擊?”

素瀾又笑了笑,搖頭:“在神魔兩界真正的高手面前,我連十招都撐不住。”她輕輕嘆了口氣,用法術變了兩只可愛的小狐貍,逗小蝶開心,溫聲道:“姐姐學的法術,大多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小蝶說道:“可那個壞人好怕你。”

素瀾淡淡道:“神族威嚴尚在,我夫君——”笑意染上幾許諷刺,低低道:“——他神通廣大,我跟著沾光罷了。”

阿嫣一直沒說話,只在傷勢緩和了一點,不再流血後,小聲說了句:“……多謝恩人出手相助。”

素瀾搖頭:“不必。”

阿嫣能變回人形了,素瀾便陪著她,本想將小楠就地埋葬,阿嫣不願意,固執地把弟弟冰冷的屍體背在身上,蹣跚地走路。

素瀾嘆息一聲,召喚祥雲,送她們到桃源入口。

在那裏,阿嫣看到了一名高大的男子,五官莫名的熟悉,而在他身後的,是母親。

玉娘驚喜地飛奔過來,笑中帶淚,叫了聲‘阿嫣’,又叫‘小蝶’,然後……喜悅的目光移向長女背後的男孩,見他臉色死灰一般的黯淡,一點聲息也無,整個人如被震住,動也不動,過了很久,顫巍巍的喚了聲:“……小楠。”

阿嫣看見母親,還來不及感受失而覆得的喜悅,一顆心便沈入冰窖,蒼白著臉,輕聲道:“娘,對不起。”

從那一天起,母親待她便很冷淡。

阿嫣心底總覺得,母親會這樣,是因為她沒能按照約定,照顧好弟弟,是因為弟弟死在她的面前,她身為長姐,眼睜睜看著,卻無力阻止。

可她從來不說。

母親不怎麽理她,她便也不跟母親說話,寧可找舅舅。

舅舅是天狐族的大長老,位高權重。

很多年前,舅舅救了一只全家落難的小狐貍,收為義子,後來,這只小狐貍長大了,修煉成人形,號稱狐族第一美男子。

他叫華容。

舅舅對阿嫣很好,比起華容和小蝶,他似乎特別偏心阿嫣,有好東西,總是第一個給她,教他們三個人練功的時候,也會對阿嫣格外用心。

阿嫣修習過媚術,到了天狐族也不肯放棄這門看家本領。於是,初來乍到,時常被天狐族同輩的人嘲笑,她不是軟和的性子,誰嘲笑她,她該還嘴還嘴,該動手動手,鬧到不可開交,舅舅總會幫她說話,三言兩語解決一場糾紛,寧可被人暗地裏說護短偏心,也絕不懲罰她。

阿嫣失去了父親,又與母親心存芥蒂,漸漸的,對舅舅越來越依賴。

放眼天下,只有舅舅對她最好。

當然,華容也是好的,凡事都向著她。

她和別人吵架,他站在旁邊,搖著扇子乘涼,時不時會說上幾句風涼話:

“表妹所言極是。”

“表妹說的對。”

……

他的皮相好,深受族中上至千百歲,下至十歲女狐貍的厚愛,每到這種時候,對方便會委屈的叫起來:“華容哥哥太偏心了,還講不講道理?阿嫣是妖狐族來的外人,你總幫著外人說話——”

華容搖起扇子,指向說話的人,一本正經的糾正:“錯了。”扇子一轉,勾起阿嫣的下巴,一雙帶笑的桃花眼迷死人不償命:“……是內人。”

阿嫣挑眉,擋開他的扇子,反手去捏他的臉:“表哥好不要臉,誰想當你的內人了?我的夢想是成為禍國殃民的妖姬,不迷倒一打昏君,顛覆幾個朝代,我才不罷手,你想頭上長滿草原,盡管娶我呀。”

華容輕笑,柔聲哄道:“不要緊。嘗遍世間男子的味道,才知我是最好。”

阿嫣‘嘖’了一聲。

如果不幸吵著吵著動手,那華容也會幫她,扇子時不時的亂飛一下,不是敲在敵對那人的頭上,就是絆倒那人的腳。

那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

和華容在一起,似乎是順理成章的。

他是全族最貌美的少年。

她是全族最貌美的少女。

天生一對。

他們名為表兄妹,實則更像青梅竹馬,平時眉來眼去慣了,一來二去的,也就真的勾搭上了。

阿嫣在他身上練媚術,練房中術,偶爾也拉著他一起雙修。

華容很樂意當試驗品,從沒有怨言,對她幾乎是予取予求的寵溺。

每隔幾個月,阿嫣會出桃源一次,獨自下山游玩,如果有順眼的對象,便會將修煉已久的媚術,用到實戰上。

華容從來不跟著,也從來不過問她下山後幹了什麽。

就像阿嫣從不問他在族內族外,到底有幾個老相好。

這是他們的默契。

玩歸玩,玩膩了就收心。

……當時,都是這麽想的。

華容這人只有一個改不掉的壞毛病,總不肯好好穿衣服,一件簡單的綢緞錦袍,非得給你露出半邊肩膀,或者大半的胸膛,他還從不束發。於是,展現在天狐族眾多饑渴的女狐貍面前的,便是一幅美人圖——慵懶的美人披著松垮垮的衣裳,黑發垂在蒼白的肌膚上,精致清瘦的鎖骨若隱若現,說不出的誘人。

阿嫣起初不覺得什麽,久而久之,卻覺得不對勁——他總讓別的狐貍精飽眼福,豈不是顯得自己很吃虧?

後來,有一次,他又亂穿衣服了,阿嫣問他:“這麽愛給人看啊?”

華容挑了挑眉,眼神一勾:“你……不喜歡?”

阿嫣點頭:“當然。”說著,她把外衣脫了下來,只穿著肚兜,高高興興地走到幾只男狐貍面前,回頭對他揚眉一笑:“——露的比你多!有什麽了不起的?”

華容:“……”

他快步走了過來,撿起衣裳把她包住,神色嚴肅:“看不見也就罷了……在我面前,不準這樣。”他嘆口氣,有些無奈:“以後,誰都不露了,嗯?”

阿嫣笑著看他一眼。

華容淡淡道:“我不是跟你商量。”

阿嫣便有些不耐煩:“知道了。”

過了幾年,阿嫣的修為到了一定的程度,某天深夜,舅舅傳她只身一人前去,鄭重的對她說,他決定把族中最高級的秘法傳授於她,這門心法只能由女子修煉,已經失散多年,好不容易秘籍修覆完畢,族中那麽多資質上佳的女弟子,他卻選了擁有妖狐族一半血統的她,成為這門心法的主人。

煉容心法。

當時,阿嫣只覺得受寵若驚,對舅舅更是又敬又愛,心存感激。

只有他,事事都想著她,總把最好的留給她。

這是一門奇怪的心法。

開始修習後,阿嫣的修為和法力提升飛快,只在短短數月間,便將包括華容在內的同輩弟子遠遠甩開,照這個速度,如果能練成第十重心法,她將成為狐族有史以來,第一個躋身三界高手前列的人。

這是何等的殊榮。

但是,更主要的……

那晚父親離去的背影。

那天小楠慘死的畫面。

全都深深刻在心上,至死難忘。

她要找一個人報仇。

等報完仇……

她想起她的恩人,九天之上的帝女眉心深鎖的愁緒,便恍惚的想,如果可以的話,她也能報恩,幫素瀾上神解決她的煩惱。

無論如何,她必須練下去。

於是,阿嫣沒日沒夜的修習煉容心法,一度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玉娘對她的態度,變得越來越奇怪,從冷淡變成了排斥。

當母親以為她看不見的時候,總會看著她的背影出神,可她一旦轉頭,母親便會移開視線,板起臉,冷冷地走開。

阿嫣想,沒關系的,等她報了仇,母親就會原諒她了。

來日方長。

三十年的光陰匆匆而過。

那天,阿嫣終於突破煉容心法第四重,從緊閉的密室出來,正好看見小蝶,便打了聲招呼。誰知妹妹回頭,看到她的臉,‘呀’的尖叫了聲,手裏捧著的銀盆猝不及防摔到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姐姐……你、你的臉……”

阿嫣皺眉,找了面鏡子,拿起來一看,楞住。

那是……她的臉嗎?

從額頭到下巴,一道道血痕貫穿其上,猙獰可怖。

鏡子從手裏掉了下去。

阿嫣去找舅舅,他也吃了一驚,但是安慰她,沒事的,只要吃幾粒塑顏丹就可以治好了。

正如他所說,服用兩天的塑顏丹後,容貌很快恢覆如初。

阿嫣松了口氣。

那時,她雖然喜愛自己的美貌,卻遠達不到經年以後重視的程度。她生來貌美,擁有的太輕易,便不太珍惜。

又過了十年,她突破煉容心法第五重,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卻更為嚴重。

這次和上次不同,毀容時,她分明感受到了刺骨的疼痛,但她沒有動搖,直到突破瓶頸,才出密室。

這一回,她服用了足有半月的塑顏丹,才勉強恢覆到最初的容貌。

華容意識到了不對,幾次三番勸她:“阿嫣,你不能再練下去……這根本不是什麽秘法,這是妖術。”

阿嫣調侃:“狐貍精本就是妖,你也把自己當成神仙啦?”

華容眼底全無笑意:“欲速則不達,你修為提升如此之快,必定會付出代價,現在看來,代價就是容顏盡毀……義父為何讓你練這門妖法?不行,阿嫣,你——”

阿嫣笑了笑,不以為然:“到那時候,你盡管再找一只年輕貌美的狐貍精,我又不會攔著你。”

“阿嫣!”

那是第一次,華容對她說話時,用了嚴厲的語氣。

阿嫣沈默,過了會,開口道:“別在我面前說舅舅的壞話。”

華容輕嘆一聲,將她擁進懷裏,低聲道:“義父救了我的性命,我早就發誓一生效忠於他,我比任何人都不願意質疑他……可是阿嫣,你真的不能練下去了。”他俯身,抵住她的額頭,輕輕道:“聽話。”

阿嫣閉了閉眼:“……突破第六重。”

華容擰眉:“阿嫣!”

阿嫣堅持:“就練到第六重,然後我下山辦一件事,等事情辦妥,我不練了。”

華容沒作聲。

阿嫣笑了笑,抱住他,擡眸凝視他的臉,目光帶笑:“表哥,我的容貌不是恢覆了嗎?趁現在還沒毀,多看兩眼。”

華容氣的夠嗆,用扇子點了點她的眉心:“你這叫往人的傷口上撒鹽。”

阿嫣靠在他的懷裏,臉貼著他的胸口,悶悶的笑了一聲:“我是說真的……真有那麽一天,你盡管移情別戀,這是我選的路,我不攔你,更不會怪你。”

華容自嘲的笑了下,淡淡道:“不可能的。”

阿嫣看著他。

華容低下頭,吻了吻她的唇:“表妹,你要記住——從來只有你不要我,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深夜。

妖狐族王宮。

今晚二太子在好友府中對飲至盡興時,已經晚了,回宮後實在醉的厲害,沒有和嬪妃小妾共赴雲雨的心思,只想早點躺到床上歇息。

剛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沒一會,後頸突然一陣劇痛,他下意識地張大嘴,想痛叫出聲,卻驚恐地發現……他不能發出聲音。

二太子伸出顫抖的手,觸碰疼得死去活來的地方。

那是……啞穴。

在那個位置上,他摸到鋒利的薄刃,只是輕輕劃過,手指即刻被割出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那、那是什麽東西?

刀片?匕首?

二太子全身都在哆嗦。

這是夢嗎?

如果是夢,為什麽痛楚又是這般真實且無法忍受。

“太子殿下……”二太子聽見一道女子宛轉的聲線,低柔嫵媚,可又冷的像寒冰,自角落的陰影處傳了過來:“唉……這才幾年,就不認識了麽?當初還說要納我當小妾,我以為你有多喜歡我,原來就是隨口說著玩的。”

二太子疼的冷汗直流,無助地張著嘴,用盡力氣想嘶吼,奈何只能幹瞪著眼睛,喉嚨裏發出沙啞的赫赫聲。

女子笑了笑,從陰影裏走出來:“二太子,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呢。這麽多年以來,日覆一日,夜覆一夜,年覆一年,我只要作夢,夢裏都是你……華容都沒這個待遇。”

“我總在想,如果有一天,你落到我手上,我該怎麽對你,才能解我心頭恨。”

“狐淵,你欠我兩條人命,兩筆血債。可你只有一個人,怎麽才能還兩個人的份呢……嗯?”

女子離他越來越近。

二太子掙紮著,向床裏瑟縮,見躲不掉,狠了狠心,咬牙翻了個身,跌下床,他手腳並用,試圖爬向門外。

一只繡鞋踩在他的手上,來回碾了兩下。

喀啦啦幾聲向,骨骼盡碎。

二太子痛暈了過去。

可是很快的,他又蘇醒過來,朦朦朧朧的視線,映出女子蒼白的臉,容顏如雪,而那一雙眼睛……充滿了恨意和冷冷的嘲弄的眼睛,似曾相識。

他見過。

那一天,在桃源附近,在一只受傷後顯露原形的狐貍眼裏,見過。

他突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於是,他體內的每一根血管,都流淌著無盡的恐懼。

每一滴血都是冰冷的絕望。

“殺我爹,當著我的面,擰斷小楠的脖子……那時候,你可想到會有這一天?”

二太子想求饒,奈何開不了口,只能哀求地望著拔出短匕首的女子。

“我不會讓你輕易死的。”女子蹲下身,看著他,一字字緩緩道:“今夜還長的很,太子殿下。”

妖狐族二太子狐淵於宮中暴斃,就死在他自己的房間裏,死相奇慘無比,明顯死前曾遭受過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

這消息傳到桃源,阿嫣正在幫小蝶的指甲塗上蔻丹,聽了也沒多大反應,反倒是小蝶嚇了一跳,急著想站起來。

阿嫣拉住她:“別動,塗歪了。”

小蝶有點恍惚,喃喃道:“二太子,不就是那個……”目光忽然染上喜色,看著長姐,笑了起來:“姐姐,他死了,他竟然死了!真是太好了,蒼天開眼,爹爹和小楠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阿嫣嘆氣:“只可惜就算把他大卸八塊,也換不回爹和弟弟。”眼神冷厲如刀刃,聲音冰冷而堅硬:“……這麽一想,還是虧了,就該把他剝皮抽筋,一刀刀活剮了他才對。”

小蝶一楞:“姐姐,你說什麽?”

阿嫣搖搖頭:“沒。坐下來,還剩兩個手指沒塗完呢。”

當天晚上,舅舅宮裏的人請她過去,她剛走到殿外,遠遠的就聽到爭吵聲,不禁停下腳步。

那是,舅舅和母親。

“……你想送阿嫣去西天濟宗座下修行?!妹妹,你是怎麽想的?阿嫣是狐妖,你送她去念什麽佛經?這不是笑話麽!”

“……妖狐族二太子暴斃,你心裏清楚是怎麽回事!萬一要是查出來了……”

“……那又如何?狐淵該死。”

“……便是該死,也不能由她出手,那好歹是妖狐一族的太子!這是牽一發動全身的大事,豈容兒戲?再者說,阿嫣動不動便和人起爭執,甚至於大打出手,她性子太急躁,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我覺得阿嫣便很好。”

“……哥哥,你總是縱容她,這次你必須聽我的——”

玉娘和大長老吵到一半,驀然回首,忽見女兒站在殿門口,臉上帶著幾分嘲弄的笑,不覺漲紅了臉。

大長老皺眉,吩咐周圍的人都下去。

阿嫣渾然不覺,只是一直看著母親,沈默好久,緩緩吐出幾個字:“娘,你就這麽想趕我走?”

玉娘別開臉,淡淡道:“去西天修行,於你而言,是難得的機會。”

阿嫣面無表情:“狐淵殺了爹,殺了小楠,他難道不該死?我殺了他,一報還一報,何罪之有?”

玉娘冷聲道:“若是引得狐族內戰,你能擔負的起麽?”

阿嫣想也不想,脫口道:“到了那時,我自會一死以謝天下,又不會連累你,你怕什麽?娘——”喉嚨有點發澀,她轉過身,心灰意冷:“小楠死了,為何你恨的是我,卻不是狐淵?”

玉娘看了一眼大長老,欲言又止,半晌,嘆息道:“走罷,別在這裏吵著你舅舅。”

母女二人沈默地走了一路。

阿嫣的院子到了。

玉娘停下來,猶豫多時,低下頭,艱澀道:“阿嫣,別回來了。”

身邊的人抿緊唇,快步往前走。

玉娘擡頭,望著女兒的背影,喃喃重覆了遍:“……千萬,別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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