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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民國麗人(六-九)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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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

天氣正好,晴日當空。

喬秋露一早就過來了, 陪唐子明吃過早飯, 兩人在院子裏並肩散步, 時不時的說笑兩聲, 享受愉快的兩人時光。

過了好一會,喬秋露偏過頭,看著唐子明英俊的側臉,忽然問道:“子明,你還不打算跟我說嗎?”

唐子明一楞:“說什麽?”

喬秋露嘟起嘴,哼了聲,悶頭往前走。

唐子明趕緊追了上去, 拉住她:“怎麽生氣了?”

喬秋露瞪了他一眼, 氣道:“那天晚上, 在沈公館,請你跳舞的小姐是誰?你跟我說實話,我未必會惱你,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你覺得人家漂亮, 我也覺得。可你藏藏掖掖的,反倒叫我生疑。”

唐子明嘆了口氣,苦笑道:“秋露,我不是有意瞞你,實在是不知道怎麽開口。”他雙手背在身後,擡頭看天, 不住搖頭:“……那是張嫣。”

喬秋露驚訝地睜大雙眼:“張嫣?是你的——”

唐子明點頭:“是的,我的前妻。”

喬秋露不假思索,張口說了出來:“可從前,你說過,你的太太是個養在深閨,只知伺候公婆,滿手滿腦銅臭味的守舊婦女……”

唐子明皺眉:“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那晚,她還說了很多奇怪的話,全無道理,我當時生氣,現在回過頭想想,有點擔心她,怕她鉆牛角尖,走了邪路。”

喬秋露便不說話了。

兩人沈默地走了一會。

入秋了,天氣還不冷,又是晴天,風也是暖的。

角落裏幾棵老樹,葉子卻泛起枯黃的顏色,就快到了飄落的季節。

喬秋露幽幽嘆了口氣,輕聲道:“子明,記得我們剛遇見的時候嗎?我對著你,有無數的話想傾訴,那時我就知道,我的靈魂屬於你。你的苦惱,我懂,我的苦惱,也只有你能理解。”

唐子明微笑起來,聲音柔和:“我記得。”

喬秋露垂眸,繼續道:“你的家庭使你痛苦,我又何嘗不是?景年……他很好,這些年來,我們見面不多,可每次他到我家來,都會給我帶非常貴重的禮物,但那不是我想要的。金錢和物質不能滿足靈魂的空虛,認識你以前,我從不知道真正的快樂是什麽。”

唐子明心口發燙,停下腳步,握住她的手:“秋露。”

喬秋露沒有擡頭:“我是這麽的快樂,有時候,我卻因此感到愧疚,就像背負著罪惡感前行。”沈默片刻,低低道:“張小姐很可憐。”

唐子明目光沈痛,苦澀道:“我們都是這個悲哀時代的受害者,阿嫣也是,所以我們應該聯手對抗封建社會的壓迫,而不是彼此怨恨。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和阿嫣,可以像你和沈景年那樣,分開了依然是互相關愛,互相尊重的朋友。”

喬秋露心情激蕩,堅定道:“會有那一天的!”

唐子明眼睛發亮,那光芒仿佛能照亮最深沈的黑夜,他目視遠方,一字一字,擲地有聲:“秋露,你看著吧,我會用文字改變這個時代!”

說到慷慨激昂處,他當即轉身,回到書房,坐在桌案後,奮筆疾書。

喬秋露站在旁邊看著。

剛寫完一頁紙,忽然聽到敲門聲。

唐子明寫文章時,最怕無端受到打擾,因此擰緊眉宇,不悅地看著走上前的老管家:“有什麽事?”

老管家呈上賬本,說:“大少爺,這是上個月家裏的支出,請你過目。”

唐子明厭煩地擺了擺手:“這點小事,你們自己處理就好,以後不用特地來找我。”

老管家說:“可以前大少奶奶都是親自管賬的——”

唐子明瞪他一眼:“什麽大少奶奶?我和阿嫣離婚了,你聽我的就是。”

老管家點了點頭,又問:“廚房的孟媽媽說,最近城裏的菜價漲了,撥下來買菜的錢不夠用,你看是不是要再添點?”

唐子明忍著氣:“行。”

“還有,上回你在家裏舉辦詩會,送了幾件昂貴的禮品給你的朋友,那幾筆錢出去,都是記賬的——”

“你作主就好!”

唐子明終於忍無可忍,站了起來,煩躁地走了兩圈,停在喬秋露面前,滿眼痛苦和悲憤:“秋露,你看到了,我能寫出最有靈魂的文章,最華美的詩篇,卻要被這些俗不可耐的瑣事困擾。我的靈感如泉湧,他們……”

他看著茫然的老管家,更覺無力,深深嘆息:“……這些可憐的人,卻拿無關緊要的東西來煩擾我。”搖了搖頭,喃喃道:“原諒他們吧,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麽愚蠢,多麽可恨。”

喬秋露對他的苦惱感同身受,牽起他的手,安撫道:“不要緊的,子明,等我們結婚了,我們搬出去,住在屬於我們的小房子裏,不用多大,只要有一間明亮的書房,一間溫暖的客廳。在那裏,不會有人打擾我們。”

唐子明感動地握緊戀人的手:“……秋露,只有你懂我。”

老管家看看唐子明,又看看喬秋露,自我感覺站在這兩人身邊,正如一個碩大的燈泡,還根本照不到他們。

想走吧,又很為難。

唐家雖然人丁雕零,好歹也是大戶人家,裏裏外外那麽多繁雜的事情,以前少奶奶一肩挑起,現在換成少爺,他卻想當個甩手掌櫃。

其實那也可以,只是涉及開銷和錢,萬一出了差錯,下面的人擔待不起,總得唐子明親自決定。

正猶豫,外面有人驚喜叫道:“小少爺回來了!小少爺回來了!”

原來是早前派去接唐子睿的人到了。

老管家迎了出去。

唐子睿可以下地走路了,但還是拄著拐杖,一腳輕一腳重的,走到書房門前,他向老管家打了招呼,進門面對兄長。

唐子明放開喬秋露,轉向弟弟,擺出長兄的氣勢。

“回來就好,去你屋歇著,我叫孟媽媽給你熬骨頭湯。記住,功課不能落下,這幾天在家休息,你也要勤讀課文,我會定期考你。”

喬秋露彎下腰,溫和地看著面無表情的男孩,笑瞇瞇道:“子睿,你可有福氣啦,你哥哥的才學,全上海的老師都比不上呢,以後你定能成才。”

唐子睿只看了嬌俏的少女一眼,便移開目光,淡淡道:“我不會留在家裏。”

唐子明揚起眉,訝然看向他:“你不在家裏呆著,難道想去北平念書?不行,你年紀太小了,過兩年再說,我親自引薦你——”

“我會跟著張嫣。”

一陣死寂。

唐子明和喬秋露面面相覷,半晌無言,過了好長時間,他才開口:“荒謬!你跟著阿嫣作什麽?她已經不是你嫂嫂了。”

“我知道。”

唐子明臉色覆雜,瞧不出是震驚多一點,還是憤怒多一點:“你總在青銅巷住著,你可知道外頭說的有多難聽?你瘋了不成?我知你一向親近阿嫣,但是子睿,你已經長大了,不能孩子氣。”

“這就是我的決定。”

“你——”唐子明手指著沈默而倔強的孩子,憤憤道:“反了你了!不許胡鬧,快回你房間,我看你是腦子不清醒!”

話音落下,因憤怒而思緒紛飛的腦海,忽然響起熟悉的聲音。

——我早說了送他回你那裏,是他自己不肯。

——說不定,像你一樣,註定是個多情的性子,看見漂亮女人就邁不動腿。

那時,唐子明只當阿嫣有意氣他,隨口胡說,可現在……他轉過頭,看著唐子睿尚且青澀稚嫩,卻寫滿冷淡和疏遠的臉,不由心驚膽戰。

唐子睿比他小太多,和他也不親近。

可再怎麽樣,也是他的親弟弟。

唐子明的神色變了又變,越來越難看,揮手叫管家離開,帶上門。

喬秋露不明所以,俯身摸摸唐子睿頭上軟軟的碎發,親切的說:“姐姐知道,你肯定是想張小姐了,對不對?你聽你哥的話,上樓去,等你養好了傷,照樣可以出門,時常探望張小姐。”

唐子睿眉目不動,冷冷道:“別碰我。”

喬秋露身形一僵,顯出幾分窘迫。

唐子明強忍著內心的情緒,看著喬秋露:“你在外面等我,我有幾句話和這小子說,馬上就出來。”

喬秋露不放心:“可是——”

唐子明堅持:“去吧。”

喬秋露嘆了口氣,開門走了出去。

唐子明緊緊盯著那個單薄瘦弱的男孩,滿腹文采斐然,卻不知怎麽開這個口。良久,他沈聲道:“子睿,別的我都可以不管你,但你若有敗壞倫常,天理不容的齷齪心思——我定饒不得你!唐家也容不下這等無恥之徒!”

唐子睿擡頭看他,忽而一笑:“那也好,不如你登報斷絕與我的兄弟情誼,反正你最喜歡登報,將你的私事公之於眾了。”

唐子明怒道:“豈有此理!我是你的兄長,長兄如父,你怎能這麽跟我說話,沒大沒小,毫無禮數,誰教你的?”

“——遲了。”

唐子明瞪著他。

唐子睿低聲道:“你差點逼死張嫣兩次。第一次,你們的孩子沒了,她一心求死,第二次,你為了外面的女人拋棄她……我沒你這樣的兄長,也沒你這樣的父親。”

唐子明呆了呆,聽他用無比平靜的聲音說完這段話,看著他冷漠的眼睛,竟不知怎麽回答,緩了好一會,才道:“子睿……你太小,你不明白。”

他慢慢走了過去,站在男孩面前,放軟了語氣:“我和阿嫣沒有愛情,無愛的婚姻,每時每刻都是淩遲。我希望借著我的行為,喚醒更多的人,我想拯救的不止是我,還有阿嫣,和所有受到包辦婚姻殘害的靈魂。”

唐子睿站直身子,擡眸直視他,神情冷然。

“你拯救這個時代,我只想保護一個人。”

唐子明一震,許久無言。

“來作個約定吧,大哥。”唐子睿平靜地面對兄長,不卑不亢,語調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我知道你會把我鎖起來,關在樓上我的房間。如果我能離開,從此以後,你就當我這個弟弟死了,對外也可以不認我。”

唐子明不可置信地搖頭,喃喃自語:“你……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很清楚。”唐子睿眉眼冷淡,沈著道:“沈溺於文字築起的世界,分不清真實與理想的人,只有你。”

白天艷陽高照,到了晚上,一場瓢潑大雨侵襲了整座城市。

何媽忙著樓上樓下關門、關窗戶。

鳥籠裏的鸚鵡瞧著老媽子跑來跑去,也撲騰著翅膀,尖叫起來:“漂亮!美麗!沈魚落雁!閉月羞花!”

阿嫣懶洋洋地倚在沙發上,捧著一面鏡子,聞聲眼睛擡了一下:“乖寶貝,別怕,只是下雨。”

鸚鵡團團轉了幾圈,又安分了。

過了半個小時,阿嫣起身上樓。

何媽還在樓下待著,不時看向緊閉的大門。

阿嫣站在樓梯上,說:“別等了,鎖門睡覺。”

何媽猶豫:“可子睿小少爺說過——”

阿嫣笑了笑:“這麽大的雨,他怎麽過來?難道唐子明開車送他麽?再說了,那天沈公館的舞會,我給唐子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會放唐子睿過來才怪。”

何媽嘆了口氣,點點頭,過去鎖門。

阿嫣躺上床,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進入夢鄉,睡到半夜,迷迷蒙蒙的,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吵醒:“小姐!小姐你快出來!”

她只好披上外衣,走出去。

樓下,小小的身影靠在門邊,全身上下都在滴水,整個人像是從河裏撈出來的,地上已經匯聚了一灘水,細細密密的,向四周無聲擴散。

唐子睿後背抵住冰冷的墻壁,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緩緩倒下,坐在地上。

何媽急的快哭了,拿毛巾給他擦頭發,看了一眼他的腿,顫抖地用手摸了摸,膝蓋處全是血,腳踝腫的厲害,只怕以後不瘸也得留下病。

“小少爺,你這是何苦?在家裏呆著不好嗎?唐家本來就是你的家,你……唉!你叫我說什麽好?現在打電話,方醫生也不會來,這可怎麽辦?你的腿……你的腿……你到底出了什麽事?”

唐子睿嗓音沙啞,語氣卻很淡:“本想爬樹下來,不小心摔了一跤,幸好雨大,沒人看見。”

“你想過來,明早叫車夫送你來,不好嗎?弄成這樣,小姐怎麽跟大少爺交代?你……你啊!”

唐子睿笑了一聲,看著樓上的女人,臉色慘白,眼睛卻很亮,暗光湧動。

“從今往後,不用交代了。”

何媽扶他起來,攙著他坐到沙發上,上樓拿了幹凈的換洗衣服,也不管是在客廳了,催他換上,一邊進廚房燒水。

等他換完衣服,阿嫣走了下來。

唐子睿問:“你為什麽沒留門?”

阿嫣回答:“以為唐子明會把你關起來。”

唐子睿靜了靜,擰起眉,顯出幾分不悅:“我不會騙你,就算用爬的,我都會爬回來,你要信我。”

阿嫣沒說什麽。

唐子睿捏緊拳頭,毫無血色的唇動了幾下,低低道:“……總有一天,我會長大,等到那時——”

“與我無關。”

唐子睿眸色瞬間暗了下來,像白晝黑夜瞬間替換。他別過頭,賭氣似的沈默很久,又道:“我不念書了。”

阿嫣看了看他:“那你想幹什麽?”

唐子睿說:“念書沒用,文人不能救國,也不能保護重要的人。”

阿嫣搖頭:“不對。”

唐子睿皺眉,看向她。

阿嫣倒了一杯壺裏的冷茶,捧在手心,神色淡然:“文人是一個時代的風骨,你哥哥雖然活的過於理想化,於公於私,卻是真的想憑借手中一支筆,救國救民。”

唐子睿嗤了一聲:“百無一用是書生。別人提著刀而來,你拿著筆能自保麽?我早聽膩了他長篇大論的演講,全是傻話。”

“傻是傻了點,但有理想總是好的。”

唐子睿低哼了聲,嘀咕:“……所以你喜歡他。”

阿嫣眼角餘光瞥向他,低頭喝了口茶:“不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只要他不妨礙我,他是怎樣的人,我不在乎。我在意的,唯有——”

她站起身,看著籠子裏的鸚鵡。

那只鳥很配合地叫了起來:“沈魚落雁!閉月羞花!”

阿嫣抿唇一笑:“……真乖。”

回頭,看著唐子睿,眼神又趨於平淡:“你的路,你自己走,後果你一力承擔,我不幹預。”

百樂門來了一位新的歌星。

名字起的很簡單,不是洋氣難記的英文名,也不是花哨的藝名,就只阿嫣兩字,因為過於常見,剛開始,許多客人覺得土氣。

漸漸的,這種話沒人說了。

女郎人美歌甜身段好,往臺上一站便是最耀眼的存在,全身上下最勾人的,要屬那一雙似多情似無情,笑罵皆迷人的眼睛。

多少男人倒在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下,從此千金散盡博一笑。

唱完歌,從臺上下來,總有一群男人等著,眾星捧月般圍在女郎身邊,只為了說上一兩句話。

不出兩個月,阿嫣已經坐穩了百樂門頭牌歌星的寶座。

這當然是好的,不過很快,她又有了新的煩惱。

半個月後,就是一年一度的百樂門選美盛會,屆時會由來客投票選出眾望所歸的選美皇後。話是這麽說,實際上,比賽開始前,候選人的金主就會開始買票,誰出的錢多,最後贏的便是他捧的人。

比起純粹的選美,更像炫富大賽。

問題來了。

阿嫣記得和唐子明還有三睡,她原本並不著急,一來放長線釣魚,二來沈迷於追逐夢想不可自拔,正因為這樣,她雖然有無數的追隨者,其中不乏有名有姓的商界大亨,卻一直沒有依附任何人。

換句話說,沒金主,沒有真正的後臺。

這樣不好。

老古董好心建議:“宿主,你真想得那什麽皇後,可以考慮一下沈景年。”

阿嫣嘆了口氣:“實不相瞞,他病成那樣,別說采陽補陰,我壓他一下都怕他咳我一身血,到時他真的在我床上咽氣,巡捕房的人來了,不好交代。”

“……”

老古董無語了半天,說:“你的元神尚在,既然能用媚術,也能救人。”

阿嫣擺了擺手:“他一不是特別好用的鏡子,二不是能說會道的鸚鵡,無緣無故的,我為什麽救他?”

老古董問:“那找別人麽?”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阿嫣想了想,慢悠悠道:“不慌,穩得住。”

兩天後,齊正快步走進小客廳,對靠在椅子上讀報紙的男人說:“二爺,阿嫣小姐來了。”

沈景年翻了一頁報紙,問:“說明來意了麽?”

齊正回答:“還不是選美皇後那事。”

沈景年挑眉,看了看他。

齊正有些無奈,搖了搖頭:“聽人說,最近阿嫣小姐一門心思撲在選美比賽上,歌都不怎麽唱了。她認定自己會贏,也不知誰給的信心。上次我去百樂門,還見她追著袁五嚷嚷,說什麽等她贏了,不要叫皇後,要叫世界第一美的阿嫣,袁五都沒轍了。”

沈景年好笑:“艾麗莎背後有吳老板,仙蒂有楚先生捧,她有誰?”

齊正手一攤:“這不來找你了麽?”

沈景年又笑了一聲,吩咐:“請進來。”

沒多久,阿嫣跟著齊正進來了,見到他,叫了一聲‘沈先生’。

沈景年問:“找我有事?”

阿嫣脫下白色的手套,一雙神采煥發的眼睛,透過帽檐垂下的黑紗,望向他:“明人不說暗話,我就直說了。沈先生,這個月百樂門該給我的,你少給一成,請你幫我個忙,替我作中間人,請青幫的鄭老板一道吃飯,介紹我們認識。聽說你同他熟悉,是拜過把子的兄弟。”

齊正愕然看著她。

沈景年沈默,神色依舊溫和,瞧不出心底的想法,審視了女人一會,徐徐道:“你找靠山,多的是出手闊綽的正經生意人。你偏要認識鄭先生,是嫌命太長,還是過夠了太平安穩的日子,想試試別的?”

阿嫣不甚在意,坦然道:“我就喜歡窮兇極惡,喪盡天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使喚起來毫無壓力,無牽無掛,最順手。”

沈景年扯起唇角:“鄭先生可不是什麽亡命徒,他最是惜命,惜自己的命,輕別人的命。”

阿嫣說:“我也不是特指他……跟你說不明白。沈先生,你意下如何?”

沈景年垂眸,放下報紙,擡起茶杯抿了一口。

沈默片刻,又喝一口。

齊正喉結滾動了下,咽了口唾沫。

——茶是涼的,二爺都沒感覺麽?

最終,沈景年開口:“這個月該分給你的,去掉三成。”

阿嫣睜大眼睛,駭然道:“沈先生,趁火打劫啊?”

“四成。”

“我就請你介紹我們認識,又不是叫你作媒,就算是說媒的,也沒你這麽心黑,收那麽多,你最近手頭緊,窮瘋了麽——”

“六成。”

阿嫣生氣了,甩掉手套,煩躁道:“算了算了,隨便你。錢財都是身外物,夠用就好,我的世界第一美大獎更要緊。”

說完,轉身就走。

齊正看著女郎婀娜多姿的背影,又看了看沈默良久,擡手掩去兩聲咳嗽的男人,不敢多話。

沈景年咳嗽了一陣,搖搖頭,輕聲道:“……小瘋子。”

齊正這才出聲:“二爺,阿嫣小姐不知深淺,鄭先生那樣的人,怎是可以輕易招惹的,我等下去跟她說清楚。”

沈景年臉上沒什麽表情,語氣清清淡淡,莫名有些冷:“她想認識,我成全她。”

——等到吃了苦頭,知道怕了,自然會哭哭啼啼的跑回來,向他求救。

這後半句,他沒說。

齊正擡起頭,看著早已消失在門口的身影,心裏直嘆氣,阿嫣小姐真是個腦子有天坑的,想找個有錢有勢的男人捧,二爺這麽大的人坐在這裏,她眼瞎看不見,非得異想天開作大死。

真是無知者無畏。

愚蠢的女人。

到了說定的日子,出發前,百樂門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白天,舞廳不開門,那兩個人卻是闖進來的,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昂首闊步進來,一眼看見正在穿紫色絨大衣的女人,臉色登時變了,幾步沖上前,大怒,揚手就想甩出個耳光。

身後,有人淡聲道:“張先生。”

張浦高舉起的手便停在半空,看了眼站在一邊,神色比平時添了抹寒意的沈景年,這一巴掌到底沒敢打下去。

阿嫣看著他的手擡起又落下,從頭到尾不閃不避,笑了下:“大哥來早了,晚上才開門呢。”

張浦死死盯住她,額角青筋直跳,嘴唇都在發抖:“真的是你……你、你竟然在這種地方賣唱?我們張家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我今天不打死你,對不起爸媽,對不起張家的列祖列宗!”

齊正濃眉緊皺,閃身過來,擋在張浦和阿嫣中間,看著這個處於盛怒中的男人:“請你自重。”

沈景年扣上大衣的紐扣,不緊不慢道:“張先生,令妹和沈某是簽了書面合同的,時限五年,你想帶人回去行家法,不如等上五年,到時想打想殺,都是你們的家事。”他擡眸,看了張浦一眼,微微一笑:“現在不行。”

衛敏芝咬了咬嘴唇,從丈夫身後走了出來,拉住阿嫣的手,眼淚直往下掉:“阿嫣,你這是作什麽?你是不是缺錢用了?你跟我們說啊,你大哥會虧待你嗎?你為何要這麽作賤自己——”

阿嫣看著她,奇怪道:“我怎麽作賤了?我聽了唐子明的話,全想通了,我是新時代的先進女性,我要勇敢地追求對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唐子明追求愛情和自由,我追求美貌和虛榮。我要站在最顯眼的地方,成為最美麗的女人,我要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用最華麗的語言形容我的美貌……”

她看著氣得火冒三丈的張浦,笑了起來:“哥哥,你不是覺得唐子明勇於離婚,走在時代的最前鋒,精神可嘉嗎?你為什麽不讚賞我呢?”

張浦咬牙切齒:“你也配和子明相提並論?子明追求的是平等戀愛,婚姻自由,反對的是舊社會的壓迫,你——你看看你都幹了什麽!你在這裏賣唱,私底下還不知幹的什麽勾當……厚顏無恥!”

阿嫣瞄了他一眼:“我賣笑賣唱賣臉,一不偷二不搶,就算賣身,也不賣給家裏有妻兒的,你情我願的買賣,又比誰低賤了?”

張浦胸膛劇烈起伏,用盡全力,才克制住想再次舉起的手:“你說這些話,都不會臉紅的麽?”

“我心中想的什麽,說的便是什麽,自然臉不紅氣不喘,倒是你……”阿嫣走近一步,歪著頭盯著他看了會,莞爾一笑:“大哥,你瞧瞧你,喘的這麽厲害,臉紅流汗,難不成,你嘴上嫌我幹的行當臟,私底下……你也是舞廳的常客?”

“混賬!”

張浦大喝一聲,徹底被激怒了:“我今天就要清理門戶,我們張家沒你這樣的女兒!我沒你這樣的妹妹!”

阿嫣斜睨他一眼,淡淡道:“……說的就跟我稀罕你似的。”

衛敏芝急的掉眼淚:“阿嫣,你怎麽變成這樣?你是不是病了?你別氣你哥哥,聽到你在這裏,我們……我們都快瘋了——”

阿嫣抿唇笑了起來,打趣道:“就要氣,氣死才好,叫他想打我的臉,好大的膽子。”末了,看一眼懷表,不再玩鬧下去,對旁邊一直微笑看戲的沈景年道:“沈先生,走了。”

沈景年頷首,看著張浦夫婦,還是那樣斯文優雅:“失陪。”

在酒樓貴客的包間裏,齊正親眼見證了一出奇跡。

從一見如故到相談甚歡到眉來眼去,那女人只用了三杯酒的時間,接下來便和鄭先生旁若無人的交談起來,只當酒桌上其他的人都不存在。

……只當二爺不存在。

再後來,阿嫣對沈景年使了兩次眼色,暗示他應該退場了,沒得到回應,便蹙起兩彎細眉,擡手對他不耐煩地揮了揮,催他功成身退。

可沈景年只是看著他們,唇邊帶一點不經意的笑,又似乎含著淡淡的嘲弄。

最後,阿嫣沒耐性了,直截了當:“二爺,您不是還有事得回去處理嗎?您先走,不用管我,鄭先生會送我回青銅巷的。”

鄭先生說:“正是。”

沈景年笑笑,聲音不輕不重:“……是該走了。”

齊正跟著他回到車裏,見他半天沒吩咐司機開車,便屏息在一旁等候,不時看一眼酒樓門口,心裏暗暗著急,希望那女人突然良心發現,懂得二爺的良苦用心,自己乖乖下來。

足有半小時,沒人出來。

沈景年的手伸進大衣口袋,拿出來一雙白色的女式手套,沈默地凝視一會,輕輕笑了一聲,唇角的弧度盡是自嘲:“開車。”

齊正開口:“二爺,我可以上去——”

沈景年面無表情:“不必。”

車開了。

沈景年忽的皺眉,來不及多想,將那雙手套湊到唇邊,咳了一陣,睜眼再看……又是血。

猩紅的血,鮮艷刺目。

他殺過很多人,雙手曾沾滿血漬。

都是報應。

齊正忍了又忍,還是想把心裏話說出來,低聲道:“二爺,您若是對阿嫣小姐有意思,不如明說,橫豎她是百樂門的人,就是您的人。”

“然後,等我死了,她替我收屍,若有仇家不肯罷休,上門尋事,她替我還債,替我遭罪麽?”

齊正神情一僵。

沈景年收起那雙斑駁的白手套,喃喃道:“……罷了。”

齊正原以為,那個妖裏妖氣、行事作風像極了狐貍精的女人,就這麽從良了,放著所有正經的生意人不選,放著二爺不要,跟了青幫的鄭老板。

可劇情不是這樣發展的。

酒樓認識鄭先生後,那人住的青銅巷附近,常有青幫的人出沒,全是些彪悍的漢子,只要一露臉,就能嚇哭嬰兒的那種。

好幾晚,齊正經過青銅巷,都能看到36號門口,有幾個漢子輪流守夜。

他有心讓人留意阿嫣的動靜。

回來報告的人都說,鄭先生不曾在青銅巷留宿,別說過夜了,他就從沒來過,只有青幫游手好閑的小嘍啰,倒是一直獻殷勤。

到了選美大賽的那天晚上,百樂門門前,成群結隊的幫派人士現身,一個個攔下準備進去的客人。

“你——問你話呢,跑什麽?”

“我……我可什麽都沒幹啊。”

“我問你,今晚你準備投給誰?”

“……艾麗莎。”

“他媽的,你眼瞎了?到底誰長的漂亮,誰是選美皇後,你他媽的看不出來?”

“好漢,饒了我吧!我……我拿了吳老板的錢,他買了我這一票,收人錢財替人辦事,天經地義啊!”

彪形大漢眉毛一豎,臉色猙獰,左眼一道疤像極了彎彎曲曲的蜈蚣,更添可怕。他猛地脫掉上衣,露出手臂和胸口的刺青,又捏了捏手指,骨節咯吱作響。

可憐的男客已經嚇哭了:“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錢還回去,票投給該投的人,懂我的意思嗎?”

“懂懂懂,錢還回去,票投給阿嫣。”

“算你識相,滾。”

“下一個,你——給老子站住!”

齊正開車停在路邊,看著這壯觀的景象,轉頭看向後座的男人,哭笑不得:“二爺,你看這……要不我叫咱們的人,把這幫鬧事的趕走?”

沈景年收回目光,笑了笑:“不用。”

雖然語氣平靜,齊正瞧著他的神色,卻比往常更柔和,似乎是高興的。

齊正搖了搖頭。

如果不是知道那女人的底細,知道她的身世,他肯定會以為,那人是妖精轉世,行事古怪,作風放浪,總說些驚世駭俗的話……還能引得多年來心如止水的二爺,露出這般溫柔的目光。

真不是普通人類能辦到的。

這一晚,後來者居上的阿嫣小姐,獲得了選美皇後的稱號,眾望所歸。

她站在燈光最明亮之處,周圍的一切都退成了暗淡的背景,她接過獎杯和花束,望著底下黑壓壓的人群,視線沒有焦點,並不在意看到的究竟是誰,臉上的笑意卻是真實而喜悅的。

她很快樂。

臺下,滿堂喝彩,掌聲如雷。

只在一處角落裏,有一名青年遠遠看著舞臺上的女人,失神良久,最後回過神來,臉上的表情更是覆雜。

他不愛跳舞,這次是被好友拉來的。

臺上的女郎千嬌百媚,神采飛揚,笑起來自信而明艷。

她是在場男人眼裏唯一的色彩,夢中可遇不可求的女神,不惜千金也要博取一笑的傾國佳人。

那個女人,曾是他木訥的妻子。

這……到底是個荒唐的夢,還是更荒誕的真實?

阿嫣唱了兩首歌,等到客人全都散去,已經後半夜了。

幾個不知怎麽混進來的漢子湊上前,討好的叫她:“阿嫣小姐。”

阿嫣看見這些人,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你們今晚幹的很好,我非常高興——跟我來。”說著,將那些虎背熊腰,肌肉發達的男人帶到後臺的梳妝室,從桌上拿起幾張海報,一個個遞給他們:“我的親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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