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高妍二十歲。

某個周二的午後，室友艾靈神神秘秘地把她拽走，塞給她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把沒型沒款的校服穿得很好看的男生，背面用深藍色鋼筆水寫著“宋嘉和”三個字，外加一行出生年月。高妍驚訝地張開嘴巴，活到二十歲，終於發現了一個與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而且還生得這麽好看。

不過，也正因如此，把他想象出一副癡傻呆滯的樣子，就變得尤其有難度。

於是高妍放棄了，“你說的就是他？那個只有小孩兒智力水平的車禍後遺癥患者？”

艾靈：“嗯，長得帥吧！這是我們家能翻著的僅有的一張照片，他沒病的時候他妹妹跟我交換的。”

“換你的什麽寶貝？”

“數學作業。你別這麽看著我，是她求我的，求得我沒辦法了。”

“為了作業出賣哥哥，真是親妹妹。”

“不是親的，是表妹。”

高妍琢磨這照片兒已經有一會兒了，艾靈想知道她到底怎麽想的。

“高妍，這份工作接下來可比你當家教掙得多。”

一個月兩千塊，在那個年代，的確很誘人。可高妍還是有些……不，是很多疑問，“他，打人麽？”

“不打人，不罵人。就是不太愛說話，不愛理人。這已經好多了，聽我媽說一開始他連話都不會說，誰也不認識，整天玩手指頭。大家背地裏都說他好不了了。後來我上學挺忙，也就沒打聽這事兒了。最近我媽才跟我提的，說他恢覆得挺好。”

高妍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碰上這種電視劇裏才有的事。震驚之餘也倍感可惜。如果沒有遭遇那場事故，這位含著金湯匙出生，年年考第一的公子哥，現在應該在另一個她高攀不起的世界裏受人仰視著。可這世界沒有如果。一場車禍奪走了他們一家人的所有希望，他的花樣年華瞬間雕零了。

“他以前學過鋼琴，不過出事以後就再也沒碰。他媽媽覺得再次接觸音樂可能會對他有幫助，所以就想找一個相對有點共同語言、會彈琴的同齡人。專不專業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人品好，有耐心，陪陪他，再教教他。但你要是真不願意，也別勉強，我再找別人。——餵！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高妍拿著照片左看右看，“他還會好麽？我是說，恢覆成原來的樣子。”

“不知道，我聽我媽說，能治的都治了，該花的不該花錢也都花了。至於他以後怎麽樣，誰也不知道。幸好啊，他沒毀容。表面上看跟普通人一樣，不對，還是比普通人好看。”

許是因為同情，因為他們同日生的緣分，因為每月兩千塊的零花錢，高妍放下照片，當即決定，“這個周末，我們見個面吧。”

周六早晨，高妍和艾靈搭乘公交車去了宋嘉和的家，說實話，去之前她是有點害怕的。雖說他不打人不罵人，狀況穩定，但她還是忍不住有點緊張。一路上，她想象到了一個形容枯槁的母親，一個陰郁呆滯的兒子。

帶著種種可怕的想象和想要吃後悔藥的心情，高妍跟著艾靈來到了這戶人家。

開門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聽艾靈的稱呼，她正是宋嘉和的母親。令人驚訝的是，她沒有形容枯槁，反而是光彩照人的。接下來的一切也都一一推翻了她的想象。

宋嘉和的母親姓姜，長得很漂亮，體態婀娜，說話輕聲細語，整個人散發著優雅的氣質。對話就是由她主導著進行的。聽艾靈說她以前是當領導的，兒子病了以後才待在了家裏。怪不得仍舊能尋到一副領導的架勢。

那些看似隨意的話題，實際上是姜麗娜設下的重重關卡，得到了她想要驗證的所有答案，姜麗娜才把兒子介紹給她。

“你不用害怕，嘉和是個好孩子，以後你就知道了。你不用拘束，也別緊張。”姜麗娜領著她們來到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輕輕敲了兩下，推開。

高妍第一眼看見的是宋嘉和的背影——他坐在窗邊的一張椅子上，安靜地望著窗外，對她們的到來沒有反應。

姜麗娜溫柔地拍拍兒子的肩膀，“嘉和，有新朋友來看你了。”

宋嘉和微微側了頭。他有著高挺的鼻梁，較深的輪廓。本人比照片裏更清俊，並沒有露出呆滯的神情。

他沒有理她們，只是側了個臉就轉回去了。姜麗娜覺得這樣不禮貌，於是再次溫柔地動員，“兒子，人家是女孩子，我們得對女孩子有禮貌，來，過來打個招呼。”

這一次，他站起來了。這一站，高妍才發現，他還是個大個子。

姜麗娜領著他介紹說：“這是高妍，來陪你彈琴的。”

高妍對態度極其冷淡的宋嘉和笑了一下，“你好，我叫高妍。以後我們會天天見面的。”

他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對她說了第一句話，“天天？”

“對，天天來，跟你彈鋼琴，看書，一起玩兒。她學習可好了，是她們班前十名呢。”這回是姜麗娜回答的。

高妍被誇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她能感覺到宋嘉和雖無敵意，但也並不喜歡她。冷冰冰地看了她幾眼，他就回去坐著了。

姜麗娜解釋說：“他就是這樣，不愛說話，跟我們也一樣，你別介意。”

“不會的。”

姜麗娜點點頭，看向鋼琴，“你先彈琴吧，彈什麽都行。”

說完，姜麗娜又把目光轉向了兒子。

高妍和艾靈互看一眼，艾靈對她點點頭。為了那兩千塊錢，為了這個與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可憐人，既來之則安之吧。

高妍深吸一口氣，坐到琴凳上。真是奇怪，面對這個性情寡淡的病人，她有些緊張了。以前那鋼琴十級都是為應付父母考的，不知道現在這雙手還行不行。

搓了半天手，在宋嘉和“你到底會不會”的嚴重懷疑目光下，她彈了一首《月光》。聽見第一個音符後，宋嘉和轉回身，重又對著窗外發呆去了。

音樂伴著，幾個人都很安靜。窗外不知何時飄起細雨。一曲過後，雨還沒停。

總算彈完了，高妍松了一口氣。宋嘉和卻不知為何盯著她看，把她看得很尷尬。

“你彈錯了吧？”他忽然這麽說。

“……”

“你沒彈錯麽？”

“……有一個地方錯了。”

得到她的回答，他興趣缺缺地又發呆去了。

宋嘉和對她不太滿意，姜麗娜卻顯得很高興。

送她們走的時候送了很遠。她又提起了那場車禍，提起了他們怎麽度過難關，提起了一些高妍這個年齡還無法消化的感受。

“現在你們還不懂，有一天你們做了母親就明白了。總之，今天很高興認識你。以後有事兒就跟阿姨說，阿姨能幫的一定幫。”

高妍一時有些心酸，連聲答應，又說了些安慰的話，就這樣接下了這份差。

高妍第一次來當班，姜麗娜不在家，只有阿姨在廚房裏摘菜。

高妍輕輕敲響宋嘉和的房門，之後輕輕推門進去，剛想說一聲我來了，就見宋嘉和擺了個大字躺在床上，渾身上下只穿了一條內褲。

高妍立刻捂了眼睛轉過身去。這可怎麽辦？叫醒他還是不管他？

就在高妍左思右想，背對他來回踱了幾步，實在想不出對策時，身後有人出聲了。高妍嚇了一跳，猛然回頭，與剛從睡夢中轉醒的宋嘉和四目相對。

高妍又尷尬又驚恐地看著他從床上坐了起來，嚇得連退幾步到了墻角。

“你幹什麽？”宋嘉和好像很不高興。

這句話應該是她問才對，高妍吞了一口口水，“我來彈琴。”

宋嘉和皺起眉頭，“我在睡覺。”

“我……我知道，那……那你還想睡嗎？”

她觀察著他的臉色，尋找他要發火的信號。可讓她糊塗的是，他的臉一點點紅了。高妍轉了轉眼珠，不明白他又怎麽了。

隨後，宋嘉和垂著頭，把被子拉過來捂在身上。

高妍懵了一陣兒才明白，他是因為穿得太少，害羞了。想到這兒，高妍也戰戰兢兢地紅了臉。一個縮在墻角，一個捂著被子，兩人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沈默。

過了一會兒，宋嘉和擡起頭來，“你怎麽還不出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