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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唐菖蒲 最宜夏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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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暮未暮,鐘彌回了家。

一棟中式獨立小樓,前有院子,後有荷塘,離戲館十幾分鐘的車程,曾是她父母的婚房,花了鐘彌父親小半生所有積蓄。

鐘彌父親是粗人,沒念過什麽書,從小跟著戲班走南闖北。

老天賞飯,他生得高大英俊,有把好嗓子,很能吃苦,練就一身武生絕活,背長靠,跨馬持刀,威風凜凜,年紀輕輕就演得了聖賢戲。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樣本事。

會開車。

二三十年前在州市,有本駕照還是挺稀罕的。

章小姐去馥華堂捧場看了幾出戲,他在臺上耍槍花,臺下的章小姐不吝掌聲。

年年封箱戲,他都扮青衣,唯獨那年她在臺下,他繡鞋踩得難受,小嗓也唱得別扭。

可章小姐說他扮得好,送來花籃,誇他面相英氣,扮旦角也別有風采。

登臺唱了十幾年戲的人,因她寥寥幾句話,一生的鼓點都亂了。

他長槍拿不穩,丟了千裏駒,勤勤懇懇給章小姐開起車。

老戴痛心疾首,罵他不務正業,荒廢一身好本事,章小姐輕輕問他,是不務正業麽?

他也不狡辯,低著頭說,我是鬼迷心竅,我知道。

章小姐就笑。

他慌忙解釋:“我不是說你是鬼,沒有這樣好看的鬼。”

她便笑得更開心了。

後來他繼續當他的臺柱子,還娶了漂亮老婆,他寵妻如命,章小姐臨晚靠窗彈琵琶,不知憶起什麽舊事,有些傷感地停了弦說,要是這會兒外頭有片荷塘,吹來點涼風就好了。

荷塘麽,他親自挖了。

只為年年夏末,送妻子一陣心儀的晚涼風。

鐘彌上樓,琵琶聲將將停了,走到門口,就見媽媽抱琵琶坐在窗邊,靜吹晚風的側顏。

八月,還有最後一攏荷。

微燥晚風裏夾著宜人淡香。

鐘彌喊:“媽媽。”

章清姝轉過頭:“回來了,餓了麽?”

“還好,我在外頭吃了點東西。”鐘彌走近,“在樓下聽淑敏姨說,剛剛表姨和表姐來了,來幹什麽?”

看她緊張的樣子,章清姝好笑道:“不幹什麽,之前借了條項鏈,來還。”

打腫臉充胖子,表姨一家的常規操作。

鐘彌拖長音:“哦。”

章清姝起身,走到高案前,擦了火柴,火光一明一滅,幾絲檀煙飄出,細長線香插進相片前的香壇中。

黑白照裏的男人,還是年輕時的英俊模樣,戲行出身,又是背長靠的武生,單是半身照都能窺見身姿挺拔如松,黑眸炯炯有神。

“你總擔心以後年輕人不愛聽這個了,戲館要倒閉,沒營生,這幾年州市大興旅游,草臺班子換了兩批,從昆曲唱到京劇,生意越做越紅火,養得起我們娘倆,你那個穿裙子梳小辮兒腳底不沾灰的小嬌嬌,現在也本事了,單槍匹馬啊敢上門問人要賬。”

鐘彌打斷:“哎,這就不要跟爸爸講了吧。”

要賬這事兒,想起來也叫鐘彌心裏不舒服,細論起來,州市是鐘彌已經過世的外婆的祖籍,外婆嫁去京市多年,再回來,可想而知,他們與這邊親戚也親不到哪裏去了。

年前,有位遠房到不能再遠房的親戚辦喜事,大擺宴席不算,還非要請戲班去唱戲充場面。

老戴手下沒有接外活的規矩,本來不願安排,架不住這位親戚上門求了章女士三四回,到底是親戚,不好回駁。

老戴答應了,按規矩定了出堂會的價錢,折上又折,好彩頭給足了,八千八百八十八,下午晚上各一場。

紅布一扯,喜事風風光光辦了。

那位親戚卻推三阻四不肯給這筆錢,老戴氣得不輕,要找人理論,章女士是不喜喧鬧的性子,自掏腰包墊了這筆錢,安撫幾句,事情就算過了。

那天正巧,那位親戚又來戲館辦事,老戴見著人就罵,那位親戚也惱了火,臉紅耳赤說起章女士來。

“擺什麽譜,現在還當自己是什麽大小姐呢!”

生意還要做,吵吵嚷嚷對戲館影響不好,淑敏姨把人勸散了,也是忍著氣,扭頭見著鐘彌,忍不住說,你媽媽就是脾氣太好了!

鐘彌不是脾氣好的。

隔天就帶著片區民警上門把錢要回來了,十指纖纖,當著那一家人面嘩嘩點紅鈔,留下幾張零票。

鐘彌笑得漂亮又無害:“您看,我外公從小教我,人要有來有往,互相尊重,您的真虛偽我替我媽收了,我這點假客氣您也笑納。”

一家子氣到跺腳,說鐘彌缺家教。

鐘彌冷眼回他們:“占不到便宜就說別人缺家教,你們缺什麽?缺良心嗎!”

錢拿回來,章女士擔心女兒受了委屈,邊哄邊教育著,下回不許這樣,為一點錢,跟這種人撕破臉皮不值當。

鐘彌卻不聽,她不是那種為了一點面子肯受人欺負的性格,摳著自個手心,嘀嘀咕咕說:“我沒事,反正我本來就沒臉沒皮的。”

章女士又氣又笑,被女兒鼓腮嘟囔的樣子可愛壞了:“有這麽說自己的?”

現下,章清姝插好香,斜斜覷了鐘彌一眼,說著現在已經管不住她了,叫她爸爸托夢來管她。

“好好在京市讀著舞校,說不想待了就往家裏跑,現在是不是連畢業證也不打算拿了啊?”

在京市被某個死纏爛打的二代逼到沒了立錐之地,這糟心事,鐘彌回來沒講,不想媽媽和外公替她操心。

她很知道,有些體面是旁人擡舉出來的,架得越高,越如泡影,真要辦事還是得求人,外公大半輩子活得光風霽月,哪能為了她的一點小事摧眉折腰。

鐘彌讀高一,有位制片人來拜訪,搞影視拍電影的,當時正在籌備一部獻禮片,約人寫海報上的字,備上厚禮前來。

外公一早封筆,推辭說人老了,寫不好了。

那人曾大驚鐘彌傾城之色,想請她拍戲,認為她應該到更大的舞臺上發光。

那時候鐘彌還小,浮華光鮮多少有些令人心動。

外公瞧出她的心思,問她想不想去。

鐘彌搖頭,還是拒絕了。

那位制片人的話,幾分真假且不用辨,娛樂圈裏頭水太深,她年紀小,仗著一張好皮相,又托外公的面子,自然能被捧著亮相。

可名利場裏出將入相哪是容易事,日後想要全須全尾退出來,家裏必要四處張羅費神。

安安生生過日子已經很好。

她沒有特別想出的風頭,也無需誰來替她搏一搏。

所以處處被人為難,在京市待不下去的事,她不講。

只糊弄著說,自己本來就不喜歡京市,到哪兒都烏泱泱的全是人,出門堵車,空氣又差,還不如待在州市好呢。

媽媽提到畢業,鐘彌小聲說:“畢業證還是要的,這不是馬上也要實習了麽,我在州市這邊實習也一樣。”

“不一樣。”

章清姝語重心長跟她說:“州市到底不能跟京市比,州市你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回來,你現在年輕,有些機會錯過了就沒有了。”

就譬如她學舞,在京市實習有最好的劇院和舞團,那些橄欖枝伸不到州市這種地方來。

不同的選擇,人生會很不一樣。

“你爸爸要是還在,也不會希望你二十剛出頭就留在老家。”

很久沒夢見過爸爸了,鐘彌便住了聲,記憶裏的面容越發模糊,她朝相片裏看,不作聲,乖乖聽媽媽絮叨。

說到今年入夏鐘彌看著瘦了些,章清姝叫她記著這兩天去寶緞坊試旗袍,尺寸不合適還可以叫裁縫師傅再收一收腰身。

以前章家在京,每年一冬一夏,女士們都要做兩身的旗袍,到鐘彌這一輩,家裏就她一個女孩兒,她性子裏缺點文靜,不愛穿這處處約束舉止的窄衣,實在沒這雅嗜。

就算如此,章清姝也堅持每年夏天給她做一身,鐘彌不穿也不要緊,過季便封箱留存,只當個紀念。

去樓下看晚飯準備得怎麽樣,鐘彌揭鍋聞香氣,又回了樓上自己房間洗澡,出來時,淑敏姨正換著新被套,鐘彌上去搭手,兩人扯著四方被角抖抖。

估計鐘彌沒回來的時候,錯過一場好戲,這會兒說到表姨一家,淑敏姨還盡是鄙夷。

“之前你外公生病住院,明明請了護工,你表姐她們跑得比你們娘倆都勤,巴不得你外公撐著這三病兩痛,桃李登門,在醫院給她搭戲臺呢。”

鐘彌沒聽懂:“在醫院搭什麽戲臺?”

淑敏姨哼一聲:“鵲橋相會!”

鐘彌懂了。

表姨一家眼高於頂,從女兒過了婚齡就開始籌謀著怎麽才能嫁一個好人家,外公的客人非富即貴,自然都是最佳人選。

可惜上了年紀,不是有老婆的,就是有過老婆,甚至有過不止一個老婆的。

腦子裏忽然浮現檐下那張臉,炎炎夏日不生一絲燥,氣質高遠,似松澗雪。

鐘彌忽一嘆。

淑敏姨收拾她的梳妝臺,瓶瓶罐罐碼得整齊,扭頭問她嘆什麽。

“她今天沒去。”

倒可惜了。

今天有個頂好的,又年輕又好看,手上幹凈,沒有戒指。

“沈——弗——崢——”鐘彌趴在新換的床鋪上,鼻息間都是陽光曬透的水蓮清香,無聲而緩慢地念著這個名字。

沈字她知道,fuzheng是哪兩個字?哪兩個字才配的上這個人呢?

說到表姐今天沒去外公那兒,淑敏姨忽的哼笑:“跟著她媽,去別處撒網了!”

淑敏姨說話總格外有意思,鐘彌笑問:“什麽撒網啊?”

“又什麽貴婦聚會吧,之前還跟你媽媽借項鏈來著,說得好聽,往上數兩代哪個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放牛耕地呢,哪兒端來的擺譜架子,還貴呢,小小一個州市,再富貴潑天,也不過就那樣。”

鐘彌捧場:“淑敏姨見過大世面。”

淑敏姨笑:“我哪見過什麽大世面,給你外公做了幾十年飯,見過一些人罷了。”

又說,“你外公多樸素的人,總有貴客登門,知道為什麽嗎?貴不在此,人貴自重!”

這是拐彎抹角罵不自重的人了。

對於目標明確,又行動果決的人,鐘彌向來有一分敬佩。

“人各有志嘛。”

“你呢,可有志?”剛說完,淑敏姨忙逗趣擺手說,“可別了,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男人!”

鐘彌又想到那人,彎起的唇角又一瞬滯然。

他一點也不老。

可他多大呢?

氣質沈穩,下棋還能贏外公,怎麽著也應該三十出頭了吧?可他的皮相太年輕了。



寶緞坊離戲館有一段路。

吃過早飯,鐘彌先去了一趟舞蹈培訓機構面試,畢業證要拿,不管在哪兒待著,大四得混個實習證明回校交差。

面試過程很簡單,舞蹈機構的老板知道她是京市舞校的應屆生,怕廟小容不下大佛,提到薪資不高,鐘彌倒是很無所謂,不過就是圖個離家近,到時候工作輕松。

從有點偏僻商業樓出來,外頭是水汽濛濛的青灰天,正下雨。

路上不好打車,她也沒帶傘,加緊了步子跑到站牌下等公交。

窄窄的遮陽板形同虛設,雨急風大,她等同於一半站在外頭,四肢很快襲來一股股冷潮氣。

明明說好十五分鐘一班車,等了二十分鐘,馬路上連半個公交的影子都沒有。

只有這種時候,鐘彌才會覺得媽媽說得對,州市比不上京市!

她也不是那麽喜歡州市了。

公交經常不準時真的很煩啊。

就在這時,漫天雨氣裏駛來一輛黑色轎車,車速不快,最後穩穩停在公交站牌旁邊。

後座的車窗降下,淅瀝水霧後,一張並不陌生的面孔映進鐘彌眼底。

不陌生,但也不熟。

也就兩天前,在外公那兒見過一面,只是這張臉好厲害,有叫人過目不忘的本事。

儀表氣度都不是憑空生出來的東西,有些人,一眼就能辨出身份不凡。

更何況那天鐘彌聽蒲伯說了。

他姓沈,是從京市來的。

鐘彌怔然片刻,沈弗崢已經先出了聲:“雨天不好打車,這是去哪兒?”

鐘彌回:“去取一件衣服。”

沈弗崢說話時,他的司機已經撐起一把傘下車來迎她。

黑傘如庇護一般伸到面前來,鐘彌站在潮濕風雨裏,沒動步子,望著車裏的男人,微微發楞:“沈先生還沒問我去哪兒?就要送我嗎?”

沈弗崢輕輕一笑,回她:“去哪兒都送。”

“上來吧。”

鐘彌上了車,身上還有細碎水珠往下墜。

車門關上,隔絕風雨,司機穩穩啟動車子,她沒坐實,沈弗崢察覺到,將一旁擱置的西裝外套遞給她。

鐘彌目光從那只手移至那雙眼,目光倉促交匯,短暫如擦燃一支火柴,焰光薄薄,她潮潤的眼皮閃避開,一斂就熄。

她慢慢接過衣服,卻沒穿。

低著眼,兩頭看看,一時分辨不出是小牛皮的車具貴,還是手上這件定制西裝更貴,弄濕哪個算值當。

車裏冷氣足,鐘彌受涼,頭不受控朝前一磕,打了噴嚏:“哈欠——”

“小心感冒。”

一旁的男聲似乎微微含笑,鐘彌頓覺窘迫,囔著鼻子,這才乖乖把衣服披至自己肩頭,說了一句謝謝。

“不用客氣。”

車子壓過前方減速帶,由主道切進綠植茂盛的小路,行過低矮的居民小區,停在一棟頗有年頭的木樓前。

歇山頂樣式,往前撥朝代,一百多年前還曾是位廉官的私人府邸,幾經風雨周折,多番修葺,如今依舊覆黛瓦,撐木窗。

梁枋有古樸的雕刻裝飾,正門掛匾,題的字是鐘彌剛剛跟司機說過的地址。

“沈先生,鐘小姐,寶緞坊到了。”

剛剛在車上簡單聊了幾句,鐘彌才知道,他初來州市,住酒店,這種天氣出門沒急事。

只是賞雨,看看新鮮。

章清姝是寶緞坊的老主顧,一年四季的衣服大半都是在這兒定做的,寶緞坊穿長袍的老板認識鐘彌,一見她進門便笑著說:“剛剛才說到你呢,說下這麽大雨,今天怕是不會過來了。”

鐘彌俏皮道:“再不來,我媽媽就要罵我啦,她說我瘦了,叫我來試試尺寸。”

她介紹沈弗崢,“這位是沈先生,今天下雨我沒帶傘,要不是路上遇見沈先生送我,可能真過不來了。”

沈弗崢頷首。

長袍老板微笑打過招呼,叫徒弟取了衣服來,將鐘彌送進試衣間。

這是一家三代傳承的做衣工坊,從鐘彌外婆那一代起,章家就在這裏做衣裳,店內還保留著老布莊的陳列格局,裁衣臺上,隨便一把烏木尺子都年深月久包了漿。

鐘彌去試衣。

店裏的學徒很客氣,雖是專做女裝的老店,但來者是客,給沈弗崢倒來一杯熱茶,靛藍花紋的平口碟子放兩塊白糕配兩塊酥糖,都是州市本地的糕餅小食。

淺碧茶湯裏,沈著無芽無梗的六安瓜片,雨前茶,清熱消暑。

最宜夏飲。

沒等茶放涼,厚重簾布被一只纖秾合度的玉白手臂從內撩起,換上旗袍的鐘彌娉婷現身,走到鏡子前。

白底青花的衣料,行動間,微有光澤,似暈得恰到好處的水墨,襯極了這濕漉漉的潮晦雨天。

鐘彌左右各側身端看了一番。

她自我欣賞,正沈浸,冷不防從落地鏡裏看到身後一雙清矜的眼。

似雨時的窗,晦中生明,拂來一身涼。

男人骨節分明的一只手,端青瓷杯,輕轉著,不知是在品茗,還在看人。

對視那瞬,鐘彌睫毛一沈,心口倏然短了半口氣,她很快藏住自己眼中窘態,心想你看我,我也看你,大大方方一轉身,由鏡中的虛,直面他本人的實。

“沈先生,覺得怎麽樣?”

窗角的灰瓦盆裏養一株次第開花的唐菖蒲,秾芳依翠萼,她站在舊窗前,微微揚起下巴。

旗袍的最後一粒扣子定在鎖骨中央,往上看,肩線優美,脖頸修長,下頜內收秀致,再往上,連五官也皮骨相宜,挑不出半分瑕疵。

唐菖蒲開花,漸開漸敗。

而她的次第開花,處處都是最好的。

“很好看。”

作者有話說:

彌彌和沈弗崢年齡差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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