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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心》作者:一只蛋卷

HE,全文都是雙箭頭。

可能全篇都折騰,灑灑狗血,鬧鬧別扭,解決一些麻煩。

年上。年齡差是十一歲。

相遇是在受十歲,但相愛是受十七歲開始先愛慕攻。

臘月一來,連下幾場大雪,皇宮內外白茫茫的一片,好多日積雪都消融不了。

江逾白披著藏青的披風一路行色匆匆,還未踏進皇帝寢宮,便聽到一連串咳嗽。

一見他進來,床榻上扶著胸口喘息的人就朝他笑起來,笑容明亮,小臉卻一日比一日更顯蒼白。

“丞相大人今日也辛苦了。西北戰亂,西南又流民四起,朕這身體不爭氣……全靠丞相了。”

說著,謝恒臨有些吃力地坐了起來。

江逾白解下披風,把太監小石頭手裏的碗接過,坐在床沿舀了湯藥遞到小皇帝嘴邊,示意他張口。

“好苦啊。”屏退了一眾宮女太監,謝恒臨皺著鼻子咳嗽了一聲。

皇帝剛及弱冠,常年在深宮裏,從小身體也不大好,看著還是個細嫩白凈又一派天真的孩子。

江逾白垂著眼,遞到謝恒臨唇邊的勺子未收回,只是道:“霜兒要乖,好好吃藥才能好起來。”

聲音竟帶些自己都沒察覺的細微顫抖。

謝恒臨張口把湯藥喝掉,抿著嘴垂著睫毛說:“阿白好久沒叫過朕霜兒了。”

江逾白拿著碗的手一頓,又舀了湯藥遞過去。

“就沖這兩個字,阿白哪怕給朕的是毒藥,朕也甘之如飴。”謝恒臨道。

那一剎那,江逾白以為謝恒臨知道了什麽,可他擡眼去看,卻見小皇帝皺著小臉,眼睛卻笑著,耍賴把冰涼的手往他懷裏塞。

“陛下要好好吃藥,近日事情多,不能每回都等臣親自來。”江逾白任由他胡鬧,把厚厚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藥卻一勺接一勺不間斷地往他嘴裏餵。

“今日這藥尤其苦,朕喝了一口就想吐……”謝恒臨道。

江逾白四下看看問:“怎麽不讓人備些冰糖。”

“阿白不懂,喝完後嘴裏的苦味根本壓不住,朕索性先把糖都吃了……”謝恒臨摸了摸鼻子。

江逾白驀地笑起來,把空了的藥碗放在一旁,回身摸著他臉親了下去。

“那臣就只好當陛下的糖了。”

謝恒臨紅著臉任由他伸著舌頭親吻,睫毛微顫,蒼白的臉蛋總算有了點血色。

陪著小皇帝直到他睡著,江逾白退出大殿。

剛關上門,狂風裹挾著細雪呼嘯而來。江逾白來回踱著步,看著門前雪地裏跪著一眾太監宮女和太醫。

“本相今日若是脫不開身,皇上今日的藥你們就由著他不吃了?”

幾個年紀小的宮女太監被凍得渾身發抖,一副支撐不住的樣子。

“明日若是再如此,幹脆在這雪地裏站個一天一夜!”江逾白冷冷說完,揮手讓太監宮女們退下領罰去。

幾個太醫年邁,嘴裏的話翻來覆去都是“臣盡力了”“臣無能”,這些時日聽得江逾白恨不得讓人把這幾個老東西都殺了。

“這麽多人連皇帝一人的病都治不了,養你們幾十年有何用!皇上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本相要你們滿門陪葬!”江逾白拂袖罵道:“派人去給我找,天下這麽大,我就不信連個能救皇上命的人都沒有。”

昔日儒雅的丞相近幾個月來性情大變,動輒就大發脾氣,為了皇帝的病不知道要了多少人的腦袋。幾個太醫和侍衛也只好領命退下。

晚些時候,兵部尚書沈年又派人來請丞相去商討西北戰事,待到再回宮,已過三更了。

小皇帝身子羸弱,寢宮的碳用得比往年三四倍還多。這大雪連日飄著,江逾白日日難眠,生怕哪天一覺醒來,皇帝的呼吸就如一片雪花般銷聲匿跡。

可這一切,都是自己親手造就,他該高興的。

握著謝恒臨細弱的手,江逾白借著光仔仔細細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

江逾白初次見他時,他才十歲,而江逾白二十有一,新晉狀元,被老皇帝派去當太子太師。

十一年仿佛只是一眨眼,又仿佛無比漫長。那個被自己打了手心哭得鼻涕泡都出來的小孩子,已是弱冠之年。一年又一年,一歲又一歲,江逾白看著他稚嫩的小臉長成少年,再到今日有些大人的樣子,無數次捫心自問,當初自己怎麽就……怎麽就下得去手。

許是手被他攥得有些疼,謝恒臨睜開眼來,模模糊糊沖他笑。

“阿白怎麽還不睡?”

“這就睡。”江逾白答應著,吻了吻他手背。

待江逾白寬衣躺下,謝恒臨翻身往他懷裏滾。被子裏進了些涼氣。謝恒臨立刻頭埋在他胸口咳嗽了兩聲。

“陛下……”

“還是叫霜兒吧。”謝恒臨縮著身子貼在他胸口不再動了,仿佛是找到了舒服地方的貓,滿足地閉上眼睛。

“阿白莫要怕。朕到地下了,定會同父皇解釋,是朕心悅你,是朕非要招惹你的。阿白當丞相以來,為國為民,鞠躬盡瘁,父皇一定不會怪你。”

“陛下別這麽說……”

“倒是朕……一國之君,未有生育,謝家江山後繼無人了。父皇母後定不會饒了朕。”謝恒臨慢慢說著,中間夾雜著一兩下咳嗽。

“不會的。臣會在宗室裏的孩子中找出最好的繼位。大漢江山,臣替你守著。”

江逾白本是想寬慰他的小皇帝,說完才發覺自己近日精神恍惚,竟然失言了。

“不對……陛下一定會好起來,臣陪著您把這江山守住。”

“阿白……不必如此。”謝恒臨閉著眼笑著搖搖頭,拉著他手放在自己臉頰上。“你我心知肚明,撐不到年關的。”

“真可惜,今年不能和阿白一起過年了。”

江逾白握住他手,沒有說話。

“這樣一想,阿白也不容易。待朕一走了之了,阿白卻有的忙了,事情定然很多。”

過了許久,謝恒臨又問他:“宗室的孩子,你也會教他念書,教他騎射,陪著他長大嗎?”

江逾白沒想過這個問題,啞口無言半晌說:“臣,安排別人教他。”

“好。”謝恒臨笑起來。

雪簌簌的下,江逾白忍了又忍,才沒讓眼淚落下來。

“阿白……阿白……”謝恒臨又喚起他名字,一聲一聲,帶著無限的溫柔與眷戀。

江逾白一下一下應著,輕輕撫著他後背。

“怎麽還未分開,朕就這麽想你。”謝恒臨聲音裏帶著哽咽。

“不會分開的。不會分開。陛下定會好起來。臣明日便命人再去找,普天之下一定能找來救陛下的人。”江逾白吻著小皇帝臉上的淚水,捧著他臉把細密的吻落在他額頭上,下巴上。

“別為難太醫們了。”

“若是朕不在了,阿白要記得朕,不要與他人在一起,好不好?”謝恒臨央求他。

“好。”江逾白抱緊他答應道。

“還是算了吧……阿白將來,還是同女子在一起吧。生幾個娃娃。也許朕就托生給阿白當孩子了呢?”謝恒臨昏昏沈沈,胡言亂語起來。

“臣心裏只有陛下一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江逾白很想這麽說,可他張了張嘴,又自嘲地笑了。

害死陛下的,不就是自己嗎?有什麽臉說這種話。

又過了幾日,太陽出來了。到處冰雪開始消融,謝恒臨精神看起來好了不少。

派人在全國上下召集來有名大夫進了京,江逾白帶著人一道一道審著,怕有細作混進去。最後這些大夫與太醫們一道,商量著皇帝的病該怎麽用藥。

藥一罐一罐的熬,小皇帝一碗一碗的喝,纏著他要親吻的次數也隨著增多。

在江逾白有了希望,覺得當年母親留下的毒也不是無法可解時,謝恒臨突然咳了血。

彼時江逾白正拿著折子抱著小皇帝一同看著,那血咳在奏折上,紅得觸目驚心,江逾白活了這麽多年,自問大場面見得不少,此時卻呆住好一會兒才嘶吼著讓人傳太醫。

日落後,小皇帝咳出來的血越來越多。貼身的明黃色衣服上也沾了血,江逾白紅著眼睛盯著那一塊兒好久,最終別過眼去,掉下眼淚來。

午夜將至,謝恒臨大口大口的嘔血,江逾白數不清自己多少次拿起帕子將小皇帝嘴角的血擦去,數不清宮女們換了多少盆水。

太醫們跪了一地,說陛下這毒……不是,這病……本來不是治不好,拖太久了,病入膏肓。無力回天。

謝恒臨昏迷了很久,再次醒來時,雖然不嘔血了,但也已經全然沒氣力了。

他擡手去握江逾白的手,跟他說珍重,說愛慕他,說不舍,說把大漢江山托付給他了,還說將來阿白百年之後,記得到陰間了要找找他。

江逾白顧不上周圍站著的跪著的一眾人,抱著他吻他,仔細聽他說的每件事,認真答應他。

到最後的最後,謝恒臨氣若游絲,忽然問。“我死了,阿白,你高興嗎?”

江逾白震驚地睜大雙眼看著他,此刻才知道,其實他什麽都知道了。

江逾白不怕死,就算旁邊一眾親王權臣,他也猛地拉住謝恒臨的手想要同他解釋,想告訴他自己的苦衷,想告訴他自己後悔了,當年做錯了不該下藥,他後悔得要命,恨不能替他去死。

可是謝恒臨等不及他解釋了,只是用盡全力說:“阿白高興……就好……”

說完便閉上了眼,再無知覺。

不知何時,大雪又開始下了。

鵝毛大雪一夜之間把京城又染成了全然的白色。

天微微亮時,有太監試了謝恒臨的鼻息,大驚失色,渾身顫抖著跪下。屋子裏所有人都跪下了。

江逾白抱著身子已經冰涼的小皇帝,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人血淋淋地挖走了一塊,生疼生疼,疼得他頭暈目眩,耳鳴不止,幾欲栽倒下去。

那太監跪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淚滿臉,嘴唇抖得厲害。

江逾白看了好一會兒,才看出他的口型,說的是:“皇上,駕崩了。”

原以為死了就是意識全無,如同一場無夢又無止境的安眠。沒想到身體和心裏的痛苦還是無比清晰。

臥床那麽久,謝恒臨早已習慣了疼痛,此時只是適應著這種痛,只盼盡快結束,好和這世間徹底斷了關系。

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見到父皇母後。

謝恒臨有些期待,又十分害怕。

他大逆不道,悄悄留了諭旨要把皇位禪讓給江逾白。那聖旨,這會兒該宣讀完了。

再也不能見到阿白了。不能陪著他,不能看著他,不能聽他說話,不能和他相擁而眠……但是……假如有下輩子的話,還是別再相見了。他不想再愛上江逾白了。

謝恒臨心中難過,覺得胸口疼得厲害,朦朧中覺得周圍很多人在說話,說了什麽倒聽不清楚。他如同陷入夢魘,覺得頭疼欲裂,難以忍受。

意識似乎越來越清楚,不知道過了多久,再次睜開眼時,謝恒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生母淑德皇後以袖子擦著眼淚,小聲抽泣,發上的珠寶在宮燈下閃著溫潤的光澤,如同一場夢。

“霜兒……霜兒醒了。太好了。”淑德皇後一擡眼看他睜開眼了,忙將他抱進懷裏,撫摸他後背。

謝恒臨一時懵了。

這是,陰曹地府?還是天上神仙住的宮殿?

“霜兒還有哪裏不舒服快跟母後說說。太醫呢,快宣太醫。”淑德皇後眼睛濕潤,催著宮女去請太醫。

謝恒臨胸口有些疼,但相比他中毒時疼起來四肢百骸不得安生,這點不舒服根本算不得什麽。

於是他搖搖頭,擡手想拉住母後的手,然而一擡手,他看到自己的胳膊驚愕不已。

他的身體,居然變成了孩童時候的模樣!

“那霜兒餓嗎?想吃點什麽?母後命人去做。”淑德皇後看著他臉上表情變了幾番,擔心問道。

謝恒臨想起來了。

這是他十歲生辰剛過,在禦花園奔跑時踩到衣擺落了水,正是正月裏,水涼刺骨,哪怕太監們救得及時,謝恒臨也昏迷了整整兩日。

難道說,他非但沒死,還回到十歲了?

謝恒臨悄悄掐了一把自己胳膊,想確定是否在做夢。

不多時,父皇也來了,父皇將他小小身體抱在懷裏喜悅不已,下旨大賞太醫院。

看著父皇正值壯年,意氣風發,母後溫婉賢良,在一旁細聲哄著他,謝恒臨鼻子一酸,掉下眼淚。

自束發之年,母後追隨病逝的父皇去了之後,三人已是五年陰陽相隔。如今終於得以再見。謝恒臨連話都不敢多說,怕驚擾了這場溫柔夢境。

這些年來,他活得辛苦,愛得也苦,皇位雖好,卻連他最愛的人都在窺伺。

常言道高處不勝寒,謝恒臨孤零零走來,將心上人那點虛與委蛇奉若珍寶,被傷透了心還甘願不顧一切,其中滋味從未與人言。現下見了父母才覺得委屈難擋,趴在母親懷裏痛哭了一場。

第二日謝恒臨早早起來,沒有病痛折磨的身體令他心情舒暢,早膳也用了不少。

到了崇文殿一看,教書的還是馮太師,謝恒臨放了心,坐下來念了半晌書,心裏又隱隱有些失落。

春闈在二月初,馮太師五月因病故去,六月份江逾白成了新的太子太師。也就是說,半年後就會見到江逾白。

老天爺大慈大悲,給了他再來一次的機會。上輩子謝恒臨愛得太累,耗盡了全部力氣,自問對得起江逾白了,這輩子實在不願再重蹈覆轍信任他愛慕他。

過了幾日,國丈寧仁謙帶著孫兒寧如許來了宮裏。

寧如許是太子伴讀,又是他表兄,與他自幼關系好,一見面就拉著他出去玩了。等二人累了回來,謝恒臨聽見父皇他們在聊明日上元節。

寧如許捧著茶盞喝水,忽然仰頭求著爺爺,說想同霜兒一起過節。

皇上一聽哈哈大笑,招手讓謝恒臨過去,問他想不想去看看,謝恒臨看寧如許眼巴巴的,就彎著眼睛沖父皇撒嬌說想去,沒想到父皇居然同意了。

謝恒臨登時楞住,這和記憶中完全不同。他第一次去上元節,明明是十七歲和江逾白一起的。

難道說,這一世和上一世,並不全然相同?

這個發現讓謝恒臨有些驚慌。

第二天用完午膳,便有侍衛護送太子喬裝出宮。

上輩子謝恒臨離世時,祖父母身子骨還硬朗。現如今是十年前,自然更是神采奕奕。

祖母抱他在懷裏哄著玩兒,說晚飯親自下廚給他做清燉獅子頭,謝恒臨看著寧如許哈喇子都要流出來的樣子,沒忍住笑出了聲。

寧如許對官場沒興趣,上一世未滿弱冠便就游歷四方,是個閑雲野鶴的性子,現在看他還是孩童饞嘴的模樣,謝恒臨越看越好笑。

晚上寧如許的父母也回來了,早早的吃罷了飯,眾人一同去街市上。

上元節熱鬧非凡,謝恒臨戴著面具騎在舅舅脖子上,他探頭四處好奇地看。

太子或是皇帝,出宮的機會都很少,上輩子謝恒臨也沒出來過幾次。唯一的那次上元節,他還求了江逾白好久。

夜風還有些冷,謝恒臨鼻頭紅紅地回頭去看被舅母牽著的寧如許。寧如許早就羨慕不已,也想讓父親把他舉起來,此時看謝恒臨居高臨下回頭看他,登時大哭大鬧起來。

一旁的侍衛忙蹲下身體讓寧如許爬上去,可寧如許就只要自己父親背,仍啼哭不止。

就在這吵鬧中,謝恒臨不經意地一眼,竟然看見了一個再熟悉的面龐。

江逾白穿著粗布麻衣,坐在角落裏,正在吃一個窩頭。

謝恒臨像是被這寒風吹傻了,定定看了好一會兒才擰著身子讓舅舅放他下去。

他見過江逾白無數種樣子,儒雅的,溫和的,謙恭的,強勢的,唯獨沒見過如此落魄的,以至於他一時忘記了原本想遠離江逾白的計劃。

謝恒臨擠過人群,站在江逾白面前,看著他把窩窩頭也吃得斯文,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侍從們暗衛們還有親眷追過來了。江逾白拿著窩窩頭疑惑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小孩兒以及一群跟上來的人,站起來淺淺行了一禮,問小公子看著他是為何事。

二十一歲的江逾白,面容清臒,元月裏穿著單薄的打著補丁的粗布麻衣,頭發上沾著草屑,渾身上下只有臉與手是幹凈的,一副很寒酸的樣子。

謝恒臨發現自己從來不知道,江逾白高中狀元前過得竟是這樣的日子。他忽然發現自己並不了解江逾白,不知道他曾經過的是怎麽樣的生活,不知道他父母是什麽樣的人。在他的記憶裏,似乎江逾白沒有二十歲之前的人生,只有進了宮之後的。

他心疼地看著江逾白,突然很想抱抱這樣的江逾白。但最終,他在面具後面深深看了江逾白一眼,跟著舅舅他們離開了。

“舅舅,那個人看起來好可憐,我們給他一些銅錢吧?”離開後謝恒臨道。

寧明淵讚嘆太子殿下小小年紀便知道體察民間疾苦,當真心腸好,立馬就命人送去了些碎銀。

不料不多時,那人又回來稟報說,那位公子說無功不受祿,怎麽都不肯收下。

上元燈會連開三日,寧如許央求了謝恒臨好久,謝恒臨還是決定當晚便回宮去。

他怕再次遇到江逾白,他怕下定了的決心再次動搖。

他愛江逾白,愛到就算江逾白害死他,他也沒辦法下狠手,甚至連不愛他都做不到。

還是離得遠遠的吧。謝恒臨想。

春闈在即,各地學子紛紛趕赴京城。上元節一過,京城大小官員便更加忙碌起來,連帶皇帝也事務纏身。

謝恒臨日日照舊去崇文殿的讀書。上一世馮太師去世時他才十歲,印象中只是個教過自己幾年,留著山羊胡的古板老頭子。也許是數年不見,也許是預知了馮太師時日不多,現在謝恒臨格外喜愛也格外尊重這位老師,恨不能每日拉著他讓再他多講幾個時辰,氣得其他皇子叫苦不疊,貪玩想早些散學的寧如許更是跟他置氣許久。

春闈的日子越是臨近,謝恒臨越是心中不安。宮女都往皇後娘娘哪兒報了好幾回,說太子殿下歇息不好,詢問是否該用些安神香。

他也想用安神香,只是母後那邊總說他還小,怕對他身子不好。

每晚都要夢到江逾白,那夢清晰到他數不清多少次難過得胸口疼到醒過來。

還有幾次,他夢到江逾白說愛他,目光真誠,吻也甜膩,抱他的力度是恰到好處的溫柔,他差點就真的信了。

沒過多少時日,謝恒臨便開始聽到江逾白這個名字了。

常言道“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熟讀經傳和註釋容易,吟詩作賦卻需要天賦。這江逾白小小年紀,竟然極有才華。不止如此,時務策也被閱卷的官員們大加讚賞。

“這個江逾白,臣聽聞他自幼被親生父母所棄,是養父母撿去一手帶大。不想家境貧寒,竟能有如此深的學問,可謂天縱英才,是我大漢的福氣。”

這日皇帝宴請群臣,問起春闈之事,監丞陳靖如實稟報完,不由多說了兩句。

謝恒臨坐在父皇身邊,身形頓了頓,擡頭只見父皇紅光滿面,笑說看來今年朝堂之上,又要多幾位能臣了。

果然,殿試結束,張榜之日,狀元郎江逾白之名轟動京城。

“那狀元郎生得俊俏,怎麽如此命苦。聽說殿試那日,他家中獨臂的養母與臥病在床的養父一同歿了,也不知是突然因故離世還是怕拖累他自盡了。”

宮女們竊竊私語著,隨後同情轉為調笑,互相打鬧著說要是嫁與狀元郎,豈不是不用受公婆為難了,全然不知謝恒臨站在轉角處,聽了個一清二楚。

怪不得從來沒聽江逾白說要回鄉省親……原來如此。

謝恒臨垂著頭,懊惱自己不曾過問過這些,不知道江逾白有沒有因此不高興。

養父母雖貧窮,卻一手把他帶大,終於他可以報答的時候,養父母卻去世了……

從小被親生父母拋棄,現在連對他好的人也去世了,這麽說來,江逾白二十一歲起,便開始獨自一人孤零零一人活在這世上。

後來,謝恒臨開始覺得自己有點明白江逾白對權利的欲望了。天命對他壞到了極點,也許他只是想抓住更多他覺得可以稍微使他強大一些的東西吧。

從毫無根基,到丞相之位,除了他一路提拔,江逾白定然也花了不知道多少努力。

臯月,馮太師偶感風寒,許是年紀太大,過了幾日竟駕鶴西去。

伏月,皇帝意欲任命尚在守孝的狀元郎為新的太子太師。

烈日炎炎,宮人撐著黃羅傘蓋,謝恒臨腳下走得飛快,到禦書房時,恰巧江逾白也在。

謝恒臨一眼也不看他,跪下開口便是央求父王為自己換個太師。

“父皇,狀元雖才華出眾,卻無實幹經驗。父皇曾說,禦史大夫祝大人早年在蜀南任職八品縣丞,一路升遷至今,兒臣頗為敬仰,書經之外還想學些為國為民的真才實學,請父皇開恩,請江大人當兒臣的太師吧。”

他這話說得任性,絲毫不給狀元郎面子,做好了被父皇責怪的準備,沒想到皇上看著自己十歲的兒子跪在地上,小身板挺得筆直,聲音純稚言之卻有理,一派壯志淩雲,大為驚訝,喜不自勝。

一旁的江逾白也立馬感嘆太子殿下年少有志,是大漢的福氣,又表明自己才疏學淺,確實不能勝任。

皇帝把謝恒臨從地上抱起來轉了兩圈,欣慰不已,連連稱讚孩兒長大了,顯然已經顧不得狀元郎。

江逾白識趣告退,謝恒臨狀似無意看著他往禦書房外退去,兩人相視的瞬間,只見江逾白目光中明顯閃過一絲不甘。

過了幾日,祝大人與另一也是從地方提拔上來的文官成了新的太子太師。又過了幾日,謝恒臨聽聞江逾白去了翰林院。

兩年後,承佑十六年,江逾白下放至嶺南做知縣。嶺南之地偏遠又經年炎熱,難以忍受。歷朝歷代,不少外地派去的大人沒過幾年便水土不服,病死在任上。

昔日風光無限的狀元郎離京之時,只有寥寥幾位翰林院的好友相送。

謝恒臨在禦花園曬太陽,不知何時起了風,揚起滿天楊絮如漫天飛舞的白雪,使他想起了上輩子和江逾白一同度過的不知道多少個冬雪飄飄的日子,也想起了離世的那個冬天。

仿佛記憶越是久遠,快樂便會比痛苦更清晰。

有時候他會想起來很多高興的事,會想去見見江逾白,但幸好每次都忍住。

這次得知江逾白離京,他一邊松了口氣,因為可以有相當長的日子不必再聽到江逾白這個名字了。一邊又沒辦法不擔心他,怕他在外面受苦太多,怕他出意外,更怕他回不來……

五年後,承佑二十一年。宣州大水,民不聊生,數萬百姓流離失所。一個個官員派出去又回來,都道是天災,只能多花些銀兩救濟災民,等待大雨自動褪去。

謝恒臨對著輿圖看了三天,向父皇請命,親下江南。

皇帝起先考慮到安危堅決不準,見太子焦灼,連著幾日三番五次請求,總算首肯。

寧如許知道後立馬也求著皇帝同意,又回家與父母祖輩大鬧了一通,最後背著包袱帶著仆人翻墻出來,要陪同謝恒臨一道下江南。

路途遙遠,水患又刻不容緩,只能命人快馬加鞭。縱使太子的轎子極盡奢華,坐上去兩天也頭昏腦漲。二人一路走一路吐,過了好多天才習慣。

半月後,一行人風塵仆仆到了宣州近鄰的楚州城。馬車經過之處,災民沿街都在乞討,衣不蔽體,骨瘦如柴。更有甚者,抱著娃娃叫賣,大戶人家只要給娃娃口吃的,孩子就白白送給人家為奴為仆。

謝恒臨命轎子走的慢些,一路也好體察民情。寧如許看著馬車外沈默許久,終於忍無可忍跳下車去,要把隨身的碎銀與銅錢發放給這些災民。

謝恒臨發現他的意圖後正要命人攔住他,誰知附近乞討的百姓反應極快,一擁而上將寧國府的公子團團圍住,搶奪起錢袋。

眾人為了錢袋廝打起來,寧如許躲閃不及,被人群推搡著倒在了地上。

整個過程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謝恒臨忙命侍衛將寧如許救起。到了轎子裏,寧如許頭發散亂,衣衫不整,好不容易回過神,才發現腰帶上的兩塊玉佩也被人趁亂揪走了。

“霜兒,我的玉佩也丟了,你讓人給我尋……”話音未落,寧如許順著謝恒臨的目光看向轎外,吞了口唾沫。

只見附近無數災民如潮水般湧來,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多的人為了錢袋子打得頭破血流,有人拿著鋤頭,有人拿著長刀,哀鳴聲此起彼伏,人群之中有小孩跌倒在地抱著頭嚎啕大哭,而父母不知所蹤。

“殿下,人太多了,我們控制不住,還是先逃離這裏。”護送他的將軍飛羽果斷道。

“把那個孩子救起來,快把孩子救起來……”眼看有人快要踩到那孩子,謝恒臨失聲叫道。

有暗衛立馬飛身而去,指尖要摸到孩子的一瞬,只聽見一聲火槍槍響劃破長空,眾人嚇得抱頭鼠竄,暗衛抱著孩子往旁邊一滾,躲過雜亂腳步。

立馬有大批守城士兵趕來,將動亂中心層層包圍。

謝恒臨仰頭去尋開槍之人,只見屋檐上站著的,舉著火槍的那人身姿挺拔,氣宇不凡,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殺氣與威嚴。而束起的發絲漆黑如墨,垂在白衣上,眉目俊朗,又仿佛只是一介書生。

謝恒臨怔了半晌,心跳如擂鼓。

因為那人,正是他千方百計躲了數年的江逾白。

“臣楚州知府江逾白,參見太子殿下。”

平息了城中混亂,一行人進了知府宅邸,江逾白帶領幾個當地官員跪下行禮。

江逾白不是去嶺南了,什麽時候成了楚州知府?

謝恒臨萬沒想到在這裏會見到他,心裏一點準備也沒有,只能強裝鎮定,示意免禮,請他們坐下說話。

一開始幾人還拘著,茶盞換了兩遍,有耐不住性子的官員開始便叫苦不疊,說宣州那邊來的流民愈來愈多,原本尚可安置,現下人已多到無法控制。知府大人帶頭讓官員們出銀子每日施粥,還建了暫時遮蔽風雨的棚子,但仍然有心術不正之人幹些打家劫舍之事,為禍本地,百姓怨聲載道。

謝恒臨聽著官員七嘴八舌匯報,假意專心,實則實在無法忽視江逾白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江逾白還活著。太好了。這個念頭冒出來時,謝恒臨在心裏嘆了口氣。

他想要江逾白活著,哪怕不屬於自己也沒關系,不在自己身邊也沒關系,只要他活著。

無心分辨那目光到底是什麽意味,謝恒臨只覺心中慌亂。想離開這裏。但同時他又不可抑止地想看江逾白,想看看他這些年有多少變化,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下官聽聞宣州人畜死傷無數,若是不及時將屍首掩埋,怕是水患尚未平,疫情便起來了。”一個官員摸著胡須唉聲嘆氣。

謝恒臨點點頭,穩住心神問:“現下宣州水勢如何?”

“殿下想聽真的,還是想聽假的?”江逾白手裏一把折扇展開又合上。

“你這是什麽意思?”謝恒臨皺眉。

“殿下有所不知……”旁邊一老縣官憂心忡忡,顫巍巍道:“宣州知府手眼通天,不是我等敢枉議的……”

“本宮當朝太子,還怕他通天不通天?大人有話不妨直說。”謝恒臨冷哼一聲,想聽聽這宣州知府到底怎樣為害一方,使得旁人竟如此敢怒不敢言。

誰知這時,江逾白給那老縣官使了眼色,對謝恒臨道:“殿下一路舟車勞頓,還是先歇息吧。下官命人備了酒菜,還要勞煩殿下移步品嘗。”

“外頭百姓還在忍饑挨餓露宿街頭,你身為知府竟有心思吃喝!莫非連江大人也懼怕這位宣州知府?”謝恒臨厲聲問道。

他說得義正言辭,其實只是平白被江逾白看了一個時辰,看得一股無名火無處發洩。

雖說在座官員連同一旁侍衛丫鬟皆時不時在看他,江逾白不看他才奇怪,可他就是覺得只有那一人目光逼得他坐立難安。

誰知話音剛落,眾人皆嚇得不敢出聲時,他肚子竟“咕”地叫了一聲。

寧如許本是犯了錯在一旁內疚,聽到後沒忍住笑出了聲。隨後屋子裏眾人面部扭曲。而江逾白用折扇掩住彎起的嘴角,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笑著看他。

“殿下年紀小,不扛餓,還是早些吃飯吧。”一旁的飛羽將軍也勸道。謝恒臨只好站起身,往飯廳走去。

入了座謝恒臨發現這飯菜著實簡陋。一大半都是素菜,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菜。不過他與江逾白還有寧如許和飛羽坐的這桌尚有葷腥,旁邊兩桌其他官員所用餐食,一水兒的素菜。

內侍拿銀針試了毒,謝恒臨才拿起筷子。

他對菜色沒什麽要求,吃多了山珍海味吃吃野菜也別有一番風味。

“霜兒你嘗嘗這個。”寧如許吃著吃著,給他夾了一筷子菜。

這道菜看起來是用谷物的皮攪拌野菜再上鍋蒸熟的。一坨放在盤子裏,十分樸素,口感卻意外的很軟和。

吃到半飽,謝恒臨摸摸肚子,正要再將筷子伸出去,卻見江逾白一直看著他吃,自己沒動幾下筷子。

謝恒臨心裏咯噔一下,想起上輩子下毒之事仍有些犯怵,開口問:“江大人為何不吃?”

“中午吃得晚,現在還不餓。”江逾白答。

謝恒臨往外一看,可不是,這離太陽落山都還有一些時間。

”待會兒下官陪殿下去粥棚看看吧?”江逾白忽然道。

謝恒臨點點頭,又吃了一筷子野菜。

用罷飯,四人往街上走去。正是伏月裏,一路從京城到楚州,謝恒臨自覺習慣了炎熱,此時原本晴朗的天色看起來陰沈沈,像是要下雨了,街道上無比悶熱,如同蒸籠般讓謝恒臨汗流浹背,有些狼狽。

江逾白展開扇子,幫他扇了起來。

謝恒臨先是一楞,周到到他差點以為身邊之人是前世那個江逾白了。隨後才明白,江大人怕只是想攀附自己,討好自己,頓時不快起來,冷哼了一聲,幹脆在旁邊小攤上買了三把扇子,遞給寧如許和飛羽一人一把。

“大人方才為何阻止那位老者?難道當真是懼怕?”謝恒臨自己扇著扇子,他扇得力氣大,風把發絲吹得淩亂。

江逾白走在前面引路,側身說話時微微低著頭,胸膛幾乎要碰到他身體。謝恒臨不合時宜地懷念起江逾白的擁抱來。

“屋子裏人多,那老縣官一時情急,他若真是說了,難保會招來殺身之禍。”

謝恒臨噎了一下。

江逾白繼續道:“據說這宣州知府與朝廷重臣來往密切,有數位大官護著,欺上瞞下之事數不勝數。就拿這次水患來說,一是那紅山堰粗制濫造,偷工減料,幾年來每逢夏季便多次漏水。二是他賄賂朝廷來的巡撫等人,得了撥款無數,卻只蓋了幾間破棚子。”

謝恒臨臉色陰沈起來,他就說這事怪異,從輿圖上來看,宣州地勢雖覆雜,卻不至於只能束手無策等水患自動過去。

原來是這宣州知府是想靠天災發財。

一路說著,幾人到了粥棚前。

百姓排了四列長隊,四個施粥的大漢忙得一頭汗。

謝恒臨是微服私訪,除了幾個官員沒人認識他。百姓見知府大人過來,紛紛行禮,言辭中盡是感激。

一婦女拿著兩只破碗,請盛粥的大漢給她多裝一碗,因為同村的小叔子本是逃災去了方城,今日早上卻又趕來楚州,說是因方城無人布粥,縣官均對災民不管不顧,致使饑亡災民無數,只好又一路跋涉來了楚州。路途遙遠,小叔子腳上都是水泡,實在走不過來。

寧如許紅著眼睛聽著,謝恒臨也心酸不已,命飛羽跟著婦人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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