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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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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美如宮殿的庭院,卻容不下她。◎

他還知道是在藏啊。

鬼鬼祟祟,沒個正經樣子。

這圓桌下都是他喝盡的酒罐壇子,草草一看,大大小小,約莫十來壇。

原州的酒縱然只清不烈,半時辰吃了這些,也是傷身的。

尹嬋再扭頭看他,瘢痕都被熱氣燙紅,素來冷峻的面容正發懵,疑惑那些酒為何會被發現。

藏藏藏,果然醉昏頭了。

她幼時藏糖罐都知道在上面蓋一層方布,謝厭這麽大的人,還專做掩耳盜鈴。

尹嬋好氣又好笑:“藏?果然不止六壇。”

一句話悶頭砸在謝厭耳畔。

他遽然心虛,腦子暈暈乎乎,一個激靈說:“我騙你了,對不起。”

垂著烏雀眼梢,可憐見的,蜷縮她面前。

尹嬋軟軟的心口被戳動,幾乎想立刻親親他,說沒事沒事。

但若姑息,他日後行事只會越發不著邊際!

尹嬋冷下臉,傾身探去,雙手捏住他的兩邊臉頰,氣呼呼道:“我很生氣。”

謝厭慌地擡眼,搓搓手指,心下有幾分懊喪:“怎麽辦?”

便見尹嬋低了嗓音,俏臉突然湊近,溫軟的呼吸與濃濁酒氣交纏,輕聲問他:“告訴我,為何喝得酩酊大醉。”

謝厭一息懵了。

他想,她先前一定吃了蜜棗,才如此清甜,就像一株待綻的薔薇,伸著懶腰,在探比它枝高的葉。

尹嬋輕輕“嗯”一聲。

輕蜷著往上翹的尾音,撓得謝厭心尖發癢。

他醉得不省人事,什麽借口都沒了,短短一怔,已隨著她的疑惑全盤托出。

“我的書房,有、好多畫卷……”他撈起一旁酒壇往嘴裏灌。

壇裏空空,一滴清液也倒不出。

謝厭提著酒壇晃了晃,迷惘地朝她看去。

尹嬋輕輕點頭,她知道書房的畫卷,數日前進去過,滿屋都掛著。

謝厭蹙眉,酒壇子一丟,地面倏地滾出咕隆聲。

他在說書房,話又很快轉到別處,瞇眼苦澀地笑了笑,低沈沈說:“今日錢家小哥送畫,只要說得出模樣,他就繪丹青送,真好。”

對尹嬋來說,便是原州清酒也極烈,淺酌一口,唇都發麻。

此時謝厭說著話,酒息便一縷縷繚繞,她也快醉了。

那錢家小哥正是客棧旁書畫鋪的。

尹嬋隱隱覺出什麽,唇瓣翕動,小聲喚了他一下。謝厭陡然朝後靠去,後腦勺重重磕上門板。

他惦記著往事,憑醉意把沈壓心口的話,醉眼朦朧地呢喃:“我也想要……”

尹嬋嗓子眼輕輕泛澀,聲音低綿:“要、什麽?”

謝厭眼眸空落落,突然偏頭盯著她,淩亂的發絲垂在身前,遮掩了面上的疤。

他沒有開口,氣息漸漸亂不堪言。

一時間,屋內只有他急促喘息的聲音。

聽在尹嬋耳裏,似是銀針圍著心口密密麻麻紮,手被謝厭拽住,攏在懷裏不放,生怕她離開。

他酡紅著臉,神智在酩酊中遠去,爛醉般低語:“要她的畫像,可我沒見過,從來沒有。四年前隨著行商跑去京城,爬到了侯府所居的巷子,我只想看看她的樣子……”

尹嬋短圓的鳳眼睜大,訝然道:“你曾經,回過京城?”

四年前,他也不過十六。

並非而今統掌原州的威勢,是如何到了千裏之遙的地方。

謝厭眼神迷亂,聽不見尹嬋的話,當年無法找到赴京的路,一行輾轉,至京城渾身是血。

他低垂佝僂著脖頸,狼狽道:“我偷進侯府,找到祠堂,我要帶走她的畫像,可祠堂居然沒有。”

他越說越急躁,瞪大眼睛,點漆眼珠震顫:“我又去書房,去正堂,去藏寶閣,找過所有的角落,都沒有……華美如宮殿的庭院,一幢幢屋舍,碧瓦粉墻,卻容不下她。”

尹嬋起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嗓音輕顫:“她是誰?”

醉意如潮襲來,門扉下的人烏發冰涼。

他薄唇忽而囁嚅,如陷夢囈:“我娘。”

尹嬋怔地發出一聲驚訝,頓然明白了所有。

她鼻尖發酸,用力闔下眼眸,再睜起時,謝厭已垂頭睡去。

尹嬋陡然想到什麽,攥了攥手,立即起身,裙裾搖曳成花,隨步履翻飛。

她請宋鷲將謝厭扶到床榻安睡,不再多留,跌跌撞撞跑回自己的院子。

楚楚和阿秀在院中嘗花糕,尹嬋氣喘籲籲跑來,便喚道:“小姐回來了,我們正……”

“我找些東西。”尹嬋焦急落下幾字,匆匆跨進門檻。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靠近門扉。

阿秀疑惑:“小姐這是?”

楚楚咬了一口花糕,攤手不解。

尹嬋要找的,是從京城帶來的物什。

當日將軍府被封,她只來得及裝上細軟銀錢,其後奶娘重病,不少首飾都典當,隨她到原州的,只一些舊衣物。

阿秀早將衣箱收攏齊整,她全部搬出來,埋頭在裏面翻。

楚楚聽著動靜頗怪,和阿秀一起進來,繞過圍屏,衣箱處被尹嬋翻得亂糟糟。

阿秀低呼:“小姐想找什麽,阿秀幫你。”

尹嬋幾乎翻完了,仍是沒有,身子驟然一軟,無力地跌坐在地。

她抱著膝,看四周淩亂,低落道:“是一個香囊,阿秀,我從將軍府帶出來的,你還記得麽?”

“香囊。”阿秀睜大眼睛到處看。

楚楚也來幫忙。

阿秀撓頭想了想,突然擡眸:“小姐,可是當年信陽候一家來求親時,遺落府裏的那個?用橙黃兩線繡著金佛花的。”

尹嬋瞳眸盈亮:“對,就是它。”

拾了那香囊,便叫丫鬟交還謝琰,但謝琰並不識,直說不是侯府的。

尹嬋問了府裏的人,也都沒見過。

如此兩日,她把香囊隨手放在一旁,漸漸也忘了。

“小姐找那作甚?”阿秀嘟噥,對侯府沒一絲好感。

尹嬋並未道明內情,垂眼:“忽然想到了。”她輕嘆一聲,捏捏手,繼續翻箱倒櫃。

楚楚眼睛尖,從衣箱底的夾層裏,拈起一破舊的香囊。

“小姐,可是這個?”

果然還在!

尹嬋眼含詫色,接過來:“多謝楚楚。”

末了,又著急道:“這些我來收拾,你們先出去,我想靜靜坐會兒。”

催走兩人,尹嬋坐在窗牖小榻,捧起香囊細看。

當年信陽候家求親時,她尚是深閨女,與謝家並不相熟,便也對這拾來的香囊無甚雜念。

可之後,親事傳開,兩家慢慢有了交集。

逢節會宴,她與侯府小姐結識,閨中閑談,一些手帕交相約踏春。

除此,也對謝琰乃至謝家一門有了大致的了解。

譬如先侯夫人。

她想起一件舊事,幾年前,謝琰母親生辰宴,她無意在侯府迷路,陰差陽錯見侯夫人正大張旗鼓在一偏院燒畫像。

她怕失禮,掉頭往外,撞上來尋她的謝琰。

面對未婚夫君自是不好多說,見了禮,便要告辭,又想到偏院正被燒的畫,其中重重人影,是一雅致綽約的婦人。

她問謝琰那丹青是誰,謝琰笑了笑,輕描淡寫道:“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閨友的母親也赴宴,她說出畫中人的模樣,悄悄詢問,才知那無關緊要的,原是信陽候先妻。

謝厭的母親。

只是,那時與謝厭素不相識,便也只當她是陌生人,不再深問。

尹嬋攥緊了香囊,沈吟半瞬後,立即解開錦繩,小心翼翼翻出內面一看。

那裏繡著個淡淡的“林”字。

侯夫人林氏,也曾高華滿京。

她靠著矮榻緩緩闔眼,半掩的窗有風拂來,撲在臉頰,柔軟的撫探。

來回摩挲這片黃舊的料子,指腹順著金佛花的繡紋,拿它到眼前晃了晃。

美麗的金佛花瓣,燦爛,熱烈,是和太陽一樣的。

尹嬋挑起眸子,眼波輕轉。

忽的推開門,對仍在院外等候的丫鬟道:“阿秀,備墨。”

謝厭被宋鷲灌了兩碗醒酒茶。

醒時,窗外黑茫茫,已快中夜。

喝醉的事忘得一幹二凈,擡手撐著額,依稀知道尹嬋來過。院中冷寂,他盥洗後換了身常服,往尹嬋的住處去。

提燈的仆從廊下守夜,雖過子時,卻仍亮堂。

謝厭走進小院,她寢屋燭光搖曳,窗邊映出一個伏案的朦朧身影。

這麽晚,還沒有睡?

薄唇輕抿,謝厭輕輕推開虛掩的門,在窗扉旁,看見了趴在案幾的姑娘。

她正朝右側趴著,腮邊出現一團軟嘟的肉,陷著梨渦,兩手捏作拳,握在頰邊,睡得香甜。

案幾上擺著筆墨與硯,但不見宣紙。

俯身一看,尹嬋眼睫濃黑如鴉羽,臉頰沾了幾點墨跡,像是光潔的玉染了汙垢。

謝厭伸手輕點了下,一觸即分,到外間打濕錦帕,給她輕輕擦去。

只是看著她甜睡的面容,唇邊便不自覺含著一份歡喜。

月掛樹梢,窗有風,如此睡著怕要風寒。

謝厭傾了身,一手握著她圓潤小巧的肩頭,一手從膝彎穿過,將她打橫抱起。

衣角被引著飄曳,松松挽著的烏發掠過謝厭的手背。

尹嬋無知無覺,頭抵在他胸前。

好乖的模樣。

他一垂眼,便能看見尹嬋的臉,睫羽低垂,好似睡得不沈,走路時,時而聽她嘟噥的軟聲。

“唔……”

謝厭眼眸晦暗,不禁抱得更緊。

繞過屏風,挑起青羅紗帳,小心地抱她上床,掖好薄被。

轉身時,見另一桌案擺著幅正在晾墨的卷軸。

原來,她方才在畫丹青。

謝厭起興想看看,尹嬋擁著錦被翻了身,突然低嚀,含糊不清道:“明日去墓祭,阿秀、阿秀,咱們的拜禮備齊了麽?”

謝厭心跳忽地一空。

“可不能失禮,我也……也想見他的娘親。”

他驀然回頭。

心跳隨著尹嬋的呢喃擂鼓狂疾。

他註視著床榻夢囈的女子,眉宇展笑,禁不住的俯身,落下冰涼的唇。

三月春,嫩草生。

深冬的蕭條盡去,滿山花草像極下學的孩童,撒著歡兒鬧,迎風飄搖。

墓祭當日。

謝厭立的墓在危亭山,蓋因山中有一經百年的危亭。

此行沒有旁人,謝厭有傷不能騎馬,便與尹嬋同坐車轎。

從啟程起,尹嬋就抱一幅卷成軸的畫,喝水填肚都不松手。神色還隱隱含著一份提防,小心謹慎地顧著它。

謝厭深覺奇怪。

直近危亭山,她仍是不松不放。

車夫長“籲”一聲,回頭喊:“公子,到了。”

謝厭撩簾,跳下馬車。

曠闊的山腳,種著一大片桃林,是母親沈睡的地方。

作者有話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忍哥掌中嬌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最新評論:

【日常感慨,太太太會寫了】

【來了】

【男主母親也是可憐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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