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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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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替我籌謀,百般辛苦。◎

暖陽登空,房檐垂掛的燈籠被風吹晃,一下一下擺動,叫尹嬋心神也跟著搖曳。

她混沌的思緒怕誤會了謝厭的意思,喃喃重覆。依著他的語氣,循著他那話語停頓,原原本本將這極短的一句話,覆在腦中盤旋。

“議親?”他何故說起親事。

瞧著他臉上沒生波瀾,極為鄭重地望向自己。好像區區幾日的光景,他就從一個陌生男子,變成替她做主,無比關切,甚是慈愛的兄長。

這樣的體貼尹嬋不想要。

當日,原州牧歐陽善誤要替她擇姻緣,她有被唐突冒犯的惱,全無今日這般煩意,心口悶悶的。對上謝厭平靜的臉色,更恨不能逃離他越遠越好。

只是這麽一想,又抓心撓肺,站著便腳底生刺。

她遠比自己意想的更抵觸謝厭這句話。

長久的靜默,尹嬋蹙起眉梢,唇瓣動了動,想說話,又一頓住,歪著頭後退半步,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凝睇他。

喉間一時陣陣的澀癢,眼眶將要暈出淚的當頭,低聲重覆他說的:“原州的兒郎?”

謝厭看不上謝歧,卻已給她盤算好別的公子了麽?

後背忽生涼意,不等謝厭再說,她輕咬下唇,偏開了目光。

攥在腰側的手抖著一蜷,指尖抵住掌心的軟肉,時不時往裏一掐,好讓疼痛來醒神,不至於蓄在眼眶的淚搖搖欲墜。

縱有百般心思,窺見尹嬋這般反應都該立刻改口,偏偏謝厭此時比她還要深處迷地,惶亂不可挽救,恍恍惚惚地點了個頭,聲音輕到幾不可聞:“嗯。”

他已在腦中思索。

謝家諸位不作考慮,原州門第中,雖沒有誰能配上尹嬋,但若實在細找,也可勉強挑出一二。

只要她看得上,脾性氣度或能力家世欠缺,倒還有□□的餘地。

倘若再不盡人意,由他盯著,亦不會被欺負。

謝厭渾渾噩噩地想著,殊不知,腦中越是觸及此事,他神情便越極盡低落,疤痕隱約生痛,如被長著刺的利器鞭笞。

他再度看向尹嬋,喉嚨滾動兩下,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往後別再和謝歧見面,他、他性情浪蕩,不堪托付,也——”

“那我可以和誰相見呢?”尹嬋霍然問道,問得堂堂正正,字句鏗鏘。

謝厭呼吸都是一亂。

一時說不出口,他根本沒想好誰能配得上尹嬋,踟躇稍刻,要再啟唇,卻是眼見尹嬋朝他走近,再近,只餘三兩步的距離。

謝厭依稀嗅到她發間幽香,和著適才清雅細淡的茶息,好似一枝暖陽下盛放的薔薇,攀著籬笆朝他探出了頭。

他不爭氣地紅了耳根。

尹嬋僵硬地站定他面前,脫口便後悔了。

不該直說的,於謝厭,她不過意外救下的陌生人,跟著來到原州,或許已成累贅。

不然、何以到原州一日,便巴不得為她挑選俊才了?

當此時,尹嬋意識到謝厭的話全都讓她不快,便再禁不住,忽的擡起眼簾,眼尾添了兩點緋紅。

她雙手交疊平放在胸前,微微屈膝,穩當地福了福禮。

謝厭不知不覺已怔住。

突然的行禮,讓他隱約察覺到什麽,還未張口,額角鼓噪的青筋便用力一跳。

尹嬋兩邊唇角微垂,悶悶地想著,方才換了姓名,落上謝姓,他便忍不住要做兄長,替自己盤算姻緣了麽。

這又算什麽。

手足兄妹,相扶相助?

可他們相識不過一月,稱得上哪裏的兄妹情深?忍住眼眶的細微顫動,尹嬋閉了閉眸,咬著唇輕輕喚道:“多謝阿兄。”

謝厭猝不及防地一閃眼,啞口無言。

院中半晌靜默。

謝厭縱貫滿臉的疤痕生出被螞蟻啃咬的刺痛,幾番發癢不是滋味。容納心臟的胸膛,也瞬息之間控制不住的起伏。

那處在怦怦、怦怦地跳。

阿兄。

他本該得到的名稱。

在京城石花巷說出會以她為妹的話時,就會有這日。

謝厭喃喃念了幾聲,眼神低垂,不加掩飾的落寞。

卻並沒有再做什麽。

尹嬋早該料到他就是個悶葫蘆。

摸黑紮紙鳶時便傻氣,被茶燙了喉也是傻氣,一連趕路月餘,類似諸事千兒八百,帶她飛檐走壁還險要撞上屋脊。這樣的謝厭縱使持刀槍,狠著雙眼,也呆頭呆腦。

尹嬋眼梢噙著紅暈,覆又看了他一眼,索性不管不顧,屈膝低聲道:“阿兄替我籌謀,為我擇選夫君,百般辛苦,多謝阿兄。”

話落便起,側過頭去,氣鼓了臉不想和他再說。

恰好楚楚事畢了,正安安靜靜等在院門口。

尹嬋如見救星,攥了攥手,掌心細汗暫且不顧,飛快瞥了他兩眼,便幾近落荒而逃道:“我去尋阿秀了……阿兄告辭。”

不等他回覆,扭頭喚了聲“楚楚”,攏起裙擺,跑向院門去。

到一半時突然停住,佇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小院海棠盛香,路徑幽幽,房屋瓦舍俱是秀美精致。

腳踩此院,腦中卻全全被謝厭給她挑選郎君的話填滿。尹嬋險些忘了她今日原本想親口問謝厭的身份,知道他的過去,了解他在原州如何。

可所有想法都一場空,面前是楚楚滿腹狐疑的神情,身後有謝厭投來灼灼的目光,她沈了沈氣,一時顧不得什麽了,倏地轉身。

回眸連謝厭的面孔也沒看清,便張手攏在唇邊,不管不顧地大聲喚他:“——謝厭!”

鳥雀驚鳴,樹葉沙沙聲響。

謝厭被她的聲音引得下意識上前,癡癡動了兩步,才頓然發覺尹嬋離自己還很遠,隔著青石路,中間有蔥蘢草叢和幾株高高的海棠樹。

他的太陽隱沒在花草樹梢間,施舍了他藐小黯淡的一束光。

……

第一次從尹嬋的口中聽到“謝厭”二字。

她喚得很急,清澗成了懸崖瀑布,不改輕靈秀婉。

輕念著的兩字,是獨屬於他的,旁人都搶不走。

帶著稍稍的惱意鉆進他耳朵,比白延山的雪落松枝,古贏海的魚躍鯊鳴,落日下游子低唱,雲霧間的雨水嘩嘩都要動聽無數。

幼時,自記事起,他便同信陽候厭惡他一樣,厭惡這個生來帶著怨恨的字眼。

但從未想過改名換姓。

人們飽含惡意地呼喊“謝厭、謝厭”,一邊打罵羞辱。

到極致,恨不能把這二字扯上雲霄,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名謝厭,憎惡之厭,是被棄如敝屣的存在。

仿佛聲音喊得越大,原州人盡皆知,他就合該不容於世了。

七八歲的年頭,果真原州無一不曉謝家有個被遺棄的鬼臉,是不詳之人,能離多遠就多遠,沒法離開便可打可罵,憑他孱弱無依,誰會出頭。

謝厭挨著羞辱和踢打,不再管顧身體的疼,近乎病態地去聽清他們口齒間的兩字。

這麽多年,他從最初的依稀記得,到後來聽得真切明白。

每一人的音色、發聲、調子乃至氣息都截然不同。

他暗暗烙在心口,後來循著記憶找到了所有人,冷冷討還曾經的欺辱。

可尹嬋除外。

她呼喚自己時,連穢惡的“厭”字,都變得甜潤悠揚,蘸了糖裹了蜜,尾音帶著俏生生的歡喜。

於是他站定,遙望尹嬋柔曼清瘦的身影。

他聽見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這裏不好,我不要住。”

謝厭只見她蹙眉,看她抿唇,瞧著她心緒並不開懷,什麽都不加思量,急沖沖地脫口:“你喜歡哪裏?我來安排。”

尹嬋神色一僵。

意想中的不快並沒有發生。

謝厭好像從來不會對她生氣,一如既往地百依百順,尹嬋說不出是喜是怨。

既唯她是從,為何偏偏不顧她心思便說什麽謝歧,什麽原州兒郎。

尹嬋不自在地低聲嘟噥,眼看謝厭嚴肅也認真,好似又在給她思索去哪個院子住更好了。

無名的羞惱浮上臉頰,她快弄不清自己何來的脾氣,覆又委屈地喊了一聲“謝厭”。待他看過來時,手指顫顫巍巍一轉,指向隔有一窪烏漆漆蓮塘的破舊院子。似乎和謝厭較勁一般,急紅著臉,嗓音變本加厲地更大了:“那……那處便好!”

周遭一時安靜下來。

尹嬋想,他總該知道自己不好惹了吧。

那院破敗不堪,拾掇起來可難上加難,謝厭既要順著她,且便瞧他如何順。

……她不是非得住去的。

只看謝厭知不知自己正委屈,若他、若他能想清楚適才哪些話錯了,自己定不會給他惹麻煩,非要勞師動眾換院子。

這事辦得極驕縱,左右,她都認了。

硬著頭皮擡眼,原以為能見他“幡然悔悟”或“千依百順”。誰知,誰知……

他臉紅個什麽勁兒?

瞧,那疤和胎記都扭捏得哪像正正經經的傷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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