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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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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乃虺龍。

而我,雖然化得人形,可隱藏在皮囊之下的真面目,是一株君子蘭。

她將心還了給我,說。我們不能在一起,因為沒有未來,無法繁育後代。

這是我們都無力改變的現實。

就連剛剛出生的嬰兒,也命不久矣,最多只能茍延三四十年時光,這是違逆天道定律的後果。

但我怎能允許自己的孩子死於非命,這不僅僅是責任,更多的成分是愛。所以,我給她起名,凈摯,字曼之。

唯一拯救阿摯的措施,便是脫胎換骨,褪去妖形,再世為人。

而洗骨生髓的途徑,只能依靠魍涑鬼火的灼燒。是故,我荏苒十年光陰,找到夔摩。

我將體內強大的黑暗力量過繼給她,讓她保護好自己。我帶著阿摯流離人間,東飄西蕩。年僅十歲的小丫頭天真爛漫,頭上總了兩條羊角辮,碎花裙子,紅彤彤軟綿綿的小臉,怎麽看怎麽喜歡,稚嫩的眉眼隱約透出一個熟悉的影子。

她長得真像她阿娘,五官裏也有我的蛛絲馬跡。

為了不在她幼小的童年中留下畸形的陰影,我未踏足繁城都市,遠離凡塵喧囂,專撿荒僻的崇山峻嶺跋涉。久而久之,她對母親兩個字的理解並沒有多麽強烈,只是一種模糊兼親近的觀概,知道那是她阿娘,是給予她生命的人,但不會太過想念,不會羨慕旁人。她只會在百無聊賴之際偶爾問我一句。爹爹,娘親去哪裏了?

我撫摸她的小腦袋,寵溺的敷衍。唔,乖,你娘親在山陬海澨,她明天就來看你啦。

她無辜的憋嘴。你昨天還說娘親在九垓八埏的。

額,爹爹記性不好,弄錯了,失誤。

哼,爹爹說謊,爹爹是騙子,要罰。

……

從未企及感受過愛,就不會奢望。而我,拼盡全力對她好,補償另一個人的虧欠。

魍涑鬼火的熾熱程度與三昧真火相較,可說伯仲之間,但前者灼魂,後者燒身,兩兩互衡,我更恐懼前者,何況火屬性質對木理植株有著先天性克制,我的成功率非常渺茫。

好在,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阿摯被我安置在凡間一隅,有養父母視如己出的疼愛,即便是被焚為灰燼,她在我心目中沒有遺憾,無論如何,我盡力了。

接受魍涑鬼火煆燒焙炙的過程中,我險些因承受不住那股極致的痛而選擇放棄。每當意識裏浮現出打退堂鼓的念頭,阿摯與薄艾的音容笑貌便竄上腦海,我抵不過執著,到底咬牙忍了。

並且潛意識中,也存了與薄艾再續前緣的妄想。

執念太深,就變成了愚不可及。

天可憐見,我最終沒有隕落在火海內。軀體裏流淌的血液開始變得迅速,那是屬於人類的血壓頻率。

化險為夷之後,我氣力耗損,精疲力竭。夔摩將我托出火池,帶回了他府邸,簡單處理了一下身上的灼傷。他搖著頭喟然長嘆,愛情是種毀滅性毒瘤,比風月更令人上癮。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他像是在同情我,他身上也有著一斷刻骨銘心的被塵封的故事。

告別時,他說,理智看待現實吧,其實失去那個她,也能活得很好,或許,還會更好,很多事物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糟糕。

寄養阿摯的那戶人家乃鄉下農務,她見到我無恙歸來,眼神中流露出如釋重負的喜悅,撲在我懷裏不肯松松手。

我心一揪,臨行前我並沒有告訴她實情,可她眸子的情緒,分明了然我去做了什麽,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她卻學會了舉一反三,見微知著。她沒有問我,更沒提及我為什麽姍姍來遲,錯過了之前應允她歸來的期限,她甚至懂得體諒與理解。

笑著將她抗上肩頭,開始父女間親密的嘻嘻哈哈,可眼角分明有液體在劃落。

體格雖改,修為未失,我打算再恬不知恥的光臨一次九重天。我將阿摯放下來,蹲下,仰天微笑,問她。想不想去見娘親。

說出這句話時,我明明笑著,卻那麽僵硬,憂傷而酸澀。

我看見天邊鍍金的曙光,在雲卷雲舒裏璀璨,光束裏,阿摯粉嫩的臉頰上有溫熱的眼淚滾落。她哪裏不明白寸草春暉,她沒有一天不思念,她只是懂得爹娘之間千山萬水的隔閡,她不想看見我悲傷難過,所以她寧願自己一個人在心裏忍受孤獨。我拭幹她的淚痕,安慰她哭鼻子不是好孩子,滿眼滿懷都是心疼。

我們的期待與忭忻只絡續了一個時辰,在看見金碧輝煌的淩霄殿中那對裹紅掛彩的新夫妻時蕩然無存。

隔著沸反盈天與各路神仙的推杯換盞,我斂了氣息,隱身在胡同一角,目光穿越肩踵人群與火樹銀花,聚焦在那抹曾經無比熟悉無比牽念的背影上,久久無法挪移。

她是薄艾,十年如一日,依舊是那麽明媚的容顏,此刻披著鳳冠霞帔,精致的妝容將她刻畫成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藝術品,美得令我窒息。她目光看向左邊英姿颯爽的新郎時攜帶的款款深情,也刺得令我窒息。

和諧的氛圍裏,司儀與賓客送上祝福,來自各地的讚美滔滔不絕。

阿摯像是明白什麽,她歪著頭,忍住淚縈於睫,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沒有去打擾這場喜慶的婚禮,佯裝淡定的轉身離開。悄無聲息的來,無影無蹤的去。

離開淩霄殿裏許,阿摯氣憤憤的舉起拳頭。娘親真壞,拋棄爹爹,不是好娘親。

我怔怔的盯了她許久,耳畔忽然響起夔摩的忠言。

理智看待現實吧,其實失去那個她,也能活得很好,或許,還會更好,很多事物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糟糕。

他真是一語成讖呢,這樣富含哲理的良言,成為我後來人生的蔔卦預言。

我擡頭望天,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天空晴朗高遠。我閉了閉眼,摒棄那些刺目的光。

與薄艾,以及曾經那些情深義重的青春告別,沒有一句再見。

多年之後回首,她只是我悲壯生涯裏的一首插曲;一幕蒙灰蓋塵的回憶;一段至死靡它,如夢似幻的荒涼餘歌。

——薄艾

凈靨大概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兼癡,傻,愚,蠢,笨,呆,鈍於一身的人了。

真的,活了五百年,見過的凡人不計其數,各式各樣,卻沒有哪一個如他這般朽木難雕。哪裏有火坑,他偏往哪裏跳,且還是不管不顧不要命的那種,非常死心眼,不撞南墻不回頭,不見棺材不落淚。

像個缺根筋的神經病。

那日,我得道飛升後,踏上九重天邂逅的第一個人便是當年血洗西洲海龍宮的始作俑者,是他領袖一群兇徒企圖從父皇手中搶奪簋砉芙蓉,行動不遂,便屠戮西海滿門,雞犬不留!

但彼時我初窺仙境,根基不穩,非其敵手,第一時間走為上計,卻為時已晚,被他追殺至萬裏之外,後來機緣巧合,得畫中仙搭以援手並傳授迅速提升修為自保之法。

我們一見如故,三言兩語的寒暄便熟絡起來,我受傷匪淺,需覓地療養,恰逢戈歐上神良緣得諧,新婚燕爾。他廣撒喜帖,要求各路神仙捧場,我便隨他一同赴宴。

事實上,這場婚禮並沒有表面那樣喜慶,我也因此而陷入一場彌天大謊,一局機關算盡的鬼蜮陰謀。

婚禮上,有當地封印的上古魔獸掙脫束縛橫空出世,諸仙措手不及,一敗塗地。大戰中,畫中仙替我擋了一擊,傷及元神。

各位神仙敵愾同仇,聯手擊殺魔獸,災厄暫時消解了片刻。

是在因愧疚於心照顧畫中仙飲食起居的三日裏,他竟醉酒謔我,還在我的茶盞裏滲了許多藥,後來事態便發展到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餘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回到自己廂房,還沒從莫名其妙與頭暈目眩中消化過來,跟著便是蒙面人闖入房間,破窗逃走。他來去匆匆,風一般進進出出,貌似被人追捕。我來不及思索太多,緊隨其後尾了上去,直追到畫中仙的房間。裏面傳出男人的痛苦的悶哼,我沖進去,他已癱瘓倒地,而後門卻圓洞大開,想來那兇手攻其不備,趁畫中仙重傷未愈一招制住他後害怕遭遇緝拿而抱頭鼠竄了。

此刻反省,彼時的我真自作聰明。

待我們循著腳步跟過去,黑衣人已潛入新郎喜房,蹤跡全無,唯餘一男一女兩具尚且處於熱乎中的屍體。我瞠目結舌的剎那,赴宴嘉賓從門外一湧而至。畫中仙聲名遠播,自不會招惹非議,他們便都指摘我持兇殺人。

我百口莫辯,只道這是那蒙面惡賊玩弄的陰謀詭計,只要揪住元兇,一切水落石出。

不過,我的觀點雖然正確,實施舉措卻一塌糊塗,懷疑的的對象也顛倒黑白。實情是,這只不過乃畫中仙在我面前自導自演的一場垂幕戲。

這樁冤案裏並未多少妙策玄機,他只不過提前解決了戈歐,再穿上黑衣掩藏面目,將我引去他房間,在我追到之前改頭換面打回原形,自戕身軀,佯裝受傷之狀,然後拉著我邁入他陷阱的第一步。

他還裝模作樣的在人前逞慈露悲,虛偽的做作出仁慈,大言晏晏的脾性,如此不擇手段,只為了利用或者得到我身體裏的簋砉芙蓉。

為了謀奪神帝的權柄,他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出賣了靈魂,軀體,以及感情。

回到九重天又養了兩年傷,痊愈之後。我打算履行與凈靨的約定,我開始想念他了,我想回穗劍山,結束他枯燥的等候生涯。可悲哀的是,我還沒有所收拾,便在一次眩暈中被診斷出懷孕之訊。

天知道,當時的我心裏是怎樣一種五味雜陳。

與此同時,畫中仙正在遭受粉身碎骨之刑。

歷經了很久的掙紮,我選擇留下。雖然三心二意,見異思遷的唾罵很難聽,可腹中孩子最重要,我必須讓她有一個完整美滿的家庭,並且常伴親生父母左右。

為了安胎,我需要靜養。這一閉關,便耗費了千年時光。

出關時,凈靨不請自來。

如果說面對去與留之間的選擇是五味雜陳,那麽人與人之間的踟躇便是一種看似平靜的歇斯底裏。

我的觀念裏,孩子是全部,可我同意不想傷害凈靨。我依然愛他,可心理與現實都不允許我愛他。

所以,我學了畫中仙,以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逼迫他離開我。

他身體裏的血在滔滔不絕,可誰又明了,我恨死了那樣的自己,更怨恨天道的不公與殘忍。

後來,我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因需維持人前品德高尚,眾望所歸的形象,也懼我瀕死之際狗急跳墻,他不能直接索取我血脈中的簋砉芙蓉,故而委曲求全,賣弄苦肉計,搏我信任,爭取了足夠的時間蓄滿力量後,才暗中綁勒。

他日日給我服食毒物,意圖將簋砉芙蓉從我身體裏剖離而出,因食用過度,我竟只剩下百年壽命!他還發兵叛亂謀反,卻對外宣稱我是他未婚妻。

計劃要進行到底,戲要唱足嘛!

他的策略中,我會在他起兵的那場戰役裏光榮犧牲,不過凈靨的出現,讓他的部署方案節外生枝,也給了我卷土重來的機會。

被凈靨救下凡間,我分娩了。那個小孽種是禍胎,是恥辱,是槽點,是我人生的汙穢,所以,她非死不可!

可是,凈靨這傻瓜居然阻止我,他還能卑微到替別的男人養孩子!

但我冥頑不靈,這樣的變態掐滅了他心底最後一絲希望,他留下送給我的唯一一件禮物,抱著嬰兒離去。

我知道,這已是永別,我們之間所有情深緣淺的終結。

他多半恨極了我,所以心如死灰。他一去不回頭,沒有看見身後的我,哭得有多撕心裂肺。

得到了強大的力量,傷愈後,我立即殺回九重天,那些滿目瘡痍的恨與仇,都要用鮮血洗滌。

畫中仙這廝已解決他那難纏的父帝,登基沒兩天,便要與某某上神締結良緣,納後了。

直接殺人未免便宜,且也無法洩憤。我要在他人生巔峰時期將他踹下地獄,生不如死,那才是真正的覆仇。

凈靨賜予了我可以肆無忌憚的底牌,我奪舍那上神的身軀,靜待畫中仙的八擡大轎。

婚禮的殿堂,當他替我揭開紅蓋頭時,臉上震驚到爐火純青的表情,令我暢爽淋漓。快感中,那種想將他挫骨揚灰的沖動沒允許我對他進行炮制,之前各種淩虐摧殘的手段也未得售。

原來,你恨極了一個人,只是想讓他死,那些虧欠失去的,即便折磨得他求生不得,也償不回來。對於那種衣冠禽獸,連多看一眼都覺厭惡,都是作嘔。

災厄是毀天滅地的,我也讓那些曾經欺騙過我傷害過我都一一血債血償,賒的賠的,也均連本帶利討了回來!

可這樣又如何,時光永往直前,曾經已回不去,記憶終究只能是記憶。

蹲在血海中,我抱頭,歇斯底裏的哭。

九重天被摧毀得面目全非,而我,也在那場屠殺裏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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