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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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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過丘籬,成家立業,娶妻生子,這樣就有了牽掛與負擔,你的抱負與理想怎麽辦

他幽光凜凜的眸子像要望進我心裏去,為了你,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又何妨?

捫心自論,我是感動的,他德才兼備,何等優秀,那些睥睨天下的志向與意願,雖然遙遠,可並非不切實際,他在寬慰我。

丘籬打工一年的資薪全部投註在這場隆重而盛大的婚禮上,算得傾家蕩產。

換上丘籬遣人送過來的嫁衣,由請來的喜娘替我戴上鳳冠霞帔,鏡子裏的人兒粉雕玉琢,濃妝艷抹,如此美麗,令我產生懷疑,那到底是不是我。

自他提出媒妁之言開始,我再沒有了笑容,喜氣洋洋的氛圍裏,我木訥呆滯的神情格格不入,隨著禮節掛上紅蓋頭,再由伴娘攙扶踏上花轎。

透過絹帛絲縫,影影綽綽的光線裏,我看見丘籬身裹大紅裾服,跨著高頭大馬,臉上笑容璀璨得歡天喜地。

我目光游離,記憶中那個闊別已久的影子再次與他重疊在一起。

隨著蜩沸與鼓噪以及轟隆隆的鞭炮聲,我被擡入丘宅,那是我們婚禮的殿堂。

他父母雙亡,孤家寡人,我也不願叩拜天地,便直接省略那套繁冗的禮節,直接洞房花燭。

可就在丘籬即將掀開紅蓋頭,準備喝合衾酒時,我魂牽夢繞,日思夜想的人,突然出現在房間門口。

是丘籬先發覺有目光在註視自己,他頓住手中的動作,往需掩的門簾一覷,是誰?

緊接著阿暖的氣息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我心裏咯噔一聲,同時伴隨著驚喜,一把扯下紅蓋頭欲瞧個究竟,可還沒看清楚情景,一條人影便風馳電掣的沖到我面前。

然後感到腰間被一股力量纏繞,緊緊箍住,勒得我一陣窒息,仿佛要將我整個人生吞活剝融進骨子裏。

擱著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的距離,我聽見抱住我那個人強勁有力的心跳聲,熟悉的溫度與氣息,以及阿暖劈頭蓋臉的質問與埋怨,你為什麽要躲著我,為什麽不願見我,我做錯了什麽,你可以打我罵我,為什麽要離開我,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想念得快要瘋掉了!

他的聲音哽咽而嘶啞,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有天怒人怨的委屈,有真心實意的擔憂與惶恐,亦有戰栗與顫抖,可唯獨沒有因我逃避的憤怒,他依舊是那麽溫暖,從來不會與我生氣。無論我怎樣任性無理取鬧,他的胸口始終包羅萬象,能海納百川。

肩頭忽然濕潤了,是液體滴答的聲音,他總是這樣沒出息,老愛丟人現眼的掉眼淚。

我一聲不吭,任由他將我環著,吐露這些年走南闖北尋覓我的經過。他身上渲染了風塵與滄桑,我能體會那種長途跋涉的疲憊與辛酸。

在那闊別多年的重聚之中,我幡然醒悟,這份感情,這一輩子,我都割舍不斷。

關於阿暖的所有記憶,點點滴滴完完整整全部被我封存在心底。我記得當初分別之時,他穿的是一件灰白色的殘破葛布衣,那是曾經在冰湖中,我親手給他縫制的一件袍子,而六百三十五年之後,他依然披著那件舊裳,不曾褪下浣洗過。

他的模樣狼狽且襤褸,幾乎衣不遮體,我潸然淚下中看見他頸下有一條深可見骨的疤痕。

痕跡已經結痂,我扒開他衣襟,看見那條疤痕從肩胛骨斜延而下,直抵小腹,哪怕已通過歲月的淬煉而痊愈了七七八八,可任觸目驚心。

當年齊肅與我說過,他救阿暖出來時安然無恙,蕭繆覬覦孤辰殺,並未摧殘他的肢體。

時過境遷這麽多年,他經歷了什麽

我擡手扇了他一個耳光,打得清脆響亮。

他終於松開了手,目光炯炯的盯著我,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與不可思議。

我指著他胸口傷痕惡狠狠的罵,我不在你身邊,你就不好好愛惜自己了是嗎?你多大年紀了,性命那麽不值錢嗎?身體是用來給你糟蹋的嗎?

大概是聽出了我聲音裏濃重的關懷,他如釋重負,眉宇間積蓄幾百年的苦楚在一瞬間消失殆盡,被一種欣慰取代,他告訴緣由,是你師傅砍的我。

在我暗夜潛逃之後的第二年,他內傷康覆,找上齊府尋我。那時我不辭而別,未留只言片語,齊家自然異口同聲的說不知道。但阿暖不以為意,堅決認為是齊肅阻止我們交往的卑鄙手段。他糾纏不休,齊肅脾氣暴躁,受不了死纏爛打,遂出其不意的砍了他一刀。

阿暖這才相信我確實不在齊府,便千裏迢迢的出來尋我。

他三言兩語禪明經過,說來輕描淡寫,而其中的千辛萬苦,只有感同身受之人才會明曉。

我撫摸他胸口刀疤,明知故問,當時痛不痛。

四寸深的刃口,痛苦有口難言。

他搖頭,好像很痛吧,不過我早就忘記了,現在已經沒什麽感覺。小兮,你是被齊肅脅迫著離開我,你是違心,是身不由己的,對不對?

從前是,可如今,另當別論了。

他的眼神黯淡而卑微,可從前他們阻撓時,你曾堅持過的,現在怎麽就變了呢?還是像你師傅蔑視我那樣,厭惡我的身份是異類,是千夫所指的妖魔又或者……

他將目光一轉,瞥向被他用定身術封在一邊的丘籬,語氣一改昔日的和藹,頗有敵意:“你移情別戀,喜歡上旁人啦。”頓了頓,瞅了一眼房中張燈結彩的陳設,覆又續道:“你新婚燕爾,自然是移情別戀了,可你曾經說……額!”

他驀地語塞,理屈詞窮。

印象裏,我們並沒有任何海誓山盟,也無其他矢志不渝的承諾。

我們的感情,互相心有靈犀,一點即通,無需那些世俗的花言巧語來飾綴。彼此兩廂情願,千言萬語都在唇齒之間。

以目翼鶼鰈而深,不為天花詞藻而淺。

這一向是我對自身愛的定義。

我過去解了丘籬的束縛,依偎在他身上,用鄙夷的語氣對他說:“咱倆的糾葛沒有見證,我也從來沒許諾過什麽,螻蟻尚且具備挑揀伴侶的權利,我為什麽不能選擇心儀的對象從前我是感激你的恩情,後來我師傅救了你,這樁恩惠也一筆勾銷,關系也就撇清了。今天是我們締結良緣的大好日子,你如果不嫌棄,留下來喝杯喜酒也好。”

我看見阿暖眼睛裏悲喜交加的天平逐漸傾斜,喜悅一點點褪去,直至消失殆盡,瞳孔中眼淚像決堤的湖水一般洶湧而澎湃。他表情怔怔,不知所措。呆了半晌,忽然笑了起來。

“小兮,你看清楚,我是阿暖,你在胡言亂語對不對,你是不是受刺激了?你在逗我,在騙我。”他語無倫次。猛的偏頭,目光對準丘:“定是他圖謀不軌,用鬼蜮伎倆鉗制了你。”他無法接受我的巨變,說話結結巴巴,顛三倒四。

我充耳不聞,伸手按在他胸前,說:“所謂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曾經借了我半顆心去,要體驗人生百態。這麽多年,也用得差不多了,我現在要收回來啦。”狠下心,掌上潛運靈力。

噗擦一聲,鮮血崩流,四散飆濺。

我聽見阿暖發出痛苦的悶哼,捂著胸口踉蹌著後退,臉色瞬間蒼白。這半顆心已經在他身體裏生根發芽,幾千年的滋潤淬煉,已根深蒂固不分彼此,而如今被剜出來,是肝腸寸斷。

我知道不能手軟,長痛不如短痛,我們都需要當機立斷。一旦猶豫,就會燃燒不該有的希望。或許我將來會為這個決定後悔,可與另一種痛不欲生的結果相比,不至那麽絕望。

五根手指穿肉而入,徑直抓出了那顆唯餘一半卻仍鮮龍活跳的心臟,然後嵌進自己胸膛。

他慘嚎,然後緩緩蹲了下去。

我強忍心中的刺痛,矮身在他旁邊,竭力使目光中透出冰冷,抑郁住話裏悲慟的情緒:“從今往後,你我一刀兩斷,再也沒什麽可留念糾纏的了,你自去找別人談情說愛,我出嫁從夫,再無空閑陪你玩,咱們就此分道揚鑣。”

我想,那一刻我一定是世上最尖酸刻薄,狼心狗肺的女人,阿暖拼盡全力的對我好,我卻不遺餘力的傷害他。

可我能怎麽辦,身份這種東西,誰都無法選擇,再如何不甘示弱,也倔不過命。

他痛得齜牙咧嘴,顫抖著身體問我為什麽。

我猙獰著五官:“你就是名不見經傳的一頭魔獸,一只牲畜,你有什麽資格愛我你能維持美滿的婚姻嗎?你能給予我向往的生活嗎?我要富甲天下,你給得起嗎?”

這一出分手戲,雙鳧一雁,以阿暖拖著沈重的步伐離去。

他大概已對我恨之入骨,這樣也好,比起那嚼肝斷腸的終局,我寧願他恨我一生。

世上沒有絕對極致,包括愛。再深不可測的淵都有尺度,再濃的愛也有深淺,有底線。如果我與阿暖的身份調換,若他待我絕情若斯,那麽我一定會對他徹底死心。

丘籬自始至終保持沈默,杵在上壁冷眼旁觀。

然而他莫名其妙的表情上更多的是無法言喻的春風亢奮,他為我在阿暖面前肯定他的地位而喜悅。

可當初我答允他的求婚,是在重逢阿暖之前,如今忽聚忽散,昔日的記憶絲絲縷縷浮上腦海,那樣的美輪美奐,難舍難割。我知道,這場鑼鼓喧天的婚禮,註定天殘地缺,以悲劇的形式結束。而人言可畏,新娘臨時悔婚,是對即將為人丈夫的新郎最致命的打擊,屆時丘籬的處境必是尷尬無比。

但我沒有辦法再與他繼續,我做不到與除阿暖以外的任何男人扯上關系,即便我已頭腦發熱與他有了剪不斷理還亂的緣分。

這樣的情況,他自然惱羞成怒,聽我一板一眼的闡述與阿暖相識以來的所有經過,他的眸子醞釀出憤怒的火焰。

他與阿暖不同,脾性浮躁而粗暴,他沖我狂吼:“既然如此,你早就心有所屬,當初又為什麽答應我的求婚,你把我看成什麽,失戀時的消遣對象?還是你那個情郎的替身?我是有尊嚴的人,有血有肉的大男人,不是你任捏任拽,呼之則來揮之即去的玩偶風箏!”

他一通咆哮,直至氣喘籲籲,坐在桌上不停的給自己斟酒,那本是我們洞房花燭的交杯美釀,卻因為我的出爾反爾,背信棄義,而淪為醉生夢死的女兒紅。

他酒量一向絕佳,千杯不醉,待灌累了,怒氣稍減,試圖婉言道歉。

我推辭他的挽留,該道歉的是我,他只是一個被我無端牽扯進來的無辜者。

我提及告別,這一走,很可能就是永別。

他嚇得魂飛天外,平素能言善辯的他,居然駭得梗住了喉嚨。

他拉住我的手,哭訴哀求。可那只是徒勞,沒有用,我終究在眾目睽睽之下駕著祥雲騰空而去。

離開丘宅之後的日子裏,我四顧迷惘,過得恍恍惚惚,漂泊八荒,四海為家。

沒有固定的居所,對世界紛紛擾擾也再也提不起興趣。心裏的某個位置空虛而寂寥,無法填補,飄飄蕩蕩的,像失去了靈魂的歸宿。

唯一疏排寂寞的方式,便是沒日沒夜的修煉,幾乎已成癲狂的地步。

冰海幾千年的修身養性,我練出一身好耐心,即便不能完全沈神靜氣,也不會導致走火入魔。

是以,我的修為突飛猛進,在追求力量的過程中,我游覽四海八荒,探訪各種機緣,均只有一個目的,增強實力。

忙碌中的時間晃得最快,兩千年的蒼狗歲月如梭即過。

我依舊持之以恒,不間歇的尋覓神兵寶刃,欲給自己量身打造一柄趁手的法器。

尋著覓著,一不留神邁入了九重天大門。

我正要同南天門守衛天將賠禮,淩霄殿上卻傳來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連帶著金碧輝煌的瓊樓玉宇也震了三震,旱魃烈焰的熊熊妖火沖天而起,整個蒼穹彌漫著妖艷的赤紫色,天地包裹在毀滅性的威壓之中。無數長虹貫穿雲霾,從四面八方迅速逃竄,那是九重天上的各路神仙。

我一見那火焰,心跳得頻率驟然倍增,近乎蹭出嗓子眼。

這世間只有兩個人擁有旱魃之力孕育的妖火,便是阿暖倆兄弟,這紫色火焰我見過,曾經抵抗蕭繆時,阿暖險些施出。

他在九重天的淩霄寶殿釋放妖火,只有一種可能。

他想與對手同歸於盡!

不遑多想,我沖了進去。

隔著這些年的千山萬水,我看見阿暖依然穿著那套破破爛爛的葛布衣裳,只是曾經生龍活虎的他,此刻卻躺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他身邊是無數殘肢斷體,密密麻麻堆滿屍身,一具具的被焚為灰燼。

我撲進火舌裏抱起阿暖的身體,快捷無論的搶了出來,他神魂俱滅,已危在旦夕。

我們相遇相愛以來,說不上聚少離多,也不能說聚多離少,總是有些甜蜜溫馨的回憶,以及分別的無奈與惆悵,卻從來不存在恐懼。

而這次,面對死亡,我驚恐得無與倫比。

察覺我的到來,阿暖睜開微弱的雙目,瞳孔裏滿是死氣與灰敗,他扯出一抹笑,難看得要死。他一邊咳嗽一邊說,小兮,你曾經嫌棄我,說我是一只不倫不類的妖怪,所有,所有我上天入地,想找到一個脫胎換骨的法子,做一回真正的人。可,可這終究只是癡心妄想,不過我雖然沒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卻找到了害你一輩子的人。

蕭繆與齊肅都強調過,孤辰殺命格並非產自母胚娘胎,凡人的身軀根本無法培育這種逆天命格,而是後天人為。但若一出生便具備此命格,那麽一定是前世的因果。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那在我身上寄種孤辰殺的罪魁禍首,竟是九重天之主,四海八荒的首領天君。

前世我與他有一段愛恨情仇,大約便是我一廂情願而他執著權柄就我仙軀做實驗以圖增強修為未遂,將我最後一絲殘魂拘下凡間轉世投胎。我懷著對他咬牙切齒的恨以及身體千瘡百孔的痛再入輪回,身上就誕生了這讓人頭破血流的命格。

這東西於我乃天煞孤星,在旁人手裏若運用恰當,修為可日新月異,非同小可。

阿暖偷偷摸摸躡入九重天,因緣際會竊聽到天君與人私談此事,怒火中燒,沒忍住沖出來動手。但天君九五至尊,一呼百應,成千上萬的神仙群起而攻。阿暖單槍匹馬自然非敵,兼之心灰意冷,索性冒天下之大不韙,祭出旱魃妖火,坐實齊肅曾誣陷在他身上殺人如麻的罪名。

命運如此多蹇,我千方百計與他分開,心心念念的盼著他好,沒想到最終弄巧成拙。如若當初我做出另一種選擇,今天會不會就是另一番結果

他說,小兮,那天你講的你的心取走,我以為我不會再牽掛你了,可是那顆心裏的情感再已與我的血肉融合混淆,根深蒂固啦,你能拿走它,卻無法剝奪它留在我身上的喜怒哀樂。你要我不再糾纏你,我從來都沒有違背過你的意思,這次我也遵命,可是,可是我沒有辦法忘記你,除非死去,就能得到解脫。做人類真苦,我不想再嘗試了。

是啊,人生六苦,數不勝數。如果不夠苦,就不是人生了。

他氣若游絲,可落在我耳裏,清清楚楚的一字一句。

我說,從前那些話,都是我這喪盡天良的嘴巴胡說八道,你真傻啊真傻,怎麽就相信了呢,那都是違心的啊。是我不好,如果當初沒有那些瞻前顧後,條條框框,你就不會千方百計的尋找成人之法,我們可以好好的過日子。

人吶,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懂得擁有的珍貴。

我終於眼睜睜看著他死在我懷裏,看著他的身體一點點變成透明,然後消失,灰飛煙滅。我想將那些靈力的斑駁重新拼湊起來,再組成一個阿暖,卻無能為力。

我坐在血流成河中,哭得歇斯底裏。

阿暖臨死之際用他最後的用絲力氣告訴我,他們夔蛇一族,並不會真正的魂飛魄散,很多年以後,他的靈魂會在天地能量的滋補下再度覆活,去東海之濱尋找轉世寄主。他說,只要我願意等,他就一定會回來。

他從未騙過我。

所以,哪怕我明明親眼目睹了他的死亡,我也相信他並非在我絕望之時信口雌黃給我一個虛幻的夢想,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而是毋庸置疑的希望。或者說,我寧願相信那是希望。

我去碧落黃泉裏期盼,我在天涯海角等待。

至於丘籬,他是在無數年後因為對我的執念而舍棄了人間,投師昆侖,孜孜不倦的修仙。功德圓滿之後,再次找到了我。

他在九重天謀了督軍一職,拜在齊肅麾下,算是我的同門師弟。

這麽多年,他對我的追求始終未曾間斷。一得空,隔三差五的跑來打攪。

在我心裏,我們的情誼永遠不可能臻至愛情。

但我無法勸他放下,就像他無法勸我放下阿暖一樣。

每個人心中都藏著執念,為曾經錯過而後悔,為得不到妄想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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