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冬天，記憶最深的是凜冽的風，似刀，迎面襲來，硬生生的疼，可以剝刮掉你身上的堅持和固執。

我在那裏生活了十七年，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人一旦上了年紀就對太過久遠的事情產生一種幻覺，甚至開始懷疑到底有沒有發生過？

那時候我和奶奶寄住在伯父家二層樓的閣樓裏，那棟房子是日本人建造的，蓋得很精致，但是處處散發著黴味兒，也許是房子外面遮天蔽日的兩顆梧桐樹阻擋了陽光，也許是細長型的窗戶采光不好，整棟房子都籠罩在陰森森的氛圍之中，特別是下雨天，如果不開燈，房間裏一片片的幽暗讓人心生寒意。

我在這整棟房子生活了十七年，卻奠定了我一生悲劇和噩夢的來源。

從懂事起，我就生活在這個陰沈沈的房子中，踩踏著紅漆脫落的木質地板上發出咯吱咯吱詭異的聲音，到處縈繞著曬不幹的怪味兒。

唯一讓我安心的是奶奶陪伴著我，她幹瘦如柴但是卻有著一個大肚子，我時常靠在她的大肚子上想聽聽裏面到底有什麽，可是聞著她身上好聞的味道我卻呼呼大睡，說不清楚那是什麽味道，好像是雪花膏又好像是香頭油，我一直分不清楚。

對於奶奶的衰老我卻感到害怕，她每次午睡的時候我都會躡手躡腳的走到她面前把手探到她的鼻子下面看看她到底有沒有呼吸，深深害怕奶奶離開，因為這棟房子裏存在著比鬼還可怕的人，如果失去了奶奶就好像失去了庇護，隨時會被惡鬼吞噬。

那惡鬼就是我的伯母，她年輕的時候在銀行工作後來失業之後蜷縮在家裏做了全職太太和伯父結婚十幾年卻生不出孩子，這種狀況讓她開始變得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她拿手好戲便是會指桑罵槐，越來越惡毒，也許是對於我和奶奶兩個拖油瓶的厭惡和憤恨讓她開始越來越扭曲。

伯父那時候在政府上班，每天早上都會有一輛漂亮的小轎車來接他上下班，他是個很沈默的人，通常對於伯母的惡意他選擇忽視不見來維持表面的平和，但是我還是從內心深處來感激他，因為他收留了我。

我父母是誰？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甚至都沒有概念，直到十歲那年從一位鄰居那裏得知了我母親的名字。

“這是善英的孩子嗎？看上去倒是很像她爸爸！”

我站在門口往外望，鄰居一個穿波點裙的女人看著我驚訝的說。

我睜大了眼睛盯著她，她沖我友善的微笑逗弄道：“你幾歲了？”

“十歲！”我剛要伸出一只拳頭告訴她不料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脖子。

伯母氣急敗壞的喊道：“滾回家去！”我搞不懂她為什麽不能心平氣和的說話。

波點裙的女人張大了嘴巴勸道：“她還是個小孩子！”

伯母冷哼一聲不屑的用食指戳著我的腦袋訓斥道：“她是個掃把星！別看她年紀小，鬼心眼多著呢！”

波點裙的女人搖著頭無奈道：“小孩子淘氣一點沒什麽，畢竟她才十歲啊。”

沒等那女人說完話，伯母扭著我的脖子把我拽回了家，她瞪著眼睛咬牙切齒的低吼道：“姜善英就是掃把星！你是掃把星的女兒！倒黴鬼！克星！”她似乎覺得咒罵還不夠解氣又使勁兒的擰著我身上的肉，劇烈的疼痛讓我忍不住尖叫著跳了起來拼命掙紮。

從我懂事起我就渴望著長大，恨不得一夜醒來自己已經成為成人，再也不用瑟縮躲避著似惡鬼一樣的伯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環境，我的性格也變得沈默內向，在學校裏並不受歡迎，很多時候大家都當我是透明。

特別是每次上自然課的時候，三三倆倆的同學結成小組到處研究花草只有我孤零零坐在樹下發呆，沒人跟我一個小組，沒人在意我，我好像空氣一樣。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小學畢業的最後一年，有一天老師突然對我們說班裏要轉來一個新學生。

“他叫程心遙，大家要好好關照新同學。”

我聽了這個名字漫不經心以為是女孩子，不料仔細一看那是一個瘦弱的少年，臉色蒼白看上去病怏怏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他被安排坐在我的後面，他走路慢吞吞的，說話也慢吞吞的，很快他也成為了班級裏的透明，而對於我來說似乎我的世界也開始有了不一樣，因為我敏銳的嗅出他身上和我一樣散發著相似的氣味。

自然課上他成了我的夥伴，他話少得可憐，我對他的事情一無所知，我只聽別的女同學說過他的母親在海邊開了一間民宿，但是看著他的那副樸素的打扮實在不像是有錢人家的少爺。

真正讓我們熟悉的是那個陰雨天，路過花圃看見水坑裏有一只白色的蝴蝶，它的翅膀受了傷，它有氣無力的在水中撲騰掙紮。

我頓生憐憫之心，拾起木棍把它從水中挑到潮濕的泥土上，蝴蝶的翅膀像是褶皺得白紙。

“你這樣做真的好麽？”清冷的聲音響起。

我納悶的回過頭發現是程心遙。

他懶洋洋的看著我一字一句的說：“你真的救了它？”

我想說話可是卻說不出半句來，只是傻傻的點頭。

程心遙走到我身邊嘆口氣無奈道：“其實它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那天讓我開始察覺程心遙的與眾不同，一直以來他在學校裏的表現只能說不是最好但是絕對不是最壞，他從未和那些同學走近但是也沒有人排斥和他接觸。

他說這番的時候我覺得他好像是一個大人一樣，有著成熟的思維，而且他的話好像是一種先知一種預言讓我很不安。

我還沒來及想太多，上課鈴聲響起我不得不擡起腳步走向教室，但是又忍不住頻頻回頭去看那只蝴蝶。

課堂上我思緒飄忽很久，腦子不停回蕩著程心遙的話“你真的救了它？”

我真的救了它？！

下課後我快步匆匆的跑了出去，當我在花圃看到蝴蝶的時候不禁倒吸口涼氣，白色的蝴蝶已經被螞蟻啃食得只剩下斷肢殘骸。

我驚駭的看著那脆弱的屍體，渾身顫栗個不停，怎麽會？！

也許當我伸出援手的一瞬間我把自己想做了蝴蝶，在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之中我猶如折翅的蝴蝶在漩渦之中無法掙脫只能屏息蟄伏的忍耐，我無數次幻想自己離開那棟陰郁的房子，離開那惡魔一樣的伯母，可是——

“也許溺死在水中是它的宿命。”程心遙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

我流著眼淚覺得難受極了，幾乎是哭著跑回家的。

為了那被啃食得蝴蝶？還是為了我看不到未來的命運？我只知道我希望有人能夠幫我擺脫這種可怖的生活。

早上伯母因為我喝湯弄臟了桌布，在伯父走之後她用藤條抽了我的胳膊，疼得我齜牙咧嘴的跑了出去，她得意的站在門口放肆的笑，那種蔑視的目光好像是在看一條毫無反抗能力任由人欺的流浪狗。

走在上學的路上我捂著胳膊，步伐緩慢，真希望能沖出一輛車子把我撞死，我惡狠狠的咒著自己。

“林玉招？”

我嚇得哆嗦，發現背後竟然是程心遙不禁松口氣小聲的嘟噥“你嚇到我了。”

程心遙不以為然“你怎麽膽子總是這麽小？”

我捂著胳膊低頭無語。

程心遙語速特別慢的問“你捂著胳膊幹什麽？很冷嗎？”

我本能的把胳膊藏在身後，程心遙瞠目結舌的看著我似乎反應出了什麽“你被你媽揍了？”

我恨恨的咬牙“才不是我媽！是一個鬼！比鬼還可怕！”

程心遙聽得糊塗但是他沒有多嘴只是沈默的站在我身邊，我其實從心底渴望他來追問，好讓我吐吐苦水，但是面對他的沈默，我也只能啞口無言。

“你繼母？”半響程心遙才開口。

我竟然哭了出來，不知為何自己突然變得如此脆弱。

程心遙慌張的看著我“怎麽了？”

我撒謊“胳膊疼。”

程心遙面色凝重的拉過我的胳膊輕輕擼起我的袖子倒吸口氣“淤血了！”

我低頭才發現細細扁扁的胳膊上是兩條淤紫的傷痕，這種傷痕我已經並不陌生，但是顯然嚇到了程心遙。

他依舊慢吞吞的問“到底是誰？”

“我伯母。”我眼角掛著淚珠，但是此刻又出乎意料的平靜。

這是一個秘密，學校裏的老師不知道，同學不知道，她們不知道那個瘦瘦小小不善說話的女孩子被自己的伯母苛刻虐待。

程心遙本來蒼白的臉上布滿了陰霾，他久久沒有說話。

我第一次分享了自己的心事，我告訴了他最難以啟齒的秘密，我的伯母比惡鬼還要可怕，她除了打我之外還總是夾槍帶棒的針對奶奶，我要長大，我要賺錢，帶奶奶離開那個人間地獄。

程心遙不發一言，但是他聽得十分專註。

最後我已經說得疲憊，他才開口“你要是不開心可以去海邊看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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