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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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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逐溪是去學校領成績單和放假通知書的,薄薄的一頁紙,放寒假了。

飯吃了,可是張姨家還是要去的,沒吃多少,只是守在桌子邊。

張姨家裏人也不多,只是她和她丈夫,還有一個跟她年齡一樣大的兒子,是在一個班讀書的。

等著他們兩個人吃完飯撂了碗筷,起身走了,一個進了屋子,一個坐到炕上,摸著自己的肚子,倒了熱茶拿在手上喝,愜意地瞇著眼睛。

許逐溪自覺地站起來,把桌面上四個碗摞在一起,拿進廚房,擱在竈臺邊上。從外面收了筷子,還有剩下些菜的陶瓷碟子,她踮起腳,並著那四個碗一起泡進裝水的盆子。

張姨忙著在洗用過的鍋,拿著塊紗布搓著鍋邊,笑著誇:“溪溪真懂事。以後長大嫁人了,到了婆婆家裏,一定是個好媳婦,把家裏都能收拾的幹幹凈凈的。”

“好了,快去寫作業吧。”張姨側著身子看她,“桌子上有水果,要吃的話你自己拿。一會兒這些我就都收拾了,今天不是留了很多作業嗎?快去寫吧。”

“嗯。”許逐溪很輕很輕地點了下頭。

她抿著嘴,聽到所謂的這樣的懂事的誇獎,她的心裏,沒有一星半點高興的意思。臉漲得通紅,乍一看,像是被誇得害羞了,實則她心裏全是難堪。

懂事就是懂事,勤勞就是勤勞。

為什麽一定是以後嫁人了婆婆喜歡的勤勞。

這樣的誇獎有什麽能讓人高興的地方。

可張姨是好人,她的誇獎是沒有什麽不好的心思的。

許逐溪扶著竈臺邊,手指緊緊地扣著竈臺壁,察覺到手指傳來的輕微的刺痛,才松開手,沈默著蘸水擰了塊抹布,幫忙擦了桌子。

“張姨我回去了。”

“留在這裏把作業寫了吧,家裏又沒人……”

“不了、不了……”

許逐溪撩開棉布門簾,往門縫裏一鉆,就跑出去了,只留下餘音在寒風裏打顫。

“這個孩子——”張姨無奈地搖搖頭,不過也曉得許逐溪向來是這個樣子的,任憑她去了。稍稍直起了身子,用手扶著腰搗了兩下。竈臺低的很,是那種底下燒著柴火的土竈,彎著腰洗碗難免腰酸。

丈夫幽幽地叫她:“壺裏沒熱水了,燒一壺。”

“曉得了。”她放下碗,借著旁邊的布擦了下手,又在圍裙上抹了一把。

“還有地,等會拖一下。”

張姨家離家裏不遠,雖然天已經半黑了,借著巷子裏的昏黃的路燈,她也敢摸黑往家裏走。路上躥的飛快,跑進院子,把院門反鎖了,又縮進屋子裏,順帶著把前門鎖上。兩把鑰匙她串了一根繩,掛在脖子裏,塞在毛衣下邊。

冰冷的兩塊銅鐵疙瘩,走路的時候,在胸口前摩擦著晃來晃去,許逐溪就伸手捂住,想要捂暖和一點。

她吃了飯是不喜歡留在人家家裏的,就是路遠,也要硬撐著,自己一個人跑回家裏來,尤其是不願意留在張家。

一是不想看張姨一個人忙前忙後,她丈夫跟西屋那個據說是在醫院檢查是腦癱的植物人一樣,縮在炕上只動動嘴皮子。許逐溪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感覺,她就是不想看,看了胸悶氣短又難受,覺得心裏很憋屈,恨不得自己像個炮仗一樣沖上去,給那躺在炕腳的人兩拳。可這又不是她家裏的事,她是個被托到這家的吃飯的客人,親生的兒子躲在裏屋,什麽都沒說話,輪得著她什麽事情。

二就是因為張姨的兒子,張文傑。

他們倆在一個班念書,他們班裏還有好多人,都是住在這裏的。

自從有一次有個男生跑來叫張文傑出來玩,進了屋,看見許逐溪也正坐在餐桌上吃飯,一言不發,眼睛一亮,就猛地撒腿跑了出去,顧不得張姨在後邊吆喝他的名字,讓他來一起吃飯。

一群人笑著叫喊著,你追我跑,在每個小巷,在教室裏的兩條書桌空出來的長道。

“許逐溪在張文傑家吃飯!”

“許逐溪要給張文傑做媳婦!”

“許逐溪家把許逐溪送給張文傑啦!”

“許逐溪以後要跟張文傑生娃娃!”

他們哄笑著,男孩女孩站成一圈,圍著許逐溪拍手哄嚷,從老師走出教室門開始,到聽見上課鈴聲響起。仿佛找到個什麽最最新鮮有趣的玩意,稀罕的不得了。

許逐溪咬牙低頭聽著,難堪的說不出話來,她蹭的一下站起來,怒聲喊著:“你們胡說八道!”她氣的伸手要去推開圍在她旁邊的人,他們就靈活地往旁邊一閃,見她要從座位上跑走,就又嬉笑著圍攏過來,牢牢地把她包在中間。

見她氣的整張臉通紅,還要曲解:“呀!許逐溪害羞啦!”

可偏偏張文傑似乎也這麽認為,他眉毛一揚,得意洋洋地坐在最後邊,高聲說:“許逐溪,哼,那當然了,她整天在我家吃飯!吃我家的……她要是給我寫作業,我才同意,就她那個樣子,兇巴巴的,誰喜歡啊?”

許逐溪渾身發抖,恨不得撲上去撓花他的臉,把他的小人書從桌兜裏翻出來,全部撕爛,再扔到腳底下狠狠踩幾腳,才能解氣。

什麽是整天在張家吃飯,一個月也就七八次,是整天嗎?

難道是白吃白拿嗎?難道他的小人書,不全是拿爺爺付給張家的飯錢買的嗎?

她每次都躲在暗處看,一張一張錢票數的清清楚楚的,有錢還有糧票,難道張家不是靠著這個,才能在過年的時候比以前割買更多的肉的嗎?!

她的嗓子又幹又痛,緊緊咬著下嘴唇,幹裂的嘴唇留了血,血的味道通過舌尖傳到腦子裏,她打了個激靈,從幻想裏抽神回來。

可是她不能這麽做。

她這麽做了,不過是最後反倒要讓爺爺上張家去賠禮道歉。

大人們曉得了,不會對幾個孩子的嬉笑放在心上,反也只會覺得,爸媽都不在身邊,她竟然怎麽還能這麽不懂事。

又或是,這孩子野的很,男孩子都敢打。

而自己除了張家,也沒什麽再好的去處了。其他家…不是沒有其他家,可他們總要跟自己說話,好想不說,就是冷落了自己這個客人一樣。說來說去,最後又還是繞回自己那對南下打工的父母,這張那張記不住的臉龐,男的女的混在一起,朝自己笑得兩道眉毛彎彎。

“你爸媽今年回來嗎?”

“聽說你爸媽給你生了小弟弟?”

“今年你爸媽總要領你走的吧?”

“逐溪哦——你爸媽不要你了。”

“你以後要是一個人了,你打算怎麽辦啊?——”

她死死地掐著手心,低著頭,卻沒忍住,豆大的淚珠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打濕了書包。

許逐溪有時候特別恨自己。

恨自己為什麽一激動,就開始嗓子幹癢鼻子發酸,不能鏗鏘有力地跟人吵架,反而忍不住要嗚咽流眼淚。

恨自己為什麽這麽懂事,為什麽總要想著大人們已經很累了,不要再給他們惹事。

也恨自己為什麽是個女孩,要是是男孩的話,是不是就能跟爸媽一起走了。

更恨為什麽這個社會人們都更喜歡男孩子,女孩子怎麽了呢?跟男孩子比起來,就哪裏很差勁嗎?

見許逐溪哭了,鬧事的這群孩子怕老師來了要批評人的,就一擁都散開了,裝的安安靜靜地坐回在位子上。可是下節課看著許逐溪不哭了,他們就又像吸血的蒼蠅那樣,從各個角落鉆出來了,重新把許逐溪圍在中間。

許逐溪很小的時候,從來沒想過這個世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原來會是不一樣的。

第一次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這個事情,是四歲的時候。

她早慧的厲害,牽著爺爺的手,目送著才生產的母親懷裏抱著裹在繈褓裏的小嬰兒,跟著父親上了車。然後那輛大巴車就走的越來越遠,直到看不見了。

她第一次朦朦朧朧地意識到,原來是個男孩子,就可以跟爸爸媽媽待在一起。

六歲的時候,她去爬院子裏的一棵大樹,笑著跳下來,撲到爺爺懷裏。

讓路過的一個嬸子瞧見了,停在院門口,探身進來,“老許啊,你這樣養姑娘可不行,小姑娘家的,爬樹,跟個野孩子一樣,讓人看見了可就當沒什麽教養了。”

爺爺的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兩個人面面相對許久,他伸手摸了摸孫女的腦袋,“溪溪啊——我們不爬樹了——”

“哦。”

後來許逐溪抱了小凳子坐在巷子口,仰頭看巷子口的那棵大樹,樹幹粗壯,兩個成年人合臂都聚攏不起來,有三個男孩子在底下上躥下跳的,坐在樹枝上,揪著樹葉玩。

還是那個嬸子,她笑瞇瞇的,眉梢上都帶著喜悅。

她為他們喝彩:“太棒了!你們幾個可真勇敢!以後都了不得的。”

哦,許逐溪想,原來只有男孩子可以爬樹。

於是她慢慢就明白了。

到後來,去別人家吃飯,她就很自覺地站起來。

洗碗,一般都不會要她做的。

她只是幫著把碗筷收拾摞起來放到竈臺邊上。

男孩子是可以吃完飯,撂了碗筷,或是跑出去玩,或是鉆進房子裏寫作業看小人書。

女孩子是不可以的,如果她不幫著端碗送筷子擦桌子,巷口的幾個嬸子聚在一起,聊起她,會說。

“哦,老許家那個孫女,我跟你說,懶得很,吃了飯,筷子一撂,就什麽都不管了。”

“你想她跟老許住在一起,老許整天又忙著,也沒個爸媽管。”

只有張姨會誇她勤快,雖然後面的附帶的話語,並不是她想要聽到的。

許逐溪想著,雙手合攏放在嘴邊,慢慢地呼了一口熱氣,搓著手,翻開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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