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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壤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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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沼城有兩樣東西很有些聲名。

其一是穿城而過的洗脂川。相傳前朝末代的君王在臨危受命的將軍倒戈相向,京城告破之後,倉皇逃到了這裏,走投無路之下只得自戕於岸邊。他帶在身邊的寵妃在這裏洗去了口脂香粉,又剪了頭發,立志遁入空門。但即便如此仍是保不住性命,被冠上“禍水”的罪名,生生絞殺。香魂已杳,卻留下了一條空自哀哀切切、因此染上幾分艷色的流水。

另一樣,便是安家染坊秘制的喚作“見君羞”的紅色細布。這種布料,不知用了何種工藝染制,灼灼的艷紅色竟可以隨著日光的強弱現出種種的變化來,正如少女嬌羞面龐。不知從何處傳出,身著“見君羞”可以常保夫君眷顧,恩長愛久。安家的布料本就奇特,加上這樣的傳言,是以臨沼城左近的人家,若是女兒出嫁,無不重金購置一匹來縫制嫁衣。

安家的生意可以遍及各州府,便是有賴於“見君羞”的染制秘技。街談巷議中,安府中有一個天然的染池,池水泛紅,夜裏將素白細布投將進去,第二日在朝陽初升時挑起,晾幹後便是一匹“見君羞”。安有春死後,屋脊魚鱗一般層疊無盡的安家老宅,連同那一方神秘的染池盡歸魏家所有。

——

黃壤客道:“這次請我來招魂的,便是魏家的少夫人。也是剛剛那兩個婦人口中的安家養女。”

姬羽與他並肩而行,此時不禁疑道:“黃兄是哪裏人士?怎會對臨沼的舊聞軼事這般熟悉?”

黃壤客笑道:“黃某雖然自幼習得些玄門秘法,招魂術小有所成,但世事總有意外,若是被些強魂厲鬼破了法術,主人家自然以為我是個江湖騙子。事前打探出個根底,危急時也可搪塞搪塞,不至於被棍棒趕出,顏面掃地罷了。”

看他安撫安夫人,確實有些手段,此時卻又自謙自嘲起來。

他二人結伴入城,一路倒也不曾寂寞。

此時夜色漸濃,雖然燈火次第亮起,卻仍敵不過暗藍天幕上冰玉般的月輪。

行至一處草亭,黃壤客停下腳步,湊近看了看立在亭前的碑石。

“這便是秾芳亭,她正是要我在此等候。”他轉過身面向姬羽道:“姬公子對招魂之事那樣在意,不如隨我到魏府走上一遭,親眼一見。”

姬羽道:“魏府不欲聲張此事,姬羽若是同去,怕是會讓黃兄為難。”

黃壤客淡淡道:“你我以師兄弟相稱,只說施法需你相助,魏家又能說什麽?還是——此種外道邪術本就入不得公子的眼?”

姬羽忙道:“黃兄這又是哪裏話。既是黃兄覺得無妨,姬羽便厚顏相隨了。”

黃壤客見他點頭,這才緩和了臉色,轉過頭負手而立,再不做聲。

見他如此,姬羽也不好攀談,只得默然站在他身旁。

無意中擡起頭,看見一輪滿月,算了算時日,才發現今日正是朔望。明月清輝,路遠夢杳。驀地,心中竟似有思鄉之情細細嚙咬。

凝神觀望之際,正看見濃稠無根的黑暗一點點向光皎圓月侵去。似一張貪婪巨口緩緩張開,欲將蟾宮吞下。眼前,正是難見的月蝕景象。

姬羽眼見月輪漸虧,耳旁突然響起叮叮當當擊打金石之聲。

不知何時,竟有許多人湧上街來,手中拿著家用的銅鏡向月敲擊。

這般景象著實令人驚奇,身旁的黃壤客突然開口解釋:“這是臨沼舊俗,喚作救月。每當月蝕,城中老少便會持鏡敲打。他們覺得只有如此,圓月才會被蟾怪吐出。”

即便聲震天宇,人心萬分殷切,月亮還是最終隱沒不見。

一片黑暗之中,長街盡頭現出一點火光。

慢慢接近秾芳亭忽明忽暗的火光,是一盞被提在手中的燈籠。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在前引路,兩個轎夫擡著一頂輕便小轎緊隨其後。到了秾芳亭前,軟轎穩穩落地。

小姑娘仔仔細細將亭內的兩人打量了一番,這才脆生生問道:“不知哪位是黃先生?”

黃壤客向前踏出一步:“正是在下。”

小姑娘似是有些失望,聲音沒了剛才的清亮歡喜:“我家夫人特來相請。魏家就在長街轉角,還請先生移步。”

黃壤客冷聲道:“魏夫人說要親來相迎,不知她人在何處?”

小姑娘倒豎起兩條柳眉:“夫人到了這裏,已是難得,你卻得寸進尺起來!”

她還要張口挖苦,轎中卻有人低咳了一聲。

聲音雖低,小姑娘卻立刻噤聲,快步來到轎側。

轎中人懶懶道:“珠成,誰要你自作主張,怎麽這樣不知深淺!黃先生是貴客,豈容怠慢?”

珠成有些不服氣,但還是應了一聲,一手掀開了轎簾,一個紅衣女子搭著她的手走了出來。

那女子發絲長而濃密,精心盤起後竟如堆雲一般,更顯得面孔小巧。她臉上不施脂粉,唇色又淺淡,整個人好似白絹剪成的一般。一襲紅衣,仿佛暗火包裹著瘦削的身體。

她站在那裏,目光有些游移不定,單薄得不似世間生人。但下一刻,當她擡起眼,蒼白的美貌瞬間鮮活起來。好像她全部的生氣全都隱藏在這一雙眼中。

姬羽一直冷眼旁觀,此時卻不禁心下一驚。

他之所以心驚,卻不是因那魏夫人的相貌,而是自她走出軟轎的那一刻起,行囊中的古鏡便顫動不止。

看她舉止從容,沒顯露絲毫的懼怕不安,應該不是妖物。

但若非如此,她又與古鏡有著何種關聯糾葛?

他本來不過是一時興起,這才想一見黃壤客招魂之術。誰知,此地,或者說這個女子身上竟也埋藏著古鏡隱秘。

鏡中的面孔日漸清晰,古鏡迷雲也似乎正在淡去,但姬羽心中反倒忐忑起來。

魏夫人的笑容僵在臉上,一雙眼死死地盯著黃壤客。

珠成見她神態有異,在她耳邊輕喚了幾聲,魏夫人這才如夢初醒。

“久聞先生大名,若是此番先生能助我完成心願,定以重金相謝。”說話間目光閃動,仍在黃壤客面上流連。

黃壤客見她下了轎來,終於消了胸中那一口不平之氣:“黃某定當竭盡所能。還有——”

他指向姬羽道:“這是黃某同門修行的師弟,特意前來相助。”

魏夫人微一斂衽,又道:“敝宅不遠,請二位隨我來。”

——

魏府即是原來的安府。

而安府幾代相傳,是臨沼數一數二的大宅。行走其中,亭臺軒室盡顯古雅,道旁廣植樹木,大多可以合抱。

幾人從西北的角門進入,先是穿過宅後花園,走了盞茶功夫才到了一處僻靜院落。

魏夫人道:“從角門到這裏要更近一些……”覆又無奈笑道:“此時夜深,既是尋常婦人也不宜出門。實不相瞞,要是黃先生和姬兄弟隨著我從正門而入,明日臨沼城不知會傳出什麽樣的話來……還請兩位體諒,不要見怪才好。”

坊間議論怕是早就傳到了她的耳中,但看她神情卻好像並不在意。世間女子,沒有哪個不將貞名賢聲看得比性命還重,這個魏夫人雖說有些讓人猜不透的古怪,性情卻顯得極為堅韌。

姬羽道:“我們自然明了,夫人多慮。”

這個院子中央,挖出了個不大的池塘。此時塘中蓮葉團團,更有幾只白蓮破水而出,亭亭而立。夜風拂過,暗香滿院。

黃壤客背對眾人,站在池邊。

魏夫人望著他背影道:“所需法器神案已在後園備好,只待先生施術。”

黃壤客忽道:“還需那人日常舊衣一件。”

魏夫人遲疑片刻,應聲道:“自會備齊。”

——

子正時分,被黑暗吞食的月亮終於掙脫出來。流雲盡散,它便無所顧忌地展露光輝。後園中叢生的花木枝葉上,無不浮著化不開的月光。

護摩壇中央放置火爐,並松脂、明燈、五寶瓶、雕鈴等物。四周打下木橛,以五色絲線相連。壇前,立著一個真人大小草紮的人偶。

黃壤客道:“夫人可將你夫君的舊衣披在草人身上。不待多時,黃某便可將他幾縷游魂喚回,屆時他必將康覆。”

魏夫人捧著一件月白的長衫上前,親自套在那草人身上。她仔仔細細系好衣帶,並將領口前襟的褶皺一一撫平。

黃壤客側過臉,銀質面具在月光下更顯冰冷。

姬羽站在他身後,看見他右手手指微微顫抖,最後緊握成拳。

魏夫人退開後,黃壤客便閉目念起了咒文。

松枝先燃,而後凈水遍灑。當雕鈴聲起,不知從何處湧出的烏雲霎時遮蔽天幕。適才還輕柔的夜風漸漸強勁,那草人直被吹得左右搖擺,衣衫飄動中,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黃壤客突然臉色大變:“你要我召喚的哪裏是什麽生魂,明明是死靈!”

魏夫人鬢發被風拂亂,蒼白面孔上現出一抹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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