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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賭(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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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老鼠並不怕人,跑著繞過他的腳邊,爬上了那缺口的瓷碗,肆無忌憚地享用著送來給他的已經略微發餿的飯菜。申屠競倚靠著潮濕的墻壁坐在地上,摸索到一顆石子夾在指間,正要擲出,又突然改變了主意,隨手把石子丟棄一旁。

他反正不會食用,倒不如送給它,難為它在自己如此境地之時仍然‘不離不棄’,與他為伴。申屠競自嘲一笑,以頭靠壁,合上了眼目。

“人之將死,難道都會性情大變?趙王怎地變得如此良善?”有人在暗影中打趣。

申屠競苦笑:“秦公子真是神出鬼沒,雖是重牢深獄、重兵把守卻也奈何不了公子。”聞言,秦早果然笑瞇瞇閃身而出,蹲在他的身前。

“斬魅古刀,公子已經取走,不知此次前來又是為了什麽?”申屠競並不睜眼,三日未曾進食,他確已再無多餘的氣力。“本王現在一無所有,無法再應公子賭局。秦公子若是又起了興致,最好另尋他人。”

秦早將手按在他的胸口之上,申屠競雖是咬緊牙關,仍控制不住悶哼一聲。鮮血再度從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口流出,將衣襟洇濕了大片。秦早收回手,饒有趣味地看著滿手的猩紅:“折了老本的賭徒,不惜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孤註一擲。王爺何不一試,賭一賭自己的生死?”

申屠競大口喘著氣:“申屠抗說與我同根手足,雖然我罪大惡極,卻不忍心要我死在他的手中,只下令要我流徙瓊州。如此寬宏仁愛,只是做樣子給天下人看的,我只要遠離了京城,必定曝屍荒野。本王已是——必死無疑。”

秦早楞了一下,神色突然變得有些古怪。

申屠競氣息漸弱:“本王押的是死門,獲勝便意味著魂歸地府,自然無法向秦公子討要什麽。秦公子押生門,若是取勝本王這條性命就交由秦公子處置。死於公子之手,總好過死在申屠抗手中。公子此局,無論勝負,穩賺不賠。”

秦早身形漸漸隱沒,化入黑暗。

申屠競一掃剛剛的虛弱無望之態,慢慢睜開的眼中又現出神采。他先是低沈笑著,但很快就似乎壓抑不住地大笑出聲,笑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笑聲牽動了傷口,因劇痛而扭曲了一張端整臉孔。

他擇“死”,秦早只得選“生”。他寄望於秦早的取勝之心,企圖以此博得一線生機,逃出生天。他從不曾想過自己會淪落到如斯地步,生死只能由人。

鐵柵之外突然傳來清晰的腳步聲,有人緩步走近,在他面前站定。

這人定然不是永嘉。

他幾次前來,足音沈穩,但隱隱透出暴戾。永嘉再也不必帶著恭順乖覺的面具,一鞭鞭抽在他身上帶著淋漓快意。申屠競不禁又想發笑,他自詡有識人之明,怎麽從未發覺永嘉有任何的不妥,任這個申屠抗的心腹在他身旁潛藏了五年。

他微微側過頭,逆光而立的人單薄得如同剪影。他淡淡掃了那人一眼,隨即又轉過頭來閉上了眼睛。

“北庭軍仍舊堅守漠北,不會趕來京城營救。你在軍中的一眾黨羽已被剪除。”

韓連宵的聲音依舊沙啞,但言語卻極是流利。申屠競有些懷疑,站在面前的究竟是不是那個嗓音盡毀的女子。他強自按捺,緊閉雙目,不去再看一眼確認。

“你可是奇怪錦心那些信件分明已被截下,申屠抗為何還是對你的計劃了若指掌?”

韓連宵並不理會他是否回應,如同在自言自語。

“你料定是錦心洩露了趙王府機密,卻不曾料到有人已經先她傳出了消息。錦心——不過是一顆註定要犧牲掉的棋子。”

申屠競坐得靠近鐵柵,韓連宵蹲□體,一字一句攜著溫熱的吐息掠過他的耳邊。

“你可知那個人是誰?”她低低問道,臉上一派癡癡謎迷。突然想起,說到這裏時,應該笑上一笑,她便真的大笑出聲。

“是我。”韓連宵纖細手指緊緊握住冰冷的鐵柵,“錦心假扮作我與人交接,臨死前一口咬定是我害了她母子二人全是為了消除你心中疑慮。你生性多疑,我露出這許多破綻,你反而會相信我並未參與其中。”

沈默已久的申屠競突然開口道:“喉舌重創,口不能言也是假的了?”

韓連宵的笑容僵在臉上,他這一句話如同觸動了某個隱秘的機關,讓她的唇舌頓覺麻木。她咬破舌尖,以銳痛換來舌頭片刻的靈活。從姬羽那裏求來的藥劑讓她暫時言語無礙,但一旦現出此種癥狀,很快就會真的啞口難言。

她須得快些,將那些今日方可得見天日的話盡數說給他聽。

過了今日,即便她僥幸還能發出聲音,恐怕再也見不到他。

“喉舌重創是真。——但那時申屠抗想要的本是我的性命。”

韓連宵不止一次的想,如果那天自己不是急切地送那包新茶去給父親,一切會不會大不相同。但冥冥中似已註定,她必將一步步走向那扇門,舉手叩門前也定然會聽見父親與申屠抗密謀將穢亂宮廷的罪名扣在太子申屠拔頭上。

有人飛石擊中她的膝蓋,韓連宵雙腿一軟便仆倒在地。無意中伸出的雙手推開了門扇,她擡起頭,便對上雍王申屠抗冰冷的目光。

那個投石擊中她膝部穴位的申屠抗的暗衛,手持滾熱的藥汁灌入她的喉中。不張口咽下,便會窒息,韓連宵極力扭過頭去看父親,但卻只看到他負手靜立的背影。絕望中,她只能大口吞咽,藥汁滑過喉嚨,如同一塊塊灼熱的炭火。

她伏在地上,驚魂未定之時,腹部突然疼痛若絞。掙紮翻滾間,幾乎耗盡了力氣,終於有一雙手扶起她。父親的聲音遙遠而模糊:“……她若此時殞命,我又哪裏還有一個女兒嫁與趙王……申屠拔未除,決不可令申屠競生疑……他要是察覺,你我登時腹背受敵……”

在生死一線之際,一向對她寵愛有加的父親竟然袖手,即便最後開口向申屠抗討來解藥,也多半是為了他二人全盤之計。

等到韓連宵再度睜開眼,這世上她所相信的人就只剩下一個。那人毫不知情,卻早已被卷入韓重和申屠抗聯手編制的羅網之中。她慶幸自己一時發不出任何聲音,這樣就不會對見她醒來便喜極而泣的銜夢吐露只言片語。銜夢雖然被縛住眼目、不見真相,卻也因此超脫於陰謀和絕望之外。

有時不將世事看得透徹真切,或許反倒活得自在快活。

先向銜夢提親的是申屠競,但韓重卻代她選擇了申屠抗。

而他自己也在奪嫡相爭的兩個人之中,擇申屠抗而舍申屠競。

申屠競聽到此處不禁冷笑:“虎父無犬子,你施展的種種手段倒是深具乃父之風。”

韓連宵並不理會他言語譏誚,聲音沒有絲毫起伏:“他不選你並不是因你不如申屠抗,卻是因為你心思謀略皆遠勝於他……但要保得韓氏傾朝權勢穩固,韓家子弟可以世躡高位,就只能將一個易於操縱的人扶上帝位……”

申屠競嗤笑:“申屠抗心思縝密,城府極深,非常人可及。你父親識人無數,聰明一世,終是走了眼,被他蒙蔽。”

韓連宵淡淡接道:“所以當申屠拔被密旨賜死,而你被流放古平,父親就難逃兔死狗烹的結局。家人性命捏在申屠抗手中,我只有將趙王府的消息傳出……有賴父母精血,才生成此身,得以在人世上走上一遭,我到底欠父親一條性命……”

申屠競面上帶著薄笑:“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必惺惺作態。申屠競之所以有今日,也怪不得旁人。只怪我大意,在古平又消磨了身上銳氣,性子竟變得平軟。我早該——除去你的……”

韓連宵心中突然釋然。他哪裏會體會別人的苦衷,申屠抗只會記得自己背叛過他的事實而已。

自己登上花轎之時,是那般歉疚,卻只能暗暗起誓:申屠競因此遭受的一切苦痛,韓連宵必定親歷親嘗……那天她一直等到深夜,外面酒席漸散,才有人踉踉蹌蹌走進房來。一只手輕佻隨意地掀開喜帕,口中酒氣更是熏人臉面,不知為何,他口中反覆念著韓連宵這個名字,隨後便大笑著轉身離去。趙王府漫長枯寂日子和申屠競不著痕跡的冷漠,不知不覺中早已扼死了她最初有過的模糊希望。

父親以不讓申屠競生疑為由救下自己,而嫁入趙王府之後,申屠競為了除去她體內殘毒四處延醫問藥,最終還是倚賴他送來的一小瓶狐血她才能活到今日。即使他這樣做只是為了維持與韓氏的姻親關系,到底還是自己虧欠了他。

韓連宵自懷中摸出一個方蓋木匣,遞進鐵柵。

“你我之間仇隙深重,夫妻緣分,今日已到盡頭。我平生不曾虧欠他人,卻偏偏也欠了你一命……不知此物能否清償……”

申屠競滿腹疑惑接了過來,木盒看起來有些眼熟,卻一時記不起在哪裏見過。掀開盒蓋,內裏襯以紅綢,空無一物。他不禁大怒,將木盒投擲於地。那盒子落地後發出一聲脆響,竟彈出精巧設計的一個夾層,夾層內露出一角黃錦。

“兩年前申屠抗突然丟了這樣東西,他疑心是你拿去,命我暗暗查訪。你脫身後,拿著它,即刻離開京城。永遠不要再回來。”

申屠競看她說得決然,問道:“這是——”

韓連宵松開了緊握鐵柵的手指:“是先王召太子申屠拔回京繼位的密旨。原本送到申屠拔手中的應該是它,那張賜死的密旨卻是申屠抗偽造……即位後竟然丟了這樣東西,可以想見申屠抗會如何驚恐。密旨被秘密送到了趙王府,但你卻被蒙在鼓中。”

申屠競盯住韓連宵開合的嘴唇,她此時說話已經極流暢,沙啞的聲音輕輕飄出,卻鋒利如劍,攪擾得他心中腦中地覆天翻,兵荒馬亂。“我怎能離開天牢?”

韓連宵竟然笑得狡黠:“我對申屠抗說密旨在我手中。要我交出,需得放了你。你拿著它就有了倚仗,或可保得終身平安。但若是你終究不死心,要用它東山再起,那時你的生死也和我沒有半點關系。”

“你交不出密旨,他會將你如何!”這句話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申屠競自己也是一楞。又何須多言,答案他心中已經明了。

韓連宵並不回答,搖搖晃晃站起身,說起了似乎毫不相幹的話題:“我每次進宮,都會住在留影殿……”

這句話說得突然,申屠競妒恨交集的表情竟來不及掩去。

“留影殿四處都是銜夢的畫像,眾人以此來稱讚帝王的長情。他們怎會知道殿內有一塊青色石壁,上面那大塊暗紅的痕跡就是銜夢的真影!她難產時流出的鮮血浸透了衣衫,有人在那時將她提起抵在了壁上!世人不堪的流言猜測,我也聽到過,但與我夜夜相伴的只有那憧憧鬼影而已……”

韓連宵聲音漸漸微小,她又踏前一步,要申屠競聽個真切,申屠競也因此看清了她蒼白臉上細密的汗珠。“我不知銜夢究竟因何而死,也不知道你對她是真的執念難消還是僅僅是心有不甘,更不知道你使了怎樣的手段要她那樣惦念,生死之際還將密旨與雙玉玨一同交到我的手中……她如此待你……每逢她死忌生辰……記得——給她多燒幾串冥錢……”

最後的一個字鯁在了她的喉中,她再張口,便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申屠競死死盯著她,後退、轉身,終於毫不留戀的一步步離去。

“連宵……”他聲音幹澀,雙手緊握鐵柵,企圖喚她回轉。

“連宵——”他以為搖撼心魂的兩個字必定響徹雲霄,怎料到出得口來竟然是這樣的微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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