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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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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晝——”

喉舌吐息震顫間,韓連宵如同吞入了一團尖刺,卻仍咬緊牙關,執拗地重覆了這個名字,不僅發際汗濕,眼睫間也已水潤粘連。

遠遠高坐在亭中的男子剎那現出的一絲驚訝,如同撲面的春雪,瞬間便融入了唇邊浮起的冰冷笑意之中。“北庭軍為我朝精銳,出鎮漠北。其統帥既要精於將兵之道,能夠險地求存,更要有顯赫軍功在身,不然何以定軍心、撫邊民。除此之外,也得是朝中各方力量權衡之下,各自都放得下心的。韓承晝亡故,恐怕再難覓合適之選……承晝肖蛇,若論年歲,倒是本王稍長——,不知他因何遽然離世?”

申屠競看向久兒,久兒會意,忙哽咽道:“大公子胸口上的箭傷幾次反覆,終化為敗血之癥。”

申屠競或許又開口說了什麽韓相位高權重,卻不幸天喪子息之類的風涼言語,韓連宵卻連一個字也聽不見了。她眼前只是現出哥哥那張眼目半合的青黑臉孔。屍身由北地運回,已經有些腐脹。什麽箭傷未愈,肉蝕血敗而死,他分明遭人毒害。

趙王府的舞伎正應著那曲巧弄梅款擺腰肢,姬羽透過一個個蹁躚身影,只能捕捉到韓連宵半張側臉。聽她嗓音,絕非天生如此,卻似強蝕藥物所致。按說此種情形最忌飲酒,韓連宵卻杯盞不停。左近之人,或多或少現出些醉態,倒是她看起來愈加清醒,面頰白皙如常。

他正遠遠觀望,突然間聽見申屠競喚他的名字。

“如先生所見,韓妃因患喉疾難以開口言語,自己苦痛難捱不說,也成了本王一塊心病”,他言語關切,臉上卻是一派漠然,“勞煩先生妙手,設法醫治。需要任何藥草針器,只管開口。”

申屠競若是垂下眼目,看上去只是個有些孤高的貴胄公子,但他一旦擡起頭來,眼中的淩厲張揚便顯露無遺。姬羽迎視著那含義不明的目光起身應承。明明是他故意將韓連宵隱疾暴露人前,現在又命自己為她醫治,依他的莫測性情,須得小心提防。

姬羽因聽了眾狐議論,知道他們要設法將申屠競引入七賭之局。對於他們之間的仇怨,理應置身事外,但姬羽又擔心狐貍覆仇之時手段激烈,妄傷人命,並不會依照商議所言,一切由入局後的申屠競自己抉選。

他下山後表露了心中擔憂,攤上棘手指派的秦早便不由分說地拉他一同來到古平郡,揭下了王府貼出的招醫榜,並詭辯道,與其空自擔心不如深入趙王府靜觀賭局。姬羽心中如何不知,秦早將他推入波譎雲詭之地,多半是想在必要之時要他內應。若不是他自己一點興致也被激起,哪裏會遂了秦早心思。

一曲終了,舞伎們輕舒廣袖,參差站立如同伸展開的鮮嫩花枝。眾人早就備好的喝彩還鯁在喉中不及出口,便聽見有人高聲讚了一聲好,嘖嘖之聲由遠而近。人們面面相覷,均不知怎麽突然冒出個身著黃衣的年輕公子。那人緩緩走入燭火光耀之中,一雙極靈動的眼目溢彩流光。

那人眼睛上上下下沿著舞伎窈窕身線流連,頗有些顧此失彼,真正恨不得將所有秀色盡收眼底。姬羽輕嘆,羅沾衣選了秦早前來,也許錯得離譜。秦早好逸惡勞,雖然多智狡黠,到底心中純善,又最是見獵心喜,不擅於壓抑心中欲念。如何是那個城府極深,慣於翻雲覆雨的申屠競的對手。他將酒杯舉至唇邊,掩去不小心綻出的笑意——但事情正是這樣發展,才更加的有趣。

自那幾個建了草庵居住的女尼遷出後,這座山上便再無人結廬。而為了今日賞梅,山下每一個路口,申屠競都派了府中精兵把守,閑雜人等根本無法上得山來。除非眼前這人肋下生著雙翼,可以騰雲飛升。十七名暗衛埋伏在四周的陰影之中,腰間的精鋼直刀正待出鞘,申屠競卻空前的耐心起來。他等著秦早不知饜足地把眼投到韓連宵身上,才開口道:“這位公子有何見教?”

秦早仿佛此時才註意到他,側過身輕輕巧巧道:“來看我的梅花。”

申屠競眼中精光大盛,以手支頤:“這千株無主的晚梅早已為趙王府所有。”

秦早望向深黛色的遠山,四周梅香暗湧,深嗅了幾下就像微微帶了醉意:“我只記得六十年前在此植下了梅樹,今日正得空閑,便走來瞧瞧,果然開得正好”,他又笑道:“只有九百四十六棵,未及千數。”

眾人聽秦早說梅花是他的,便心道他定是活得膩煩了,等他又說梅樹是他一甲子前手植,更堅信了這個滿嘴胡話的清秀男子即刻便會在趙王府暗衛的袖箭齊發之下變成個血葫蘆,不然便只有在不知不覺被人削掉腦袋這一條路可走。

誰知,申屠競思索片刻居然認真道:“你說梅花為你所有,又有何明證?我平生最恨口舌之徒,若是公子毫無憑據,便只有折斷手腳埋在梅樹下做生肥了!”

想到四肢殘斷,只餘個頭顱在地上,許多人不覺打了個寒噤,姬羽也輕輕放下了手中酒杯。秦早卻揮手指向漫山梅樹:“我若召喚,它們必然開口應答,盛開殘敗全在我一念之間!”

梅樹由初花到終花需半月左右,而今梅蕊初綻,這人如此口氣,若不是山中精魅,就只是個失心的瘋子。張狂的樣子倒是極對申屠競的胃口。窮僻的古平郡少見這樣的有趣之人來與他解悶。申屠競因是笑道:“那公子便讓本王見識見識這一山梅花如何在極盛之時敗落。以明日寅時為限,若是繁花仍在枝頭,公子便只好長眠花下……”

秦早板起臉露出不快之色:“我是梅樹主人,又何須要你承認?既在人世,就不妨按照你的規矩行事,讓你心服口服。只是來而無往非禮也,若是明日你睜開眼來,梅花盡落,那又當如何?”

申屠競擡起頭來,暗藍天幕上綴撒著細細碎碎的繁星,明日定是個清朗天氣。“那這山梅花便盡歸公子,閑雜人等看上一眼也需公子點頭。”

秦早走進幾步,伸手指向一處:“彩頭太小,加上這個才值得一賭。”

申屠競不動聲色,手中酒杯卻應聲暗碎。若不是韓連宵突然站起身來,引去了眾人大半目光,這份失態定會落入他人眼中。韓連宵羞憤之下,蒼白面頰才爬上了一抹嫣紅。看她一只手緊緊抓住一件物事,申屠競才恍然,秦早所指的原來只是她腰間的雙玉玨。

韓連宵有些慌張看向申屠競,眼神中到底有一份期待。這樣的情形之下,她已忘記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直接地去看那個男子。申屠競一時有些恍惚,卻仍聽見自己斬釘截鐵道:“好。”

庭院中那株老柳枯長的枝條被狂風拋卷著一下下打在窗欞之上,窗紙被打破的地方灌進陣陣冷風。片刻之後,就聽見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的聲音。雨腳漸漸綿密如麻,嘈嘈雜雜仿佛萬馬奔騰。姬羽扯了被子蓋在身上,暗暗懊惱,即便門外有佩刀兵士把守,按秦早性子,若沒有金蟬脫殼,便是有十足把握,正安睡客房夢會周公。而自己卻在這裏難以入睡,當真可笑。

秦早誇下海口,若是難以兌現,就算他是狐妖,也有被申屠競折斷脊骨四肢之險。他以為秦早只會些偷香竊玉的勾當,而今窗外突然風雨大作,姬羽才知自己竟是小看了秦早。這陣風雨不知由何而起,並不是秦早妖力所及,況且他也不會做出這種煮鶴焚琴之舉。無論怎樣,真是可惜了那些上好的梅花。姬羽披衣起身,正想燃點油燈看幾頁經書靜靜心神,就聽見有人大力拍打他的門板。

門外的久兒渾身濕透,打著哆嗦,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聲音已帶著哭腔:“請先生去看看我家主子——”

大雨借著風勢,從四面襲來。一把油傘只能遮住頭臉,姬羽索性將它拋在路旁,快步跟在久兒身後,穿過曲折的回廊。韓連宵獨居的院落位於趙王府內院的西北角,而姬羽的客房卻建在外院,兩處相隔本就遙遠,這樣天氣裏更覺得前路無盡。

侯府多重門。兩人跌跌撞撞走到內院,又再次被攔下。

看守內院的在前一陣子喝過姬羽分發的祛疹藥湯,知道他是府內新來的郎中。久兒力竭聲嘶的哀求中夾帶著威脅,那看守心中揣度,雖說王爺半點不把韓妃放在心上,但若是她真是有個三長兩短,他保不準會追究起來,那時自己就難脫關系,倒不如此時做個順水人情。他這才拿定主意,放了二人進來。

久兒一推開房門,姬羽便看到一個人伏在床邊,半個身子幾乎落在地上。他搶身上去,托著她的肩膀,慢慢將她扶起。濃密如瀑的黑發向兩邊滑去,露出張瘦削清冷的面孔,灰白的唇上偏偏還殘留著已然幹涸的血跡,讓這張臉看起來異常妖異。

姬羽讓她正臥床上,伸手去切她脈搏。他目光先是停留在她唇角那有些泛黑的血痕之上,隨後突然起身,拔下了久兒頭上的一根玉簪。久兒悲傷焦慮之下,又在去找姬羽的來回之間耗盡了氣力,此時只能茫然地看他用自己的簪子一點點撬開韓連宵的牙關。

他從小耳濡目染,略通些醫道;又憑著博聞強記,心中存下了許多奇方,在尋常病癥上倒可以施展些手腳。但若關系人之生死,一絲一毫均大意不得,姬羽自知醫術不精,從不輕易望癥斷診。

只是如今情況急迫,容不得他有半分推脫。韓連宵病情,他心中已有了個大概。只是還要確定她口唇上殘留的血跡究竟是發病時咬破了舌尖,還是由肺腑嘔出。

籍著房間內放置的多盞蓮臺燈,姬羽從一寸左右的上下齒隙中看去,持簪的那只手不由一抖。

他緩緩站起身來,回過頭卻看見久兒警覺的目光。她求告無門之下,將姬羽當作了救命的稻草。只是這個年輕的郎中,行為卻是這樣古怪。

姬羽將簪子放回她的手中:“她本有一股郁氣結於肺腑,今日多飲了幾杯,體質又極虛寒。兩相沖撞之下,才吐出幾口淤血,並無大礙。”小丫頭緊繃如弦的身體,漸漸松弛,忍了許久的眼淚便掉了下來。

姬羽在鋪開的宣紙上寫著藥方,餘光中看到久兒正仔細地為韓連宵拭面。他剛剛所言確是實情,但有些事情他卻沒有講——

韓連宵嗓音或許正如他所推測的那樣,是被強蝕藥物所毀。方才他看一眼,只見坑窪的瘡痍密布她舌喉之上,觸目驚心。雖然現已結疤愈合,不難想見當時該是何等的痛楚。口中新生出的肌膚極薄,仍有幾處新傷,想是藥性霸道,創口時常破裂所致。

據聞,韓相對自己的一雙嬌女愛愈眼目,怎會讓她身受這樣苦楚?也不知,韓連宵喉舌未傷之時,與她姿容相配的是何種婉轉妙音。

另一方面,她脈象沈滯,血色焦黑,腑臟之內不僅僅只是郁積悲怨,更糾纏滲透著一種寒毒之氣。殘毒雖少,但極頑固,不傷其命,但壽數必減。這番話,他卻不能說與那已經精疲力竭的小丫頭久兒,只能軟語安慰罷了。

他寫下最後一味藥,墨跡尚未幹透,而窗外已經雨住風停。他折起藥方,走出門去,想找個當值跑腿的小廝到街上買了來。

急雨過後,空氣異常清爽,皎白的月亮也好似被水洗過,玉盤一樣覆又爬上了西北的夜空。他剛剛拐出院門,就看到一個人遠遠的站在外廊之下。那人一動不動地等他走近,望著後山的方向問道:“你說,那些梅花現在是怎樣情形?”

姬羽如實回答:“恐怕都已殘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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