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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飲(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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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龍山陳留峰,四面翠山環繞。

在向陽的南坡上,有一方墳墓。

雖然在這樣一個人跡罕至之地,但周圍及土墳上卻少有雜草,像是有人勤於清理。

土墳周圍箍砌了一圈青石,墓碑上的字跡也頗為秀逸。

先父蘇公湛之墓。

蘇還本來想將葬於京城的母親遷來與父親合葬,但卻因種種事由而一直未能如願。墓址是父親臨終前自己選定的。原本以為父親選擇這裏,是因為從這個方位可以遠望故鄉靜江城。

現在站在此處才發現,這裏正對著華龍山主峰山陰的龍潛閣。

長劍就埋在墓碑前的土地下三尺之處。

“請蘇公子親自將它取出,交到我的手中。”緗城君催促道。

距離谷雨一月有餘,遠沒到春雨頻降的時節。這幾日卻總是濃雲密布,三人站在陳留峰頂只覺山風一陣強似一陣,有大片的暗雲在峰頂匯聚。

蘇還拿過緗城君遞給他的短劍向墓碑前走去。

“你們要找的可是這個?”

蘇還驚愕地擡起頭,卻見一個黑衣婦人從墓後走了出來。

身形窈窕,而聲音暗啞。

女子除去了長夜飲時所帶的面紗,臉頰瘦削膚色蒼白,雙眼無神的投向虛空。

蘇還知道,她的雙眼根本不能視物。

“照夜藏在這樣近的地方,我卻毫無察覺,這般蹊蹺,果然是你在暗中阻撓。”緗城恨聲道。

白扶風抓住蘇還的右手,將那柄黑色皮鞘的長劍輕輕放在了他的手中。“你決定將照夜交給她了?你現在雖然一時困頓,但只要你持有照夜,權勢富貴終會成為你囊中之物!”

她冰冷的指尖滑過他的手背,一個影像倏地掠過他的腦際。

蘇家老宅在原有房屋的基礎上不斷擴建,最終才成了靜江左近最為宏大的宅院。原本的老屋,年久失修,漸漸無人居住。

年幼的蘇還被教導不要接近那些梁椽已經腐朽的建築。但有的院落中荒草瘋長,蛛網密結,成為了狐巢兔穴。這對年幼的孩子具有非凡的吸引力,大人的禁令只是使他在荒園游戲的願望變得更為熾烈而已。

一次,蘇還手持彈弓,斜跨的鹿皮袋中盛著半袋鐵丸,追逐著四散的麻雀跑進了一個庭院。那裏並不像別處那般荒僻,倒是意外的潔凈。一株白玉蘭正在花期,開得如雲似雪,清香遠溢。蘇還在清甜的花香中把那只倉皇的麻雀拋到了腦後。

他由光線充足的室外走進昏暗的內室,一瞬間仿佛滿院的喧囂塵跡都被隔絕在外。蘇還撫摸著一根雕花的立柱,仰頭看著高高的棚頂,繞柱旋轉。突然視線之內出現了一張臉,女子低下頭,長長的黑發滑過他□在外的手腕,帶出一種沁涼的搔癢。

女子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臉,指尖的冰冷讓他打了一個小小的寒戰。突然有人將他從這種清涼之中粗暴的拉開,父親扯著他的手將他帶離了那個院落。

那天夜裏,他跪在祠堂之中,以一種極其痛苦的姿態昏昏睡去。昏沈之中,有人將他抱回了房間,他在軟枕上勉強睜開眼,不茍言笑的父親正輕輕為他蓋上被子。蘇還向父親做了保證,再也不會去那裏。女子的眼睛一度出現在他的夢裏,空空落落,後來就被湧進他心中的更多新奇少見的東西徹底掩去。蘇還今日才能確切形容出那雙雖然不能顧盼,卻仍舊多情的眼睛。

蘇還握緊了照夜,皮鞘上略微的凸凹摩擦著他的掌心。“那個出現在我家老宅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緗城君急道:“不要再與她糾纏,快將照夜交給我!”就在她閃身向前之時,白扶風擋在了蘇望面前。“只是一味的索要,甚至脅迫,卻不對他講明前因,這便是你對救你逃脫天劫的恩人後裔的信諾麽?”

緗城君切齒道:“你不是不知,我已沒有多少時間。他們蘇家人,富貴時不肯歸還,貧困時更會緊抓不放。我已想盡了辦法,難道你要我就這樣坐以待斃?”

白扶風片刻失神,只這一個空隙,緗城君的右掌已經重重打在了白扶風肩上。白扶風未料到她竟會真的出手,驚詫中向後跌去。雖然緗城君避開了要害,但也讓她重傷之下難以站立。

蘇還急道:“你這是做什麽?她不是你的妹妹麽!”

俯視著白扶風以及上前攙扶她的姬羽與蘇還,緗城君道:“一個背家棄族,一個枉顧阿姊安危,果真都是我的好妹妹!既然她執意要我說個清楚,那就索性說個明白!你可知我為何非要得到那把長劍照夜?——我要的不是劍身,而是包盛劍刃的劍鞘!那原本就是我的一部分——是我一百年二十年之前從身上脫蛻的就舊皮……”

緗城在那時遭遇第一次天劫。

修行剛剛小有所成,卻在此時要歷此劫難。也許是她修煉太過急進,殺戮太重的緣故,此時後悔也已太晚,更何況她緗城也絕對不會為這種事情而後悔。

在一連串毫無間歇的追蹤著她的腳步的雷聲之中,緗城慌不擇路地逃進了幾個僧人結伴修行所建的幾間草庵中的一間。那幾間雕陋草庵正是今日香火旺盛的華龍寺的前身。那間草庵中沒有和尚,卻住著一個借住在此溫書備考的青年。緗城顧不得他最初的驚恐,現出原形繞其身環形而上。挾著火球的閃電一個個的落在草庵之外,青年溫暖的身體的不斷顫抖一波波傳到緗城身上,她絕望之中只是將身體越收越緊。

“我留下一段皮蛻送給他為證,允諾蘇家富貴榮華,家業興旺。做到這些其實並非難事,有些訊息對妖族毫無用處,卻是人汲汲而求,借之可以改變命途的密語。蘇家每一代當家之人都與我族締結姻親,但那些女子只是形式上居於蘇家,接受蘇氏供奉,他們自有嬌妻美妾在懷。蘇家男子一方面需要這些女子幫助他們在危難之際作出決斷,而另一方面又感到驚懼厭惡。人就是這般自相矛盾,就是這樣卻也無妨,我本想就這樣佑護蘇家下去——可天網真可謂疏而不漏,蘇家先祖助我安然度過那一劫,下一次劫難卻倏忽而至,不過百年而已,木未環抱,我卻再臨雷擊——”

緗城君指向那把黑色長劍:“那皮蛻後來被他做成長劍外鞘。我需要那塊舊皮囊,掌管歷劫的仙使只按年歲決定雷擊數目強弱,我身覆舊日蛇蛻於尾上足以混淆其視聽,或許可以度過劫難。我知道天劫將至,邀請你們蘇家幾代前來赴長夜飲,可人處富貴安逸之中誰肯交出照夜?十幾年前蘇湛前來赴宴,他可說是蘇家幾代之中最為奇特的一人,我本想如果是蘇湛,那麽或許會將照夜歸還——”

蘇還怒道:“若是如你所說,有你佑護,蘇家可以消避災禍,那我父又為何會慘死?我如今這樣落魄,想必也是大君照料的結果了!”

緗城君冷笑:“蘇家會落得如此下場,是那蘇湛咎由自取!太子並無帝王之相,應投靠輔佐雍王,可他對此置若罔聞,一意孤行。從他擔任太子太傅之時,就註定了蘇家如今之敗!你若不信,可以問問白扶風,只有她可以道出當日曲直——她就是嫁入蘇家與蘇湛締約之人……”

蘇還扶住白扶風的手不禁用力,白扶風轉向他,輕聲緩緩道:“他說雍王暴虐,即便天道意屬雍王,他也要逆天而行。”

蘇還心中大震,既感慨於父親氣魄,又痛心於這種決絕造成的悲慘結局,一時難以言語。

姬羽道:“蘇太傅著實令人敬佩。明知不可為,卻竭力圖之,殞身不惜。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夠舍棄坦途,取道坎坷?他這般秉性豪情又怎會舍不得那把照夜?”

父親坐在那裏,即便囚衣之上血跡斑斑,亂發上沾著枯草,仍是一派坦然閑雅的姿態。“要還要留由你自己抉擇,我從不信命途無改,而今這般下場也矢志不移。只是那長劍我卻不能歸還,只有這件事,我做不到,說來真是可笑……因為若是我歸還了照夜——”

蘇還恍然間明白了蘇湛固執地保有照夜的全部理由,眼中酸澀難忍,淚盈於眶。答案如此簡單,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個無所畏懼的父親在這裏竟是那樣的怯懦,甚至有幾分可憐……

“這一點連我也想不通……不過人總是善變而難以捉摸。我也沒有閑情弄個清楚。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照夜。只要蘇還親手將它還給我,我與蘇氏的舊盟便告毀棄,從此兩不相幹……”

緗城君一步步走近,白扶風決然地昂起頭,緩緩將蘇還擋在身後。蘇還卻站起身,一只手按了按白扶風的肩膀表示安撫,隨即向緗城君迎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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