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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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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 這裏不過是‘書’中所含的無限多種可能性的滄海一粟而已。”

——《黑敦、白芥川》

***

被殺手的刀刺入身體時,太宰治的心跳沒有絲毫變化。

作為港口黑手黨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首領,他也毫無疑問,是歷任中“被暗殺”經驗最豐富的一個。即使是臭名昭著的前前代, 在他臨終前的所面對的刀光血影, 或許也只有這個二十二歲青年的一半。

然而此時此刻, 理論上應該呆在港黑大樓的頂層、被重重堡壘與人力密不透風保護起來的男人,卻出現在這裏。

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 與一群不知道該說是走了狗屎運、或者倒了八輩子黴的二流殺手,看似驚險無比的周旋著。

更可笑的是,對方只是掌握了一點捕風捉影的信息, 甚至不清楚他真實的身份。

太宰治看了眼天邊的太陽,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笑, 或者應該嘆一口氣。

小區的人口密度不高,他現在所處的位置, 更是整個小區最偏僻的地方。從幾百米外的暗巷, 一直被“追趕”著來到這裏, 換成任何一個像他這樣過度消瘦且手無寸鐵的普通人, 早就死了不知道幾百次。

現實卻截然相反,這個黑發黑衣的年輕男人,已經收割了幾乎所有窮追不舍的專業人士。

只剩下眼前的這一個。

而他付出的代價,除了身上零零碎碎的傷口之外, 就是腰間那唯一一道貫穿傷。

這是太宰治預料之內的結果, 至少, 是港黑首領所預設的“可能性”中的一種。

如果港黑等級最高的幹部——重力使中原中也身在此地,或許又會發出憤怒的咆哮聲了吧。

其實在最初的那兩年,針對“港黑首領”的暗殺還沒有那麽頻繁的時候,剛滿二十歲的太宰治,時常會隔三差五偷溜出總部。

並不是為了什麽重要的事,從某種角度來說,那更像是沒事找事——比如去相隔幾站的海鮮店吃一頓蟹肉煲、在附近的河流裏盡情游泳(並沒有自殺的意思),或者在某家並不算老牌的偵探社樓下的垃圾桶裏,蹲上整整十小時。

每次被暴怒的手下找回去的時候,對方總是一副恨不得弄死他、又礙於等級體系而強行忍耐的模樣。

但這回不一樣。

或者說,他上一次這麽獨自跑出來,已經是將近九個月之前的事。

到了今天,距離太宰治所謂“計劃”的終結之時,最多不超過兩個月。而他來到這裏,是為了完成一個純屬私人的願望。

在這個早已不該放縱自我,明明只適合老老實實蹲在港黑大樓頂層的時候,穿著一身毫無掩飾的黑色大衣,被一群殺手追趕著,逃到了這個陌生的小區。

從日歷上看,今天並不是一個特殊的日子。白色情人節已經過去半個月,昭和之日①卻還有幾天。不是周末,也不是節日,更沒有什麽特殊的紀念意義。

它只是……在許多平凡又平靜的日常之中,一個非常普通的星期五。

黑色大衣的青年站直身體,因為腰部傷口導致的失血,他在很短的時間內感覺到了低血壓和心律不齊的後遺癥。這並不是殺手在刀上塗了什麽東西,純粹由於他那亞健康的身體素質。

畢竟一個長期修仙、飲食無規律、高強度工作、過量飲酒的家夥,即使他只有二十歲出頭,身體也早就破敗的像是四五十歲的人。

“真的是……啊。”

青年喃喃自語地說,沒人知道他想表達什麽。他的手上抓著從不知道哪個殺手那裏“拿”過來的尖刀,至於之前放在衣服裏的防身匕首,早就不知道斷在了哪個角落裏。

在來到這個地方之前,太宰治和自己——和自己打了一個賭。

他經常和自己打賭,就像一個人在大腦中與自己博弈。或許更恰當的說法,是這個將操心術運轉到極點的青年,對於事件波動的多方備案。

比如說:這個時間,這個地點,他在等待的那個人。

殺手的刀反映出雪亮的光,喚回了青年短暫飄離的意識。他避開對方直沖要害的一擊,目光落在金屬平滑的表面,看到了自己蒼白的面孔。

以及束縛在右眼的繃帶一側,幾乎要徹底斷開的痕跡。

於是港黑首領又莫名其妙的,嘆了口氣。

“……”

殺手盯著眼前的男人,死死握住了已經汗濕的刀柄。暗殺者的衣著掩去了他的面容,卻遮掩不住身體無法抑制的顫抖。

作為這群殺手中唯一傷到了對方的人,也是這群殺手的頭目,沒有人比他更能看清眼前目標的孱弱,也因此——

沒有人更能體會到,他此刻置身於怎樣的恐懼之中。

這個男人,簡直就像是……是……

但是任務是無法回頭的,失敗的結果只有一個。殺手感覺到冷汗從額頭流淌下來,他短暫地閉了眼睛,避免液體落進眼睛裏。

就在這一刻,於肉眼不可見之界,有什麽無形無像的力量,悄然覆蓋到了這一片土地。

“怎……”

殺手的身體一僵,瞳孔劇烈收縮,呼吸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他只短促地吐出了一個音節,就再也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這個殺手所在的組織,采取了一種非常傳統的管理方式:他們會給被定義為“死士”的成員,註射一種需要定期解毒的藥物。

一旦沒能按時註射解藥,哪怕只有一次,當藥物發作的瞬間,當事人就會立刻暴斃而死。

毫無疑問,任何慢性毒都存在副作用,無論它的結構有多麽完美。

這種毒素也不例外:在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概率下,它可能因為情緒激動、過度運動或者僅僅是臉黑,突然提前發作。

如同當下這樣。

仿佛一個荒謬的玩笑,劇毒入心的男人動了下手指,身體已直挺挺摔倒下去。

“當啷”一聲,他的武器落在了地上。

這本該是他蓄力已久的最後一擊,殺手堅信無論對方有怎樣的鬼蜮伎倆,在已經負傷的前提下,都是不可能完全避開的。

就算他註定無法完成任務,也要將目標重創……或者更好的結果,是拉著對方同歸於盡。

可是……

這是他的最後一個意識,很快便呼吸斷絕,半張的口中流出汙濁的血來。黑發的青年沒什麽特別的反應,目光落在對方古怪扭曲的身體上,神情卻明顯是在放空。

幾秒之後,他半蹲下身,手中的刀在指間轉出半個弧度——面無表情的向外一抹。

更多的鮮血,飛濺在草地上。

……

……

在得到那本“書”之前,太宰治每天最困擾的事,是如何“清爽而充滿朝氣”的自殺,又怎樣在對死亡的渴望中活下來。

在拿到那本書之後,他通過自己的異能力,在兩年內取得了平行世界的記憶;而十八歲那年,他成為港口黑手黨史上最年輕、也是最難以用詞匯形容的首領之後——

他餘生所有的生命,只為完成一件聽起來有些荒謬的事情:

保護這個世界,不被毀滅。

因為他在那本“書”裏,看到了無數個平行的世界。

……

……

傷口依然在緩慢的滲出血來,體溫與力氣一點點流失。太宰治躺在青草與泥土之間,看著快要落下去的夕陽,回想著記憶裏的那個少女。

她的名字是Miyuki,一個相對少見的寫法:深雪。

在他看過的那些世界裏,一開始幾乎沒有察覺到對方的存在。她不像織田作之助和阪口安吾,不像芥川龍之介和中島敦,也不像中原中也或者國木田獨步。

她只是一個,在那些“太宰治”的生命中,路過的普通人。

直到……當他見過足夠多的平行世界之後,在那些來來去去、離合聚散的人群之中,記住了那張反覆出現的臉。

一個與他不斷在不同的世界相遇、交談、然後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然後,例外出現了。

那是太宰治見過的所有平行世界中,有且僅有的一個;也是在那個世界裏,他終於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那個世界的“太宰治”,與名叫“瀨良垣深雪”的年輕女人,在懸崖邊上接吻。

——然後她抱著他,跳了下去。

那當然不是殉情,而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他看著那個世界的自己露出恍惚的表情,看著女人在狂風中爬上臉頰的紋路。

聽到她說:【“我不打算和你一起殉情了,就讓太宰先生一個人活下去吧。”】

於是他最終得以確認,其實在他活過的每個世界裏,也都有她的存在。

可幸運女神只眷顧了這麽一次,這麽一個人。在那之外的所有世界裏,他們永遠擦肩而過。

他看到其中一個世界,少年坐在常去的飯店裏,被螃蟹面嗆得瘋狂咳嗽。於是同桌的少女遞來兩張餐巾紙,把其中一張折成了風鈴草。

而另一個世界裏,十八歲的太宰治叛逃出港口黑手黨。在瓢潑刮過的風雨之中,從便利店出來的陌生女性看了他一眼,遞來一把明顯是贈品的碎花雨傘。

又一個世界,武裝偵探社的年輕社員,與前來委托的新晉影後深情對視,邀請她與自己一起殉情……

他們一次次的相遇、交談、告別,然後再無交集。她變更過無數的姓氏與身份,而他總是在那條相似的道路上反覆徘徊。

要說有什麽,或許是無論怎樣的身份、處境、年齡,他們總會碰面。

就像除此之外的所有世界裏,名叫織田作之助的男人,都無可挽回的死去了一樣。

十六歲的太宰治得到那本書,懷著好奇與揣測打開了它;十八歲的太宰治站在港黑大樓的頂層,卻再也沒有朝下面看過一眼。

他的人生因為這本意外得來的“書”,走上了與所有平行世界不同的岔路。這條路遍布荊棘與鮮血,而沿途的風景只有他一人可以窺見。

當他實在感到疲憊的時候,一個人坐在黑暗的房間,最終就像是飲鴆止渴那樣,去關註那些“記憶中的人”。

如果將那稱為“關註”,或許過於輕描淡寫。除卻最初的目標與計劃,掌握了一切先機的男人,也將港口黑手黨與自己的眼睛,遍布了勢力圍內幾乎每一個角落。

然後太宰治發現,這個世界也有它的特異之處——他在無數個平行世界看到的、肩負過最重要身份的兩個人,寫在了同一個戶口本裏。

這個世界的“Miyuki”,名叫織田深雪,是織田作之助的女兒。

他透過那些監控、通過自己的下屬、甚至是和他們相關的周邊人士,去獲知那個家庭的一切。用超過了四年、將近五年的時間,做一個潛伏在暗中的窺視者。

他一邊看著,一邊下意識和平行世界的一切做對比。例如每個世界的織田作之助,幾乎都是一樣的:

一樣喜歡吃辣味咖喱,一樣穿著接近沙色的風衣,一樣不修邊幅,也一樣重覆著撿孩子和寫小說。

然而,每個世界的織田深雪,除了名字和長相之外,幾乎像是擁有同樣特質的陌生人,連年齡都不盡相同。

但他依然只是看著。

他看著她在橫濱的某所初中上學,看著她和世界各地的網友通信,看著她撿到一個個危險或者普通的陌生人,看著她照顧一個個加入織田家的孩子。

她不喜歡吃辣,但因為各種原因習慣了辣味;她喜歡吃甜的東西,喝咖啡要放很多糖,最好用純牛奶泡。

不怎麽挑食,但唯獨討厭吃味精,堅持認為每一粒味精都會導致脫發。

雖然有點顏控,但沒有特別傾向的審美。尤其在對異性的欣賞上,很大程度上受到成長的環境影響。

她還是個表演的天才,卻始終難以與這天賦融洽相處,就像有些人天生無法接受自己的異能力一樣。

最後他發現,每個世界的織田深雪,從十三歲到二十三歲,都是一樣的。

十八歲的太宰治看著十三歲的織田深雪,感覺她只是個小女孩;十九歲的太宰治忙於布置擴張的計劃,只有在熬夜的碎片時間裏,才有精力去看一眼屬下送來的“情報”。

到了他二十歲那年,織田深雪初中畢業。港黑的首領坐在辦公室的位子上,看著自己的重力使在角落裏出神,一副關乎男女問題的心神不寧。

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那天太宰治透過咖啡館的監控,以及放在中也帽子夾縫裏的竊聽器,第一次聽清了織田深雪的聲音。十五歲的少女穿著對方送給她的裙子,認真地說“我喜歡你”。

太宰治並不意外中也的決定,就像織田深雪本人在告白的時候,其實也並沒有會被接受的期待。

或許,正是因為知道不會成功,她才會說出口吧。

如果……有那麽一瞬間太宰治想,如果織田深雪和中原中也真的在一起了。如果他作為“她男朋友的同事或者上司”和她見面,會是怎樣的場景?

他喝了一口酒,控制住再來一口的想法,以免影響自己必須時刻清醒的大腦。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舊事,或許當事人都未必記得當時的情境。

而兩年後的今天,港黑首領站在這個居民區的偏僻角落,處理掉最後一個外來者的屍體。他看著草地與泥土間深深淺淺的血跡,脫力般地躺了下去。

他清醒地想,這只是一場告別。一場在這個世界從未發生過的初遇,由他獨自一人上演。

還有最多兩個月,就是這長達四年半的計劃走到終點的時刻。他應該還會去見一次織田作,在真正赴死之前。

他不能到那個時候再去見她,他怕在看到她之後,會失去笑著迎接死亡的勇氣。

所以,就是現在吧。

青年閉上眼睛,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那聲音在經過他身邊時停頓了一瞬,然後慢慢靠近過來……

……

……

“小姐,……?”

青年在床鋪上睜開眼睛,仿佛本能一樣地喃喃。指腹碰到人體的溫度,是和想象中一樣的觸感。

——在這麽多年的窺探、旁觀與臆想之後,太宰治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看清這個長成了的少女。

他毫無關聯的戀人,死水一樣的生命中最熟悉的過客。在某個世界他們或許相愛,然而在現實中的當下,他們只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或許,我可以問一下她的名字。太宰治想。就像那無數個平行世界裏,我們可以交談、互相認識,再聊點什麽無意義的話題。

最後,認真地對她說一聲,“再見”。

她不會知道我是誰,就像那些世界裏的太宰治,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錯過了什麽。她會繼續成長、成熟,變成一個更加美麗的女人,然後走上自己選擇的人生。

那是他註定無法看到的未來,但一定是明亮、美好、光芒萬丈的。

少女的長發在燈光下白的像霧,那雙煙灰色的眼睛裏,是一片朦朧而……溢滿情感的湖。

青年對上那雙眼睛,突然忘記了如何呼吸。下一秒,他聽到自己那顆終年死寂的心臟,撞擊出悲喜戰栗的音節。

“先生,我對您一見鐘情了。您是否願意與我交往呢?”

“……”

那一瞬間,太宰治知道。

他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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