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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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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二線陷入鏖戰。

司絨到中軍帳的時候, 帳裏聚了一群南線將領,正在商議北援的兵力分配。

最遠的戰地打馬過去都要一個日夜,補糧補裝備的呈條進進出出,司絨聽了一耳朵, 沒往裏進, 隨手逮了個九山問。

“前線如何?”

九山跟著太子忙了一夜, 這會兒剛歇下來喝兩口熱奶,聞言差點兒嗆,把碗往身後一藏,說:“公主, 北二線於後半夜突遇重步兵強攻, 防線再度回縮。”

北二線回縮,就說明北一和北三也要受侵蝕, 整條北線都難打。

“你吃吧,戰時別拘著。”司絨邊說, 邊透過攢動的人頭往裏看了眼。

今日天晴,斜鋪進去的晨曦與帳篷裏的燭光重疊。

最靠裏處,封暄的身形在人群裏尤其招人,雙手撐在沙盤桌沿, 背肌流暢如斜山坡,護腕箍出小臂的冷硬線條,正在側頭聽戰報, 時而往沙盤裏插一枚鐵旗子, 沈靜專註,舉手投足裏一股冷然的秩序感, 讓軍營裏的糙漢子們都不敢造次。

像是察覺到什麽, 他半回頭看了眼。

司絨站的位置不太顯眼, 半道身子被擋風簾遮著,他回了頭,第一眼沒瞧準,很快別了回去,手裏一枚鐵旗子撚了兩下,倏地又回頭,這回側了身,頭稍後仰,準準地在擋風簾外看到了司絨。

他擡手叫停,朝司絨微擡眉,作了個詢問的意思。

司絨怔了怔,擺手,讓他忙自個兒的。

裏面的交談聲停了一瞬,覆又低低密密地響起,這會兒功夫,九山已經把餅塞完了,猶豫了一下,說:“殿下昨兒一夜沒睡,天不亮便見了幾位將軍,剛接了唐羊關戰報,這一忙便要到晌午。”

“……”司絨沒接這句話,“等人走了,報他說糧草已達,雙騎還有兩日路程。”

“是。”九山暗自懊惱,怪自個兒多話。

“句桑回來了嗎?”司絨該走了,但她沒邁開步子,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句桑王子在北二線。”九山心道奇怪,北二線鏖戰,句桑王子定然回不來,公主應該更清楚才對,怎麽會問這一句。

沒等他多想,公主走出幾步,又回頭伸出手來:“唐羊關戰況如何?”

九山掏出戰報遞過去,在鏡園時,司絨就熟悉山南和唐羊關海域,唐羊關布防她閉著眼睛都能畫出來,九山沒什麽好瞞的,在她看時,自然地說:“老樣子,小波巡船試探。”

這是摸底呢。

司絨把戰報遞回去:“上了早膳再把戰報呈上去。”

“是。”九山松一口氣,他就是這麽個意思,殿下忙起來寢食皆廢,別管這戰報是急是緩,他要敢擅自作主晚呈一刻,就得等著被扒皮。

這大逆不道的主張,還得公主提。

塔音在哈赤大營的局促顯而易見。

司絨在中軍帳外和九山說話時,她就站在二十步開外,把自己藏進帳篷和帳篷間的陰影裏,躲避著淡金色的晨曦,也躲避往來的北昭戰士。

這是摧毀烏祿,摧毀她家園的人。

烏祿國的滅亡是咎由自取,他們數次踏過邊境線,試圖跨出沙漠,染指北昭的邊境陶城,巴掌蓋到了北昭臉上,皇帝才從談和的幻想中抽出來,發令回攻,蒼雲軍勢如破竹,鐵蹄踏遍烏祿全境,把烏祿國收入囊中。

但烏祿王族已降,王族的慘死是二皇子為圖軍功,殘忍激進導致。

塔音深恨二皇子,幽懼北昭大軍。

然而這恨到如今,烏祿已經沒有人能切身體會,當她孤零零地站在沙漠裏,發現四周都是陌生的臉,他們不明白她的恨,只看到她身後保駕護航的阿悍爾雄鷹。

“我曾經以為沙海裏能重築起城墻,可是當我回到沙漠深處,發現烏尾蛇龜縮,他們懼怕北昭鐵蹄,不要說奪回烏祿,就連踏入烏城也不敢。在那時,我才真正明白,奪回家園是大夢一場,事實上,我已經沒有國,也沒有家了。”

褐發碧眼的小王女看著西面的萬裏雪原,聲音空渺又仿徨。

“但是你還是從沙漠裏殺了出來。”

司絨在派人送塔音回沙漠時,就知道她需要面對回不去的國土,她避不過,一定要走這一遭。

北昭派了一整支蒼雲軍駐在烏祿,不是為了好看,而是為了守秩歸順。

烏祿王性喜奢華享受,稅賦苛重,北昭在攻下烏祿後,頒下的第一道政令便是免除三年徭役稅賦,派軍開荒屯田、栽樹植草,以養民生息。

是要吃飽穿暖、安穩平靜的生活,還是追隨僅僅十五歲的王女反抗強大的北昭軍?烏祿百姓做出了選擇。

人之常情。

曾經的小王女,是被故土放逐了,被舊民拒絕了。

“沙漠是一片荒蕪,我想出來看看。”塔音想走出沙漠,可是她不知道該去哪兒,漂亮的碧色眼眸淺淡,仿佛三月裏的一捧柳煙。

經冬的風一吹,便要散了。

碧色轉了過來,塔音輕輕地挽住司絨手臂,下巴靠在司絨肩膀上。

她們坐在雨東河畔的沙袋墻上,雙腿懸空著,腳下就是丁零當啷的雨東河,河水反射出皺巴巴的光線。

司絨指著雨東河:“這條河叫雨東河,它從高山而來,瀉下雪水,裹挾泥沙,湍流不息,最終在橫鋪在東方盡頭的千裏平原,連接萬裏無垠的海域,是阿悍爾境內少有的終年不凍河。”

塔音若有所思。

“你看到阿悍爾有堅定的信仰,北昭有上下貫通的秩序,”司絨依次伸出兩只掌心,“信仰的基礎是我們足下的土地,秩序的根源是無可超越的道德歸依,這兩條路你走不了。”

塔音走出沙漠,就是想要帶這八百個族人找一條路,荒蕪的沙漠不是她的歸屬,阿悍爾與北昭雄踞南北,她既走不進北昭,也不想一味依附阿悍爾。

這話說出了塔音的迷茫來源,她苦笑,而後從懷裏掏出一只鴿子蛋大的銅球,貼著司絨的耳朵搖一搖,裏頭傳來沙沙響,塔音說:“我把烏祿的沙帶在身上,搖一搖,能聽到沙漠的風聲。”

“丟掉它,塔音。”司絨側過額頭,半道臉頰流淌陽光,有讓人心定的溫暖,她說丟掉它,像在說一句稀松平常的話。

“我……”塔音手裏躺著銅球,裏面的沙粒靜止不動,擦著耳畔過的,是南北交互的朔風。

“黃沙不再庇護你,任何人都無法成為你的最終依靠。”司絨把小銅球拿起來,拇指和食指捏著它,擡高手,把它嵌在東北處阿蒙山的山巔。

簇簇雪峰在陽光下迸發金光,山頂鑲嵌一只黯淡的銅日。

司絨在這時問:“你想要家嗎?”

塔音看著銅日,像明白了什麽,但這簡直匪夷所思,她楞楞的:“那裏不是……我從未去過。”

“就是因為你沒去過,”司絨扭頭,把銅球放到塔音的掌心,“在陌生混亂的地域,建立自己的國度。散沙有散沙的好處,你們的適應力無可比擬,能在寸草不生的沙漠裏生存,也能跟隨阿悍爾雙騎,為什麽不能在山林裏殺出新的天地。”

司絨不僅讓她依賴,還總在推她往前走。

塔音啞口無言,她在此刻陷入比迷茫更糟糕的情緒,那是膽怯,她已經走到末路,竟然怯於邁出開天辟地的第一步。

司絨知道她的顧慮,不是光靠嘴皮子動動,就能在一片混亂地域構建藍圖。塔音要走的路比北昭、阿悍爾還要難,她連剛剛聽到這個想法,都需要一個接受和消化的過程。

但野心的種子,總得種下。

寬廣的河床對面,阿悍爾的荒草隨風飄拂,待到來年春日,它又會煥發蓬勃生機,一星點的綠色往往從河畔開始,漸漸往內陸染透,直至把荒原變成一片綠色的潮浪。

該走了,司絨旋身跳下沙袋,拍了拍裙子,迎著清爽的光線說。

“小王女。”

“你想當王嗎?”

日頭越升越高,雨東河湍急激蕩,銅球落入水面,頃刻就被水流卷走,它終年不凍,將承載一顆微弱的種子,駛向那山林,駛向那平野,駛向那浩瀚無垠的海域。

時辰掐得剛剛好。

司絨到中軍帳時,九山剛從裏頭出來,朝她拱了個手。

“來得正好,有兩份軍需調配需要你用印,”封暄把扶椅上的大氅掛起來,讓她坐,“一早去了哪兒?”

“糧草已經到了,和塔音去了一趟後備營。早上聽你們說,南線要往北支援?”司絨翻開冊子看,不禁就咬住了拇指。

“無,只是將領調動。”封暄沒打擾她思考,打了個響指,白靈從桌下起來,抖了兩下身子,搖著尾出了帳篷,九山立刻放下簾子,給白靈丟塊兒肉幹,獎它機靈。

“嗯……”司絨翻過一頁,看完後從懷裏掏出小印蓋上去,“消耗比原先估算的要大,南線在打拉鋸戰?”

“是,因此無法北援,拉鋸戰的下一步可能是疾攻,南線受地形限制,比北線更短,一旦淪陷,對方可能直攻到哈赤大營。”封暄接過兩份冊子,拿到外邊交給九山。

“所以對方猛攻北二線……”司絨沿著沙盤走,看了一圈兒,伸手拂了把小鐵旗,喃喃道,“他等的就是你將軍力北調,露出南線缺口後,再劍指哈赤大營,那為什麽不……配合他們?”

一線黑影從手掌悄悄攀上來,司絨慢悠悠轉身,伸手摁著封暄胸口:“太子殿下,這距離合適嗎?”

“合適,正經人,談的都是正經事,”封暄學著她說過的話,一本正經,雙手撐在沙盤桌沿,把司絨整個兒圈在了裏頭,仗著身高手長,傾身把南線一枚鐵旗子抽出,“南線是你們阿悍爾的小將,叫安央,打法穩健,把南路三線守得猶如鐵桶,甚至還能抓對面陣型失誤,把敵軍往回壓制,南三線被他守成了能互相支援的靈活陣線。”

當他往前壓,司絨的鼻子就碰到他胸口,他身上的味道被體溫烘熱,四面八方地包裹司絨。

當他說話,聲音就漫在司絨耳上,隨著空氣下落,沈沈地滑入司絨耳道,司絨不但能想象到他喉結滾動的形狀,還能感受到貼近的胸腔在鳴震,那種低低的頻率,幹擾了她一瞬的思緒。

她要思考封暄說的話,還要抵禦聲音和味道的侵襲,在包圍圈裏,轉過了身,努力地把腦袋撥正:“那麽,安央就是對方的眼中釘,不如幫對方拔了吧。”

轉過身更危險。

封暄往前移了一步,鞋尖銜接她鞋後跟,再度俯低身子,若有似無地碰到她腰線往下,一擡手,鐵旗子倏地落到寬闊的北二線,隨著慣性晃了兩晃。

司絨的呼吸也晃了兩晃。

“請君入甕。”兩人同時說。

“戲要演得逼真,北二線還要回縮,句桑得受點委屈,”封暄緊著這條思路往下延伸,“否則對方不敢把主力全部調出,若是不能給對方主力重創,這一計就是我們吃虧。”

北二線必須足夠“慘”。

最好慘得哭爹喊娘,瀕臨崩線,這樣才會顯得安央的北調是不得已而為之,這位“敵君”才能安心“入甕”。

“而安央調往北二線後,敵方入計,南線便需要一個能夠扛得住敵方主力的大將,封暄,雙騎兩日後就到大營了,這是個好時機。”司絨迅速地接。

“聽起來你有人選。”封暄另取一枚鐵旗子,遞到她手中,借著動作,下頜快要挨上她耳朵尖了。

“我是有個人選,”司絨擡手,把小鐵旗子穩穩地紮入了南線正中心,“你曾說對方打法激進,既野又悍,那就讓他去碰一碰,看看是誰更野。”

“合適嗎司絨,”封暄不用她說,也猜到她說的是誰,直指要害說,“那小子被小股兵力引出四營,帶滅一支前鋒隊,你要把五萬弓騎兵交給他。”

“在這個失誤之前,他是定風關一戰裏最令人矚目的小將,曾經憑借五百人的小隊在沙地裏埋伏,剿滅仇山部一支兩千人的騎兵精銳,打了大小二十幾場勝仗,聲名直逼句桑,這五萬弓騎兵裏,有一半後來都歸入他手下。”

司絨神情堅定。

“作為司絨,我還想抽他,作為阿悍爾公主,我無比信任他。他是天生將才,四營……不過一個激進失誤而已,瑕不掩瑜。”

“若是句桑同意,我無異議。”封暄雖然看不上黑武的狂勁兒,但封暄欣賞將才,若黑武真有這本事,封暄不介意拱他一把,當然,最好拱得遠遠的,瞧著礙眼。

這個話題暫定了,是個戰術方向大調整,司絨繃緊的神思放松下來,稍稍挪開了封暄的手臂:“正經事說完了,能離我遠點,做個正經人了?”

“沒說完。”封暄發誓,除了腳尖挨著她腳後跟,他身上沒有一處碰著她,真是循規蹈矩極了。

皮膚是沒碰著。

但他離得太近,一拳不到的距離裏,都被他的熱度盈滿,這讓司絨快被烘出汗了。

“熱嗎?”封暄看她微紅的耳垂,忽然問。

偏偏問得正經又溫和,帶著他一貫的冷淡,還有些許關懷,仿佛可以聽出他放低的姿態。

司絨轉過身,手搭在他腰間玉帶,呵氣兒似的說一句:“熱啊。”

這一句就讓封暄呼吸錯亂了一剎,他再次忍住了,她不松口,他就不會有真正越界的舉動。

封暄要時刻提醒自己,若是忍不住,昨夜轉暖的關系會再度降至冰點。

他不想再看她離開的背影了,那簡直……摧心焚骨。

橘色暖光在帳篷裏靜靜浮著。

他沒動,司絨有點兒詫異。

她甚至仰起頭,手往後移,貼上了他後腰,把自己往前送了一分,封暄跟著站直身,左右的鐵臂沒了,司絨摩挲著他鼓起的喉結,壓聲說:“在耍什麽花招?”

“在依公主之言,做個正經人。”封暄忍著喉嚨的癢,胸口一簇一簇的火星跳動,忍得有點兒燥。

低頭的獅王這樣乖,想要討個獎勵。

司絨的手還沒收回來,兩人鼻息交錯,飽滿的暖光在下頜搖曳穿梭,而後被壓得越來越薄,越來越小。

正在這時,外邊響起一串急促的馬蹄聲。

“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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