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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2023.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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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 太陽褪了色,像一枚失了溫度只剩光圈的銅板,吊在醫院大樓的樓頂上方, 盈盈灑落一點光亮到人間。

下了車,風很大,比寧市大多了, 藍微拉高大衣領口,跟隨江榆舟進入人流如織的住院部大門。

病房裏坐著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 看到他們進去時楞了楞,而後站起身迎上前,“阿舟, 你來了,昨天老頭還念著你呢,這位是?”

江榆舟介紹:“這是藍微。”

他側頭看了眼藍微,用略微親昵的語氣對她說道:“這是燕姐,金老師的大女兒。”

藍微喊了聲“燕姐”。

燕姐會意道:“我知道, 這是你女朋友吧, ”說著又忍不住多看了藍微幾眼, “這姑娘長得真標志, 俊男靚女,你們是從外地過來的吧,餓不餓,我拿水果去。”

“燕姐,”江榆舟喊住她, “不忙, 我們過來看看老師,過會兒就走了。”

“不吃個飯再走嗎?”燕姐問。

“不了。”

江榆舟走到病床邊, 金老師已經醒了,擡起手示意他坐下,似有話對他說。

江榆舟彎腰坐在床沿邊,俯身將耳朵湊近老人嘴邊。

知道他倆應該是有事要談,藍微和燕姐走出了門,替他們虛掩上了門。

她們站在病房對面的扶欄前聊了會兒天。

燕姐給人的感覺很親切,說話慢悠悠,眼裏始終帶著笑意,江榆舟身邊的人似乎都是這麽友善。藍微之前聽過一個說法,大意是你給別人什麽感覺,別人也會回饋給你什麽感覺,就算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在善良充滿正能量的人面前也會激發內心的良知。

“老頭子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阿舟,”燕姐不經意間開口,“他那時候混不吝,整個人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態度,老頭子很痛心,說他是他教到的學生中最有天賦和悟性的,人絕頂聰明,就是太有想法,管不住。最頹的時候翹課一個禮拜,整夜跑去網吧通宵,這還不算,他這人厲害就厲害在這點,他號召了全系的男生一起去,直接把網吧給包了一個禮拜,把網吧老板都驚到了。”

藍微楞了楞,就算是最開始認識,江榆舟都沒這樣過。

“後來呢?”藍微問道。

燕姐回憶道:“就在老頭和他輔導員準備去網吧逮人,他們自己回來了。回來以後整個人大變樣,雖然偶爾還是會打打游戲,也會因為打架吃批評,但沒前面半學期那麽荒唐了,節節課都到,實踐訓練一場不落,測評成績一流,被學校舉薦推送優秀學生,輔導員還推他去學生處任個職,被他拒絕了,說受不了被老師差遣。不過老頭被他弄出了心理陰影,總怕他又吊兒郎當不肯學好,盯得他特別緊。”

“老頭總說啊,這孩子高考成績這麽優異,又這麽愛玩,肯定自我管理能力特別強,光沖這點就是顆好苗。”

燕姐說話的時候,藍微朝門上的縫隙看去,從她這個角度能看到江榆舟坐在床邊的側影。

她看著,聽著,沈思著。

總覺得燕姐口裏的江榆舟,和她認識的江榆舟,不是同一個人。

江榆舟雖說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好學生,但是他一貫是個很有目標性的人,更不會讓自己失控。

是什麽讓他改變如此大?

藍微靠著欄桿,窗外最後的一點薄光打在鋥亮的欄桿上,閃著光,不知道是長途波折累到了還是突然想到一些往事,胸口悶悶的,光芒閃到眼裏,她低頭看向地面,輕道,“他以前不這樣的。”

這讓燕姐有點意外,那時候她也已經大學畢業,經常去學校送飯,總是能看到江榆舟在辦公室,有時歪靠著桌子,有時候坐在電腦前和金老師插科打諢,因為少年長相俊朗又醒目,燕姐不由多註意了幾眼,時間久了,也熟了。

她剛認識江榆舟的時候,他就懶懶散散沒個正形,和那個年紀的少年一樣,張揚肆意又奪目,很多次在校園裏遇見,他都會大方地打招呼,叫一聲“燕姐”。

燕姐對他倆的故事很好奇,聽到藍微主動開口提,便抓住了這個機緣,問道:“你和阿舟早就認識了吧?”

藍微以為江榆舟對燕姐提過,嗯了一聲,“我們是高中同學。”

燕姐長長哦了一聲,“好像是聽說過他高中交過一個女朋友。”

藍微楞了楞。

接著,燕姐又說道:“他本科那會兒身邊的同學都談戀愛了,我本來以為像阿舟這樣的男生何該桃花很旺才對,結果本科四年他都孤家寡人一個,他身邊別說桃花,就連一個女生都沒有,幹幹凈凈的,我就很納悶,有次吃飯聊到這個話題,問他為什麽不談,你猜他怎麽說?”

燕姐停了停。

她至今都還記得,少年垂眸不知想什麽,過了半晌才低語了一句:“高中談過,分手了。”

那語氣說不出來的失落和遺憾。之後他沒再開過口。

燕姐說完,看向藍微,後者心事深沈低著頭,忽然恍然大悟,她喃喃了一句,“也許,我應該知道了,為什麽他會變化這麽大了。”

藍微擡頭看燕姐,沒明白她這麽說的原因,燕姐眼含笑意,對她提及了另一件往事。

“本科畢業那年,他本來要保研的,卻因為生了一場大病給耽擱了。”

藍微心一跳。

燕姐問:“你不知道?”

不知為什麽,聽到這件事,藍微心跳很快,大病?是多大的病?江榆舟從來沒有對她提過。

她只好如實回答:“我倆是最近才覆合的。”

燕姐輕輕說道:“難怪了,他也沒對你說過?”

藍微搖搖頭。

“也確實能理解,生病的事情他連他媽媽也沒告訴。”燕姐嘆了聲氣,“他就是那樣的性格,老頭最看重的就是他這點,別看他平時滑不溜丟沒個正經樣,有事他是直接上,責任心強,重情重義,最厲害的一點是自控力強,說一不二,獨挑大梁他行,團結組織他也最擅長,這種人無論是團隊協作還是個人創業都是一把好手,不過這些都還不是重點,幹他們這行的不能貪,要不然遲早得栽,阿舟是我見過對錢財權利看得最淡的人了,但也很奇怪,他明明很不屑,卻熱愛賺錢,可能比較有成就感吧。”

說到這點,藍微也很奇怪,江榆舟對賺錢有一種超出同齡人的熱忱,再加上天生有本生意經,讓他在賺錢的路子上走得很遠,有一個說法是,小時候窮苦的孩子會對錢生出一種本能的欲望。但是江榆舟又不一樣,他對錢沒有如饑似渴的欲望,反而對賺錢這件事很執著,可是他也不是什麽錢都賺的,就拿上次飯局上方於渺請他幫忙的差事,雖說油水豐厚,還是被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拒絕了。

藍微收起思緒,問道:“他生病是怎麽回事?”

說起這件往事,燕姐有些心疼,“那會兒他已經開始著手接項目了,一邊又準備保研的事項,忙的不可開交,那段時間胃老是不好,老頭子就催他做個檢查,他還一直說沒事,估計心裏也知道怎麽回事,就是不敢去罷了,項目也忙,要飛英國,一個禮拜就傳來消息說人住進醫院了,胃裏長了顆瘤子,當時為了寬慰我家老頭,只說是良性的,讓學校幫忙瞞著家裏,在英國治療了大半年,保研也取消了,那時候老頭子就估計這病沒那麽簡單,專程飛去英國看了他一趟,才知道那是惡性腫瘤,好在發現的及時,還處於早期階段,回國又治療了大半年才好全,不過聽說現在還時不時回醫院覆診。”

藍微心裏墜墜的,胸口像是被壓著般難受,喘不上氣。她扭頭看向窗外,太陽已經西沈,打在欄桿上的光圈也淡了,忽然想起來畢業那年收到過他的短信,他生病應該也是那個時候,遠在英國,孤身一人,躺在病榻上生死未蔔,卻還在關心著她是否能找到工作。

原來這十年來,辛苦艱難的遠不止她一個人。

藍微垂眸看到手腕,那道猙獰的疤痕,那晚在她家那套被拍賣出去的別墅裏,他失控發怒,後來又問過她一次。

他是在意的,甚至可能比她自己都要在乎她的命。

藍微望向病房裏的男人,他的背影慢慢和外面的夕陽消融在了一塊,她感到眼眶酸澀起來。

病房裏。

江榆舟坐在金老師身邊,俯身低頭,將頭湊近他臉前,窗外的夕陽灑落在地板和病床上,老人在他耳邊低聲念叨著。

他聽得很認真,謹記下老師讓他做到“低調”兩個字。

金老師比江榆舟更清楚這個圈子人心險惡,“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是金老師時常掛在嘴邊的金科玉律,以此警戒學生。

老人家說話也已經不順暢了,卻還在為這最得意的門生未來擔憂,怕自己這一走,他羽翼還未完全豐滿,沒有了鋪路人,越是登高位,越是多的人想把他拉下來,不慎差池、隨意一個錯誤的決策都有可能萬劫不覆。

金老師常說,在這個圈子裏,一個情,一個欲,一個貪,還有一個賭,是必須要時刻牢記克戒的。他本該對江榆舟最放心。

江榆舟想,老師大概聽聞了一些風聲。

“金老師,您說的學生都記在心裏,這些年,我一直按照您教誨給我們的‘低調謙卑,謹言慎行’行事。可您也說過,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也許您不認同我的行為,但學生還是認為,低調固然沒有錯,明哲保身卻是懦弱沒有擔當的表現,我不能為了怕被報覆、被人拉下去,眼睜睜看著我能幫得上忙、說得上話的事情,因為我的不願沾染是非而使他人困於囹圄,甚至墮入地獄,我的良心會因此不安。”

金老師握著江榆舟的手,搖了搖頭。

江榆舟將頭抵在老師手上,低聲說道:“老師難道忘了,您年輕的時候也為兄弟俠肝義膽。”

金老師閉了閉眼睛。

那是一件塵封多年的往事,因為被那個人傷透了心,久久無法走出來,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也該放下了。

“您那時候做了您認為最正確的事情,是他沒有善待您的真心,錯的本是他,不是您,卻讓您這一輩子都困在被傷害的痛苦中,那時候我和您一樣,困在這痛苦中,無法平息恨意,也覺得是那個人傷害了我們,和老師您一起同仇敵愾,但如果因為這恨意而無法再愛人,得不償失,況且,愛本身沒有錯。”

金老師渾濁的眼睛流下兩行清淚。

片刻,他動了動嘴唇,江榆舟聽清了,老師說的是:“你變了。”

過去他還是那個非黑即白,二元對立的少年,而現在,僅僅一個月時間,在感情的經歷中,成長了。

也許這變化是多年以來量的積累達到質的飛升。

向來他奉行的是“沒有雷霆手段莫行菩薩心腸”,他江榆舟從來不輕易助人,更不會彎腰渡人,為了雷霆手段,他放棄菩薩心腸,後來有了雷霆手段,依然沒有培養出一顆菩薩心腸。

如果不是老師提醒,他自己也沒發現這樣的變化。

夕陽光中,江榆舟輕微滾動著喉結,眸底因為腦海中劃過的那個身影而變得溫柔起來,他低聲說道,“因為我有了窮極一生都要守護著的人。”

這時,江榆舟側過了頭,看到了門外的藍微,兩人視線一撞。

過了沒多久,他走了出來。

聽到動靜,藍微擡頭朝他盈盈一笑,“江老師。”

江榆舟走過去,順勢拉起她的手捏了捏,低頭在她耳邊說道:“又給我安什麽人設?”

藍微擡眸,與他視線相觸,彎著唇,“你不知道?”

他歪了歪頭。

燕姐笑道:“剛還在聊著你呢,這麽快就出來了,我爸睡下了?”

江榆舟點了點頭,“剛睡下不久。”

“今晚要不要吃個飯再走?”燕姐問。

江榆舟牽著藍微的手摩挲著,嘴上說著:“不了,晚上還得回去。”

燕姐知道他回老家是為工作上的事情,“就是去錄個節目,來回跑跑就行了,怎麽還一直住在那裏呢,打算在那定居了?”

江榆舟笑了笑:“說不定。”

燕姐突然反應過來,“哦,我知道了,你女朋友在那工作吧。”

江榆舟笑笑沒回答,停了停說道:“燕姐,我們先回了,有什麽事隨時喊我。”

燕姐沒有再挽留,將他們送到了樓梯口。

落日已經完全沈落,暮色將近,霓虹彩燈以及路邊的街燈紛紛亮起。

藍微和江榆舟手牽著手,一前一後走出大樓,晚風輕掃,飄動發絲。

她伸手撩開亂發,喊了一聲:“江榆舟。”

走在前面的男人頓了頓腳步,回眸看她。

她眼裏有這片天地最璀璨的光影。

女人沈靜看著他略帶疑惑的眼睛,終於鼓起了勇氣,說道:“我想去看看小Q。”

江榆舟怔楞了下。

她以為他不同意,軟下了嗓音,用迫切渴望的目光看著他,“可以嗎?”

無論多少次,江榆舟都對這樣的藍微沒有抵禦力,即使這曾經是他不願回顧的傷痛,但是此刻,面對她的請求,他垂了垂眸,低沈的應了聲:“好。”

藍微剛松下一口氣,很快又擔心起來,她輕輕晃了晃他的手,“你說,小Q還會認得我嗎?”

江榆舟低頭看著她。

白皙的巴掌臉微微仰著,光影落在上面,給人一種嬌俏可憐的模樣,她仰頭看著他的模樣,像當年的那個少女,小心翼翼的征求他的意見,想從他這裏獲得希望和力量。

突然,江榆舟很懷念這樣的藍微。

像久違的夢,重新跳入他的世界。

江榆舟努力克制住拉她進懷裏的沖動,輕滾的喉結卻出賣了他。

等了他好半會兒也不見回答,藍微失落地垂下眼睫,手也從他手裏收走了。

她輕輕的吸了吸氣,不讓眼淚掉下來,“是我不好,把它扔給你不管不顧這麽多年,它不認得我也很正常……”

她這愛哭的毛病還是改不掉,一碰到感情上的問題就容易掉眼淚,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很脆弱,可就是改不了。

江榆舟嘆了聲氣,沒轍似的將她重新拉回去,像是怕她再跑,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很多,低頭看著她,眼裏幽暗深邃,“它記得你。”

藍微眨了眨眼,似不可思議般,“真的嗎?”

江榆舟眸色濃重,又重覆了一遍,嗓音從喉間滾出,晦沈低啞:“它記得,所以你以後不要隨隨便便拋棄它,這麽多年,小Q和我都很想你。”

這一次,藍微聽懂了。

眼淚幾乎在他話音落下之際,刷得掉落下來。

“江榆舟。”她流著淚,踮起腳抱住他俯身下來的腦袋,將臉埋下去,嘴唇貼到他耳邊,輕輕說道,“對不起。”

風掃過,他們頭頂的香樟樹葉掉落下來,發出沙沙的清脆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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