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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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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一動不動,靜靜凝視著眼前白衣勝雪的少年,眼底漸漸湧出燒灼般的痛楚。

宋涼,宋涼,宋涼。

像很久以前送出第一封信的時候一樣,她在心裏一遍遍默念著這個名字,慢慢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東西,穩穩舉到他面前:“之前一直沒找到機會,這兩天考試我都帶著,想著還是要還給你。”

碧綠的平安扣安安靜靜躺在她掌心,還系著當初那根紅繩,可是眼前這個人,早已經不是初見時的模樣了。

宋涼定定地望著她,心底的悲慟如潮水般湧動。

她脖子上戴著一條新項鏈,露出的那一截銀光在陽光下異常閃亮,深深刺進了他的眼睛裏。

眼前是一片滾燙的模糊,他極力忍耐著哽咽,用力搖頭:“我已經送給你了,那就是你的了,你不用還給我。”

“這不是我的東西。”

南安慢慢伸出手,指腹觸及他的手背,牽起他右手的動作輕柔得像一個似是而非的吻,一吻畢,那枚平安扣就貼在他潮濕的手心。

他的手指從未有過的涼,一路涼到她的心底。

“心灰得極可恥,心傷得無新意,那一線眼淚欠大志……“

手機還在響,低低唱到這一句,宋涼的眼眶裏突然十分應景地滾出一滴淚,落在小小的玉環上。

他攥緊南安的手,臉上清晰的淚痕宛如一道傷口,橫亙在兩人中間。

“你……”他的聲音如同崩斷的琴弦,帶著無法抑制的嘶啞,近乎乞求地呢喃,“你能不能……原諒我?”

你能不能原諒我?原諒我的有始無終,原諒我的怯懦和糾結,原諒我在放棄你以後又反反覆覆把你想起。

原諒我,此時此刻,依然恬不知恥地想要擁抱你。

求你,原諒我,好嗎?

強自鎮定的心神一寸寸碎開,被夏日的熱浪卷成了粉末,南安咬緊牙關微微側身,試圖掙脫那只冰涼的手,反被攥得更緊。

修剪整齊的指甲按進手背,痛徹心扉,她深吸一口氣,被疼痛和憤怒燒紅了眼:“聽說你拿到保送名額了,恭喜。”

宋涼怔在原地,臉色霎時間褪成慘白,如同被人劈頭砍了一刀。

視線一點點掃過她冰封般的面容,找不到一絲可以融化的縫隙,他胸口悶痛,連呼吸都覺得奢侈,只能頹然地低聲喚她的名字:“南安……”

“我要走了。”南安紅著眼睛,用盡全力掰開他的手,重重甩開,“祝你……前程似錦。”

她慢慢退到墻邊,忍著胃部的絞痛一步一步走出去,單薄的影子投在雪白的墻壁上,拉出一道頹敗的灰色。

就像那個秋風蕭瑟的午後頭也不回就離開的宋涼一樣,她也沒有回頭。

僅剩的自尊已經不容許她再回頭。

班上的人已經排好了隊,正嘰嘰喳喳地討論高考題目,蹲在最前面的桑嬈看見南安從辦公樓裏出來,立刻笑著朝她招招手:“快過來啊!”

南安小跑過去,蹲到桑嬈身邊,攝影師半蹲下去喊了一聲“看鏡頭”,所有人都停住說笑,不約而同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把最好的年華定格在小小的鏡頭裏。

南安反應慢了半拍,聽見快門聲才擠出一個淺淺的微笑,眼睛裏卻陡然滾出兩行眼淚,被風吹落在腮邊。

攝影師時不時從她面前經過,高聲調整著身高的排序,身後的女生抱著凳子挪到另一邊,桑嬈低頭整理著微亂的劉海,遠處的幾個老師正在低聲交談。

沒有人知道,人群中這個蹲在原地保持微笑的女孩胸口破了一個大洞,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

畢業聚會的地點就定在學校附近,全班人熱熱鬧鬧吃過晚飯,送走班主任以後立刻轉道去了KTV。

桑嬈最喜歡這種熱鬧的場合,還特地去隔壁包廂把百無聊賴的蘇韻拉了過來,興致勃勃地把喜歡的歌都點了一遍,抱著話筒唱個不停。

蘇韻被迫坐在桑嬈身邊當聽眾,南安的情緒不高,獨自窩在角落裏發呆。

茶幾旁邊的幾個男生幹坐著聽桑嬈鬼哭狼嚎了半個多小時,知道搶話筒搶不過她,幹脆又點了兩打啤酒,幾個人圍在一起搖骰子玩。

餘下的女生們閑聊片刻,也湊過去看熱鬧,一堆人嘰嘰喳喳的,很快就笑成一團。

南安雙手抱胸,整個人陷進柔軟的沙發裏,神情倦怠。

面前擺著兩瓶啤酒,她悄悄看了遠處的桑嬈一眼,捧起酒瓶喝了一小口。

冰涼的啤酒翻騰著細密的泡沫,刺得舌尖微微發麻,而後彌漫出一片淡淡的苦意,南安抱著酒瓶靠回沙發裏,手指一下一下摩挲著濕漉漉的瓶身,慢慢呼出一口氣。

包廂裏燈光昏暗,桑嬈舉著話筒從《灰色頭像》一直唱到《煙花易冷》,旁邊的蘇韻默默吃著盤子裏的水果,沒過多久,兩個人也偷偷喝起酒來,那邊搖骰子的男生輸了好幾次,被壓著灌酒,角落裏的幾個女生哭哭笑笑了一陣,手挽著手推開門去上洗手間。

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南安慢慢喝完手裏的酒,把空瓶子放回桌上,躺在沙發裏望著頭頂漆黑的天花板,腦中突然閃過這樣一句話。

朦朧中,她好像看見了九歲那年的自己。

那時她生了一場病,高燒徹夜不退,淩晨時分,照顧她的阮北寧靠在床邊打盹,她覺得口渴,悄悄下床,摸著黑去客廳倒水,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麽東西,整個人往後倒,後腦勺磕在墻上,痛得縮成一團。

屋子裏一盞燈都沒開,年幼的她在恐懼和疼痛的雙重折磨下還想著不能吵醒阮北寧,更不能讓表姨發現,只能緊緊捂住嘴,悶著聲一滴滴流眼淚。

現在想來,那大概是她這一生第一次懂得什麽叫做孤獨。

那種孤立無援的感覺,從九歲開始,好像就一直埋在她的血液裏,永難消弭。

現在,它又冒出來了。

KTV熱鬧的包廂裏,它像是一只帶著寒氣的大手,十指根根張開,慢慢包裹她的身體,仿佛輕輕一用力,就會把她捏成碎片。

黑暗中,南安仰躺在沙發裏,枕著柔軟的靠墊,在酒精的安撫下慢慢閉上眼睛,被胸口沈甸甸的痛楚壓著,陷入迷蒙的睡夢中。

昏昏沈沈間,南安感覺到身體被人輕輕抱了起來,伏在一片寬厚的肩膀上,一把幹凈而溫暖的嗓音正在叫她的名字。

她皺一皺眉頭,緩緩撐起眼皮,才發現包廂裏的人不知什麽時候都不見了,自己正被阮北寧背在背上,旁邊還站著醉醺醺的桑嬈和蘇韻。

“你怎麽來了?”南安揉揉眼睛,掙紮了兩下,從阮北寧背上滑下來。

阮北寧氣不打一處來,扶著她在原地站好,張口就是一串連珠炮似的嘮叨:“我再不來你們三個就要在這裏過夜了,一個一個招呼都不打就來喝酒,電話也不接,還喝成這樣,這裏空調開的這麽低,要是感冒了怎麽辦?要是碰上壞人又怎麽辦?”

南安被訓得一楞一楞的,酒都醒了一大半,歪著身子靠在墻邊的桑嬈突然打出一個響亮的酒嗝,朝阮北寧傻笑:“快回家吧,再晚壞人就真的出來啦。”

蘇韻也紅著臉怯生生地點頭:“是啊,快回家吧……”

阮北寧對著這三個醉鬼只覺得頭疼不已,只好讓她們手牽手站成一排,自己牽著最前面的南安開門出去。

好在剛走出包廂就碰見抱著三瓶水跑來的蕭倦,阮北寧松了一口氣,指了指跟在最後面的蘇韻:“你快去扶著她吧,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站都站不穩了。”

蕭倦立刻把懷裏的水塞給阮北寧,一把抱住搖搖欲墜的蘇韻,順勢捏捏她紅彤彤的臉頰:“怎麽喝了這麽多?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桑嬈灌我酒……”蘇韻整個人歪在他懷裏,眼神迷離,聲音軟軟的,透著一股與往日不同的嬌憨。

蕭倦被這麽輕輕一靠,心裏又甜又軟,都有些飄飄然了,好像喝醉的是自己似的,顧不上找桑嬈算賬,一把把蘇韻抱起來,朝阮北寧挑挑眉毛:“我送她回家,她們兩個你帶走吧。”

阮北寧苦笑著應了一聲,擰開一瓶水遞給桑嬈,又擰開一瓶塞到南安手裏,看著她們喝了幾口才把瓶子扔進垃圾桶,一手牽著一個慢慢往前走。

蕭倦抱著蘇韻一路走到大門口,艱難地騰出一只手攔了輛出租車,打開車門把蘇韻輕輕放進後座,扭頭看了阮北寧一眼:“那我們先走了。”

“路上小心。”阮北寧習慣性叮囑著。

“路上小心。”南安的神志還算清醒,臉上的笑容卻怎麽看怎麽傻。

“路上小……嗝~”桑嬈話還沒說完,又打出一個長長的酒嗝。

“知道啦!”蕭倦暗暗好笑,向阮北寧投去同情的目光,緩緩關上了車門。

後座的蘇韻嘴裏嘀嘀咕咕的,突然從車裏探出頭,朝阮北寧他們胡亂揮了揮手:“路上小心!”

蕭倦輕笑一聲,把她拽回來抱好,下巴輕輕蹭著她的頭發,語氣溫柔得就像此刻的晚風:“你這個小笨蛋,以後不許再跟她們喝酒了……”

車子緩緩向前行駛,消失在拐角處,阮北寧也牽著南安和桑嬈到路邊準備攔車回家。

桑嬈已經靠著他的肩膀昏昏欲睡,嘴裏不知道在嘟囔些什麽,南安卻慢慢清醒過來,呆呆地盯著前面那輛車消失的路口。

她真的很羨慕蘇韻。

羨慕她身邊有這樣一個人,不是因為血緣,也無關任何契約,只是茫茫人海中驚鴻一瞥,就認定了她,從此,眼裏,心裏,都只有她。

幾年以後,她也用同樣羨慕的眼神看過蕭倦,在對方結婚的那一天。

同樣的一塊土壤,同樣都種下了一眼即萬年的決心,同樣都是用真心和眼淚夜以繼日地澆灌,南安面對著窮盡一生呵護照料也依舊顆粒無收的種子,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裏做的不夠好,甚至開始全盤否定自己的時候,卻在別人手中看到了豐收的碩果。

最後的最後,感情對她來說,靠的已經不是天時地利,也不是辛苦努力,說穿了,只剩下簡單的運氣二字。

可是,她一生中所有的好運氣,好像在遇到宋涼的那一天,就已經消耗殆盡了。

如同萬物逢春,又轉瞬枯萎,生命淪為夕陽下裸露的荒原,被烈日曝曬得失去了所有生機,只剩下漫天飛揚的黃沙。

她分明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那裏也曾鳥語花香,生機盎然。

回到家已經是淩晨時分,兩個女孩互相攙扶著匆匆沖了澡,桑嬈一沾枕頭就小聲打起了呼嚕,南安卻一直沒有睡意。

她的身體異常疲倦,四肢都沈沈的沒有力氣,可大腦還保持著清醒,提醒她有一件事情還沒有做,所以,只能睜著眼睛去聽窗外汽車行駛而過的聲音,時不時給桑嬈掖掖被子,在心裏默默數著時間。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聽見阮北寧起床出門的聲音,南安眨眨眼睛,輕輕掀開被子下床,從床頭櫃裏摸出一枚小小的鑰匙,慢慢朝書桌走去。

拉開右邊那個塵封已久的抽屜,裏面有一個皺巴巴的牛皮紙袋,包裹著一沓折疊整齊的信。

那是她和宋涼之間所有的通信,每一封的背面都有她細心標好的數字,一共是二百六十七封。

清晨的陽光從窗簾縫隙間透出細細的一縷,灑在南安捏著紙袋的手指上,如同一根柔韌的細線,順著手指一纏再纏,把她從頭到腳纏得密不透風,每一寸皮膚都在痛。

她閉上眼睛,靜靜承受著突如其來的尖銳的痛楚,直到身體都麻木了,才吐出一口氣,打開房門走進樓下的廚房。

從頭頂的儲物櫃裏找出一個舊搪瓷盆,又在料理臺旁邊找到打火機,順便打開了抽油煙機,做好這些準備工作,她的手一松,皺巴巴的紙袋立刻跌進搪瓷盆裏,發出一聲輕響。

按下打火機的那一瞬間,柔軟的心臟被一只無形哦野獸撕扯著,迅速翻出鮮紅的傷口,一滴滴淌出的心頭血與跳動的火苗融在一起,躥出更加熾熱的烈焰,吞噬了每一句天真的私語。

淡藍色的信紙被火舌輕舔著,慢慢卷起脆弱的黑邊,又在瞬間褪成慘白的飛灰,飄進抽油煙機黑洞洞的入口,再也無法覆原。

跳動的火光映著女孩年輕的側臉,有一種輕微的刺痛感,她一動不動的蹲在火盆邊,幹澀得快要裂開的眼睛裏突然湧出不可抑制的淚意。

“你還好嗎?我很擔心你。”

“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你怕什麽?”

“你來之前,我數了1620個數,算下來就是二十七分鐘。”

“歸心似箭,哪裏吃得下。”

“我永遠不會讓你失望,永遠不會讓你難安。”

“你能不能原諒我?”

……

所有的聲音和畫面頃刻間匯聚成海洋,翻出兇猛的巨浪,她孤零零地站在那浪尖上,任由靈魂被拍打成晶瑩的碎片,四散而去。

滾燙的眼淚一滴一滴落進火盆裏,發出滋滋的響聲,很快就蒸發成一片虛無,南安顫抖著抱住膝蓋,慢慢閉上眼睛,腦海中一遍遍浮現著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少年錯愕的琥珀色眼眸。

依稀還記得,初見時聽到的那首英文詩,翻譯過來的意思是——

如同海鷗與波濤相遇一般,我們邂逅,靠近。海鷗飛去,波濤滾滾而逝,我們也分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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