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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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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在錦城生活了十幾年,已經深知這座城市的刁蠻習性——夏季酷熱,秋季幹燥,冬季嚴寒,春季多雨,總之,沒有一個季節能讓人放松下來舒舒服服地度過。

剛過完元宵,蟄伏了兩個月的雨水立刻傾盆而下,到處都冒著濕漉漉的寒氣,反而比過年時更冷。即使開學以後每天都能見到宋涼,南安早上被阮北寧從被子裏拎出來的那一刻還是覺得萬念俱灰。

雨天不方便騎單車,上學只能坐公交,南安裹著厚厚的圍巾迷迷糊糊從車廂裏擠出來,半邊身子都淋了雨,縮著脖子站在原地等身後的桑嬈撐傘。

天藍色的傘面籠罩在頭頂,兩個女孩立刻哆嗦哆嗦地抱成一團,頂著大風大雨往校門口走。

桑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揉著鼻子甕聲甕氣地抱怨:“什麽鬼天氣啊,我都快凍死了!”

“我哥說了,倒春寒最容易生病,你放學去我那裏喝姜茶吧,他煮了好多。”南安替桑嬈攏了攏圍巾,然後自顧自地低著頭悶聲走路,不再說話。

她自幼怕冷,尤其不喜歡雨天,總覺得原本清明的世界被雨水一沖,立刻粘連成一片混沌,濕濕冷冷的,讓人從心底生出無盡的焦躁與厭煩,比天黑時獨自從夢中驚醒的感覺還要糟糕。

然而,這種關於負面情緒的思考並沒有持續多久。

到教室後門放雨傘的時候,南安碰見了蘇韻。

她手裏攥著一把有些破損的黑色大傘,雨水順著傘尖不停往下淌,南安下意識讓了一下,發現她身上只穿著兩件粗線毛衣,臉色很蒼白,目光在自己臉上游離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南安跟蘇韻平時並沒有深交,她一向很慢熱,蘇韻又性子寡淡,兩個人都不是主動派,就算偶爾一起吃飯,也始終不曾好好說過話。

此刻,蘇韻別別扭扭地站在那裏,臉上難掩焦急之色,南安意識到自己是時候做點什麽打破僵局了,於是主動發問:“你是想問蕭倦的事嗎?”

蘇韻楞了一下,把臉扭到一邊,很不自然地點了點頭。

蕭倦今天請了病假沒來上學,蘇韻家又沒有電話,他早上還特地發短信讓南安轉告蘇韻。

南安原本覺得他太小題大做,但見到蘇韻這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心裏又很為他高興,臉上也帶了點笑意:“蕭倦病了,今天不能來上課,他讓我告訴你一聲,叫你回家路上小心點。”

“他病了?嚴重嗎?”蘇韻縮著脖子,小小聲的追問,語氣很急切。

南安很想打趣她兩句,又怕唐突了她,只能笑著安慰:“沒事沒事,就是小感冒,很快就好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蘇韻的表情沒那麽凝重了,主動截斷了話題,放下傘就往教室裏走。

擦肩而過的時候,南安瞥見她臉上貼著幾縷濕漉漉的頭發,雨水一直順著頭發流進了脖子裏。

她的脖子很細,淡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因為寒冷,裸露的皮膚已經浮現出一種脆弱的淺灰色。

“蘇韻!”南安突然開口叫住她。

蘇韻回過頭,隔著幾個打鬧的男生靜靜地望著南安,精致的面龐仿佛冰雪雕琢而成,美好到極點,又清冷到極點。

南安心生不忍,上前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教室一角,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遞給她:“這個送給你。”

長著凍瘡的手指碰到那團溫暖的火紅色,蘇韻像被燙到一樣瑟縮了一下,眉間皺出一道深深的暗影,讓人看不清她眼睛裏的情緒:“我不要。”

南安想起過去仰人鼻息缺衣少食的自己,更加心疼眼前的蘇韻,不由自主地放軟了聲音:“你拿著,你是蕭倦的女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啊,別跟我客氣,好嗎?”

蘇韻繼續搖頭,上課鈴卻在這個時候響起,嚇得她全身一震,臉色更難看了:“我真的不能要。”

南安盯著她黯淡的眸子,強行把圍巾搭到她肩膀上,撥開她臉上的濕頭發,學著蕭倦的樣子笨拙地咧開嘴:“這個是新的,我才戴了一會兒,就當是新年禮物好了,你別嫌棄。”

“我沒有嫌棄,只是……”

蘇韻還要再推辭,南安卻攬著她的肩膀把她推到座位上,低聲問她:“我們是朋友吧?朋友之間不要這麽客氣。”

周圍的人慢慢安靜下來等待老師,蘇韻把下巴埋進暖暖的圍巾裏,很輕很輕地點了點頭,勉強算是接受了。

南安笑了笑,隨即又安慰她:“蕭倦明天就來上課了,你別擔心。”

蘇韻“嗯”了一聲,她才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上。

桑嬈趴在桌上打盹,見南安回來,立刻湊過去打聽情況:“你怎麽把圍巾給她了?”

“新年禮物啊。”南安不願多說,隨口敷衍著。

桑嬈卻不依不饒,扯著她的袖子不撒手:“啊?你都沒有送我新年禮物!我不管,你要補給我一個。”

南安一聽這話就氣不打一出來,狠狠在她臉上擰了一把:“你還有臉問我要禮物?你平時敲詐我的東西還少嗎?”

自從擔任南安和宋涼之間的信使,桑嬈就經常打著封口費的名義搜刮南安的東西,包括她的衣服、鑰匙扣、新耳機、新日記本,還有阮北寧送的新抱枕。

想到自己那一堆寶貝南安就咬牙切齒,桑嬈也知道見好就收,被她一掐,氣焰就低了下來:“行了行了,我不要了還不行嗎?”

南安不再理她,習慣性歪著頭把目光投向左前方,盯著宋涼的後腦勺發呆,桑嬈一陣肉麻,陰陽怪氣地“咦”了一聲,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趴著。

隔著大半個教室,第一小組靠窗的座位上,蘇韻也用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地伏在桌上,臉貼著柔軟厚實的圍巾,眼淚一滴一滴被吸進毛線裏。

她生怕被人發現自己在哭,連流淚都是克制而隱忍的姿態。

雙手在桌子底下緊緊攥著圍巾上的紅色流蘇,像攥著一條花色艷麗的毒蛇,蘇韻咬著嘴唇,心頭突突跳著,手指一根根插進毛線的縫隙裏,揉搓片刻,突然猛地往兩邊扯。

力氣用到一半,她又猶豫了,慌忙松開手,細細撫平被扯得有些松散的圍巾,眼淚奪眶而出,澆熄了胸口那團無名的怒火,翻騰的情緒終於漸漸歸於平靜。

“她含著笑,切著冰屑悉索的蘿蔔,她含著笑,用手掏著豬吃的麥糟,她含著笑……”

講臺上,年長的女老師飽含情緒高聲念著課文,蘇韻悄悄擦去臉上洶湧的淚水,強打精神去抄寫黑板上的板書。

手指被毛線勒得生疼,再被眼淚一燙,更是疼得鉆心,她咬牙忍著,緊緊捏著筆,半掩在圍巾裏的側臉柔美又倔強。

錦城中學的教學特色就是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開學還沒幾天,數學小考的通知已經寫在班級日志上了。

作為老趙的重點關註對象,南安一秒鐘都不敢耽擱,吃了午飯就趕緊回教室覆習。

臨時抱佛腳也是要講究方法的,有個靠譜的幫手才會事半功倍,此時此刻,宋涼花了一晚上整理出來的筆記就安安靜靜地躺在她課桌裏。

南安警惕地四處看了幾眼,才做賊一般飛快抽出那個素白封面的本子,捂著耳朵開始背已經劃好的考試重點。

她背得認真,嘴裏念念有詞,努力消化著覆雜的公式,連身邊多了個人也沒察覺。

瞥見她頸邊毛茸茸的碎發和凍得發紅的手指,原本默不作聲的宋涼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後腦勺:“你最近怎麽沒戴圍巾?”

南安扭過頭,嘟著嘴斜他一眼,蓬松的馬尾也跟著晃了一下:“你幹嘛?嚇我一跳。”

“今天降溫了,你的圍巾呢?”宋涼又問了一遍。

“送人了啊。”

宋涼“哦”了一聲,也不多問,擡手就去解自己脖子上的深藍格子圍巾。

南安連連擺手,小聲說:“我不冷,你自己戴吧。”

“不行。”宋涼低下頭,把圍巾一圈圈繞到她脖子上,一邊調整松緊一邊小聲念叨著,全然不顧四周投來的意味深長的目光,“這陣子天氣雖然好了,還是要小心感冒。”

南安整張臉被捂得嚴嚴實實,呼吸都有些困難,偷偷去扯了扯圍巾,宋涼連忙抓住她的手,目光閃爍,嘴唇微抿,一時間竟然不想放開。

眼前的女孩雙頰緋紅,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一雙眼睛四處亂瞄,就是不敢看他,宋涼忽地起了一點頑心,忍著笑往前湊近了一些,想看她的反應。

周圍零零散散坐著幾個午休的同學,眼睛時不時往兩人身上掃,南安到底臉皮薄,急急推了宋涼一下:“別鬧了。”

她的表情很抗拒,語氣卻像寒冬臘月裏的一盞甜湯,又綿又柔,宋涼越發得寸進尺,兩手撐著課桌,輕輕松松把她圍在胸前,眼睛裏含著狡黠的笑意,聲音低低的,迷亂纏綿如同引誘:“圍巾不許摘,聽到沒有?”

兩人幾乎鼻尖對著鼻尖,狹小的空間裏,呼吸交纏,心跳如雷聲轟鳴,南安半邊身子都僵住了。

她屏住呼吸,腦子轉得飛快,突然間鎮定下來,慢慢揚起下巴,薔薇般的面龐迅速靠近,直把他逼得往後退,兩道彎眉微微上挑,帶著惡作劇般的挑釁,抑揚頓挫地拉長調子:“知——道——啦!”

她的呼吸是溫熱而急促的,把臉頰燒出一層羞赧的薄紅,宋涼堪堪穩住步子,琥珀色的瞳孔像是融著糖塊的熱咖啡,目光綿綿,身體也一寸一寸軟下去,心臟咚咚地跳著,久久沒有回過神。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響亮的口哨,桑嬈端著兩杯奶茶站在教室門口,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戲謔表情:“哇嗷~你們好歹也註意一下場合好不好?”

話音剛落,教室裏立刻響起一片嬉笑起哄的聲音,原先默默看好戲的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湊在一起八卦,激動得像是目睹了一場婚禮。

宋涼低著頭不作聲,旁邊的男生趁機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語氣半是揶揄半是羨慕:“唉,我也想這麽補數學誒……”

他下意識看了南安一眼,對方立刻氣鼓鼓地別過頭,小巧的耳垂紅得像要滴出血來,完全沒了剛才那種鎮定自若的樣子。

他啞然失笑,大大方方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她額前軟軟的劉海:“考試要加油啊。”

南安又羞又怒,一把打開他的手,眼波流轉間卻難掩笑意。

或許是因為那天的氣氛實在太好,又或許是因為那段若即若離的距離已經足夠動人,年少的他們在滿室的哄鬧聲中悄悄對視,倒真如舊時喜宴上對拜的男女,眼角眉梢皆是明晃晃的歡喜與溫情。

那個瞬間——至少在那個瞬間,他們都很確定,對方就是自己想要攜手共度一生的那個人。

仲春時節,寒雨已歇,陽光頻頻露臉,路旁的樹梢也慢慢探出了一兩枝綠芽。

年輕的女生換下臃腫厚重的冬裝,各自穿著鮮艷的春衫,比春日的花朵還要芬芳,男生們則把單車踩得飛快,衣角在風中獵獵作響,如同展開的彩色翅膀,呼啦啦地喚醒這座沈寂數月的小城。

上課鈴伴著清脆的鳥鳴突兀的響起,聲音尖銳刺耳,驚起枝頭的鳥兒四處飛散,桑嬈嘴上叼著半個包子,左手拿著書包右手拉著南安在走廊上狂奔,一邊跑一邊用哀怨的眼神譴責對方。

南安自知理虧,氣喘籲籲地揉著眼睛,聲音斷斷續續的:“對不起嘛,我明天……明天一定早點起來!”

桑嬈白她一眼,把包子勉強塞進嘴裏,一路跑到教室門口,看見講臺上語文老師已經開始寫板書了,連忙剎住腳步乖乖站定,和南安齊聲喊報告。

年邁的王老師聽見門口的動靜,停下手上的動作,捏著粉筆瞥了桑嬈一眼,見她兩頰鼓鼓的,油汪汪的嘴巴不斷咀嚼著,慌裏慌張的話都說不清楚,微微瞇起眼睛,不疾不徐地開口:“要不要給你倒杯水,讓你慢慢吃?”

“不不不,不用了!”桑嬈瘋狂擺手,艱難地咽下半個包子,噎得臉都皺了。

南安站在她身後,悄悄伸手輕撫著她的後背幫她順氣,視線不經意間跟教室裏的宋涼碰在一起,立刻低下頭抿著嘴微笑。

王老師沈默了片刻,輕嘆一口氣:“進來吧,下次記得早一點。”

桑嬈用力點頭,輕手輕腳地坐到座位上,胡亂抹了一下嘴巴,又瞪了南安一眼才打起精神去抄寫黑板上的課文註釋。

王老師背過身寫完最後一行板書,輕輕放下粉筆,拿起講臺上的一份報紙,目光落在低頭默默抄筆記的南安身上,神色和藹了許多:“阮南安,有個好消息。”

南安停下筆,疑惑地看向講臺,王老師慢慢展開手裏的報紙,滿面笑容:“你上次的作文寫得很好,我幫你改了一點,投去了《錦繡周報》,今天發表了。”

《錦繡周報》是錦城每所中學都要訂的報紙,專門用於刊登各校學生的優秀作文,供其他學生參考和學習。

四周立刻響起不小的驚嘆聲,南安楞了楞,忍住心頭的狂喜慢慢站起來,微微擡著下巴,矜持地接過王老師遞來的報紙。

第一篇文章的作者那一欄,‘阮南安’三個字端端正正印在那裏,淡淡的墨香盈在鼻端,像一顆小小的蒲公英種子,飄飄蕩蕩落進心底,慢慢紮下了細小的根。

“謝謝老師。”南安垂下眼睛,微笑著把報紙收進桌子裏,並不過分激動。

王老師朝她滿意地點點頭:“你很有天分,遣詞造句都不落俗套,如果能戒驕戒躁安心寫下去,未嘗不是一條出路。”

南安小聲應了,依舊沒有表露出任何得意的神色,直到王老師回到講臺繼續講課,才稍稍放松下來,指尖輕顫,慢慢握成了拳頭。

命運實在是非常玄妙莫測的東西,南安默默地寫了幾大本日記和小故事,只當這是一種私人的宣洩方式,從來沒想過要從這種宣洩中得到些什麽,卻誤打誤撞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肯定,甚至以此為起點,開啟了一段與她此刻的憧憬截然不同的人生。

若幹年以後,她像一道影子一樣活在自己的文字背後,也借由文字收獲了無數讚譽,過上了足不出戶就能日進鬥金的生活,卻再也找不到今時今日的欣喜與堅定。

想來,她與文字的緣分,上帝早就借王老師之口告訴過她,只是十六歲的她並不明白那句“戒驕戒躁”真正的意義,還天真地以為強裝冷靜就是真正的雲淡風輕。

與南安此刻的冷靜成反比的,是桑嬈同學誇張的肢體語言。

趁著王老師講完一段課文,桑嬈大力拍了拍南安的肩膀,一臉與有榮焉的驕傲表情:“不錯不錯,咱們家還出了個文化人,北寧肯定開心死了!”

前桌的學習委員也偷偷回過頭,滿臉艷羨地看著南安:“你好厲害啊!我聽說《錦繡周報》很難過稿的。”

南安只是笑笑,也不作聲,她是一向不愛跟班裏的同學來往的,前桌見怪不怪,感嘆了兩句就扭頭去聽課。

南安這才放下筆,悄悄低下頭跟桑嬈咬耳朵:“放學我們去肯德基吃東西好不好?就當是害你遲到的賠罪了。”

“真的?”桑嬈兩只眼睛馬上亮起來,笑嘻嘻地挽著她的胳膊蹭了蹭,“叫上蕭倦和北寧,我們四個一起去。”

“行啊,叫上我哥就不用我買單了。”南安挑挑眉毛,突然想起些什麽,視線往不遠處的蘇韻身上飄了飄。

察覺到她的目光,蘇韻輕輕頷首,朝她微微一笑,依舊是有點怯生生又有點難以靠近的樣子。

“把蘇韻也叫上吧,吃完了正好讓蕭倦送她回家。”南安小聲向桑嬈提議。

桑嬈對蘇韻的印象倒還不錯,想著人多也熱鬧,就答應了。

過了一會兒,旁邊的一個男生拍拍桑嬈的肩膀,飛快扔了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過來,桑嬈瞥了一眼,轉手把紙條塞到南安手裏:“給你的。”

南安下意識看向宋涼的方向,對方朝她眨眨眼睛,馬上又收回了目光。

她在書本的遮掩下小心翼翼地打開紙條,上面只用清瘦修長的字體寫了一句話:恭喜你。

桑嬈湊過去偷瞄了一眼,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壞笑:“下午要不要叫他一起去?”

南安剛把紙條收進桌子裏,聞言立刻輕輕擰了她一把:“要死啊!讓我哥看見了怎麽辦?”

“蘇韻都能去,宋涼為什麽不能?”桑嬈笑著打趣她,“要不你幹脆就趁這個機會跟北寧攤牌算了,你們只是補補課,又沒有殺人放火。”

“得了吧。”南安照著黑板上的板書在書上圈出幾個通假字,頭也不擡就拒絕了,“我一開口他肯定要氣暈過去。”

桑嬈呵呵幹笑兩聲,不再說話,照著南安的順序圈了幾個字,嘴唇抿得緊緊的,拉出一個淡淡的憂慮的弧度。

從蘇韻出現開始,阮北寧整個人就保持著高度緊張的狀態,後來又出了南安寫送信那檔子事,他生怕桑嬈一不小心也鬼迷心竅誤入歧途,有事沒事就押著她給她補數學,試圖讓她在無邊的學海裏拋除一切雜念。

或許在潛意識裏,他早就把桑嬈當做自己家的一份子,當成需要他保護的對象了。

桑嬈心裏暗暗好笑,也不解釋,一日一日裝著糊塗,有時聽公式聽累了,就支起下巴對著阮北寧的臉發呆。

時間久了,心裏漸漸積起一層灰蒙蒙的愁緒。

從小到大,家裏的長輩一直誇桑嬈聰明識大體,因為她一貫很懂得大人之間那套粉飾太平的方法。

每次過年,不管父母鬧得多麽糟糕她都充耳不聞,但只要有客人上門拜年,她就會立刻沖出來把父母推進房間,若無其事地和客人說笑寒暄,憑一己之力支撐著一個家庭最後的和平假象。

同樣是在問題家庭中長大的小孩,南安雖然平時總是裝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跟誰都不太親近,但內裏還是個被保護得很好的小女孩,時常會流露出不解世事的天真,跟她比起來,桑嬈簡直粗糙得像個男生。

這大半年來,目睹了蕭倦的對蘇韻的沒臉沒皮,也旁觀了南安和宋涼的一拍即合,桑嬈不是沒有過迷茫的時刻,也不是沒有認真審視過自己的心。

但最終,她還是選擇了順其自然。

她從來都覺得,愛情是遙遙一見,電光火石間的怦然心動,殊不知,身邊那個遲鈍又呆板的人,早就在歲月無聲的流淌之中,一步一步走進她的心裏,成為她難以忽視的雜念。

那個一地狼藉的冬日午後,那個燈光璀璨的聖誕節,甚至多年前那個伏在他背上昏昏欲睡的夏夜,那些小小的歡喜與心酸,因為他的陪伴,統統化為生命裏的吉光片羽,藏在她心裏最隱秘柔軟的角落,不聲不響,渾渾噩噩地保存了許多年。

一想起那個人,心頭就會泛出一股清淡的甜蜜,伴隨著新鮮檸檬般的酸,一點一點把她包裹起來。

雖然茫然無措,雖然不知前路如何,但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窗外的天空明凈如洗,如同某人的目光,寧靜而溫和,有種讓人安心的力量。桑嬈擡起頭,輕輕瞇著眼睛,唇邊溢出一縷志在必得的笑容。

北寧啊,我們來日方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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