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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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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曠蒼穹下,漢白玉長墻旁,衛如流一人與大理寺眾人相對而立。

他身上穿著的這套黑色勁裝,是由普通布料縫制而成,絲毫不防水,早已緊貼在他身上,粗粗勾勒出削瘦而頎長的身姿。明明一身狼狽,但衛如流面對眾人的從容冷淡神情,卻讓人完全無法註意到他的狼藉。

在衛如流說完那句話後,周圍一時有些沈默。

哪怕是與舊友重逢頗覺歡喜的簡言之,也微微蹙起眉來,沒有想通其中諸般內情。

慕大老爺在看到屍橫遍野的場面時,都不曾有過絲毫動容,“衛如流”這個聽起來沒什麽特殊之處的名字,卻讓他的神情一點點凝固,漸化為晦澀。

慕秋被慕大老爺護在身後,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察覺到他異樣的人。

衛如流這個名字……有什麽不妥嗎?

或者應該說,衛如流的身份有什麽問題?

道路一側種有成排梧桐樹,枯敗的梧桐殘葉打著旋般飄落下來,不知從哪飛來的烏鴉盤旋在上空,叫聲嘶啞難聽之餘,也打破了此地對峙的沈默。

慕大老爺終於做出反應,他行揖回禮,溫聲解釋道:“原來是衛大人。官府邸報中並未提到刑獄司少卿換了人這件事,本官還以為刑獄司入了賊子,這才領著人擅闖刑獄司,還請衛大人多多海涵。”

“半個時辰前才換的人,慕大人不知道也實屬正常。”

秋寒簌簌鋪面而來,衛如流被一聲高過一聲的烏鴉嘶鳴吵得頭疼,他現在只想趕緊回去換了身上的衣物。

“楚河及其手下七十八名親信,盡數伏誅。如今除地牢犯人外,刑獄司空無一人,此地善後之事……”

刑獄司當然不只有這麽多人,楚河的親信只占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未免其他人出現在刑獄司礙事,他們一大清早就被控制住了。

慕大老爺主動接道:“我的人已經去通知京兆府的人了,京城中治安一事,自然該有京兆府來接手。衛大人盡可自便。”

衛如流與眾人錯身而過。

走到慕秋面前時,衛如流腳步一滯。

那方絲綢手帕就捏在手裏,正欲將它遞還,想到周圍這些閑雜人等,衛如流暫時打消了心裏的念頭,打算等下次連同那幾張銀票一並還給慕秋。

於是只是停頓須臾,衛如流便頭也不回地,自慕秋身側大步離去。

慕秋的視線從他那道背影一劃而過,漸漸上移,掠過枯敗的梧桐枝梢,瞭望浩蕩蒼穹。

那裏,烏雲被長風吹散,霞光穿破雲層,籠罩千年帝都。

不知不覺間,天又亮了起來。

***

沈默站在刑獄司官衙門口,遠遠瞧見衛如流的身影,忙迎上前去。

“老大。”

他餘光瞥見攥在衛如流掌心裏的帕子。

上繡幽蘭,明顯是女子所用之物。

很顯然,慕姑娘對他的請求沒有敷衍,確實把帕子借給了老大。

“下回別多此一舉。”衛如流說,聲音冷淡。

他指的自然是沈默請求慕秋遞帕子一事。沈默眼珠子轉了轉,假裝沒聽懂衛如流的話:“老大,什麽多此一舉?噢,我明白了,你是說我給你找了大夫這件事嗎……楚河那廝雖然不是什麽好東西,但他的武功確實不一般,我不是懷疑老大你的實力,只是讓大夫看看總不是什麽壞事……”

沒等沈默胡扯完,衛如流已翻身進了馬車裏。

這輛特制的馬車不僅能擋住弩||箭偷襲,還能冬暖夏涼,一入裏面,衛如流身體的冷意消退不少。他不再緊繃著,頭往後仰,閉上眼睛,姿態放松,直飛入鬢的長眉也柔和下來。

他體內的內力消耗殆盡,要不然也不會覺得身體冰涼,更不能輕易在慕秋面前露出疲態。

“老大,老大……”

沈默從後面追上來。

“你有沒有告訴慕姑娘,你救了翠兒的弟弟?”

衛如流連眼皮都懶得擡:“人是你救的。”

沈默:“……”

很顯然,老大沒有告訴慕姑娘。

翠兒弟弟是個聰明人,翠兒出事後,他意識到官府不僅不會放過翠兒,也很可能不會放過他。要是想為翠兒和母親討回公道,至少他要先保證自己活著。

所以翠兒弟弟主動收拾行李逃離揚州。

但那些人在揚州的勢力太大了,翠兒弟弟只是個普通讀書人,連拳腳功夫都沒學過,又能逃到哪裏去,很快就露了行蹤。

險些慘死劍下時,是沈默及時趕到救下他,助他離開揚州。

然而,要不是有衛如流提醒,沈默他怎麽可能想起來去救人,又怎麽可能知道該去哪裏救人?

沈默一嘆,惆悵道:“老大,我們明明做了好事,怎麽能不讓人知道呢?”

他家老大什麽時候是個做好事不留名,如此高風亮節的人了?

衛如流:“你可以宣揚出去。”

沈默再嘆:“老大,你我這幾年來就沒做過什麽好事,現在好不容易做了一件,我覺得很有必要再讓第三個人知道。”

這句話十分不中聽,衛如流竟分辨不出來是在罵他還是在誇他。

衛如流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好,斥道:“閉嘴。”

沈默委屈縮在一旁,哀怨自家老大不能理解自己的一派苦心。

昨日遇襲之後,慕姑娘對老大就沒了好臉色,今天又目睹了老大血洗刑獄司,想來她對老大的觀感一定直降谷底。

跟在老大身邊這麽多年,沈默還是頭一次看到老大對一位姑娘這麽有耐心。

他這不都是為了老大著想嗎!

“閉什麽嘴啊。”馬車內方才安靜下來,簡言之的笑聲就從外面傳了進來,語氣吊兒郎當的,“幾年不見,你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差了。”

“幾年不見,你的品味也是越來越俗了。”

回了一句,衛如流踹開馬車簾。

簡言之眼笑眉飛。

他直接鉆進來,動作行雲流水,仿佛預料到衛如流會有這樣的舉動。

不用衛如流招呼,簡言之反客為主,在馬車裏翻了個底朝天,尋出來一小葫蘆的酒。

他晃了晃金黃葫蘆,側耳聽裏面的水聲。

聽出來裏面還有大半葫蘆的酒,簡言之又重新眉開眼笑,拔掉葫蘆塞正準備和衛如流來幾口。

但眉眼才剛舒展,衛如流就給他潑了冷水:“裏面的酒是幾個月前沽的。”

簡言之的笑凝在臉上。

頗為嫌棄地看著葫蘆,簡言之怒從中來:“你不早說!”將這個破葫蘆摔回地上。

他揩了揩手指。

葫蘆放了幾個月,上面早就落滿灰塵,現在他的手掌和衣袍一角也都被蹭臟了。

簡言之用另一只幹凈的手掏了掏袖口,沒找到帕子,應該是他跟著慕大老爺離開大理寺時太過匆忙,忘了拿。

正在煩惱時,簡言之餘光瞥見一方雪白柔軟的絲綢帕子,伸手去取。

“你要幹嘛?”衛如流舉著帕子避開簡言之的手。

簡言之微微意外,茫然道:“擦手啊,一手都是灰。”

衛如流把帕子塞進袖子裏:“繼續臟著。”

簡言之:“?”

他用幹凈的手摩挲著下巴,左右瞧瞧衛如流,痛心疾首:“這才幾年沒見,你居然就變得如此小氣!你說說,我們兩什麽交情啊,借用你個東西都被拒絕,這也太傷我心了!”

“不認識你的交情。”

簡言之氣得磨牙,拳頭癢得很,要不是揍不過衛如流這廝,他現在就要摁著他狠狠……

嗯?不對勁。

簡言之琢磨過味來,仔細回憶了下那張帕子的材質和繡樣。

很快,簡言之嘴角掛了絲竊笑,戲謔道:“那是位姑娘家給你的吧。”

想到剛才那位站在衛如流身邊的貴女,簡言之問道:“慕家那位姑娘?”

“與你無關。”

“喔——”簡言之拖長尾調,在衛如流不耐煩地看過來時,才嬉皮笑臉道,“看來我猜的還真沒錯。”他用手肘撞了撞衛如流的胳膊,不懷好意開了口,“這有什麽不好意思承認的啊。”

衛如流以掌作刀,用了三成力道敲在簡言之手肘上。

簡言之嬌生慣養,區區三成力道也疼得他呲了呲牙,他捂著自己泛紅的手肘,叱道:“衛如流你這混賬!我剛剛還說要請你去蘭若庭吃飯,給你接風洗塵,現在我把錢拿去餵富貴,也絕不請你吃飯!”

富貴,是他養的一條狼狗的名字。

衛如流道:“求之不得,過了這個巷子口,你就下車回簡府吧。”

“你!”

馬車逛過巷子,衛如流掀開簾子往外看去。

暴雨方歇,那家他光顧過的面湯鋪子並未開攤。

他有些遺憾地放下簾子。

***

慕大老爺一連串吩咐下去。

下屬們領了事,急忙散開,負責掃尾。

少頃,這條道路上只剩下慕大老爺和慕秋兩人。

慕秋垂著頭,擺出聽訓的姿態,等待著慕大老爺詢問和訓斥她。

她心裏其實有些忐忑。

回到慕家才幾天時間,她已經完全拿自己當慕家人看待,心中對慕大夫人和慕大老爺這些長輩漸漸升起孺慕之情。因此,慕秋不想給慕大老爺留下什麽不好的印象。

慕秋緊張地捏了捏手,拇指指腹反覆摩挲著其他指骨。

她感覺到慕大老爺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帶著一些審視。

慕秋心神不定,等著慕大老爺開口說話,然後她聽見慕大老爺問她:“嚇壞了吧。”

慕秋鼻子驟然一酸。

在慕大老爺面前,她終於能表露出自己的驚嚇和恐懼。

“是有些被嚇著了。”

寬厚溫熱的手掌落在她的發旋上,動作生澀地拍了兩下,似是在無聲安撫她的情緒。

慕大老爺微笑道:“這回還好沒出什麽大事,以後遇到危險,不要隨便往裏面闖了,知道了嗎?”

慕秋眼眶也熱了起來。

從昨天遭遇刺殺再到今天親眼目睹這一切,哪怕心中恐懼,慕秋都不曾哭過,此時在慕大老爺的溫聲寬慰下,一股名為委屈的情緒自心口蔓延上來,堵得她喉嚨有些發癢。

慕秋一時說不出話,只好點了點頭。

“好了,前面那座亭子還是幹凈的,我們去那坐會兒吧,等到京兆府的衙役到了,大伯父再與你一同回府。”

這是一座六角涼亭,立面為雙層,亭子裏設有石桌和石凳。

涼亭前方是片花圃,裏面種著灼灼盛放的各種品種的菊花。

顯然是一處專門用於觀景的地方。

落座後,慕大老爺欣賞著一叢接一叢的菊花,隨口問慕秋:“怎麽不在家裏等消息,而是來了刑獄司?”

慕秋知道大伯父早晚會有這一問。

只是她有些糾結,還沒想好該如何說出玉扳指的事情。

提到玉扳指,就必然會提到衛如流。

要是大伯父再問她,當時為什麽不把玉扳指交給家裏人,而是選擇給衛如流這個萍水相逢之人,她又要如何解釋。

子不語怪力亂神,要是她全盤說出那場噩夢的內容,大伯父能夠信任她嗎?

在慕秋沈默思索時,慕大老爺沒有催促她,而是耐心等著。

他能感受到慕秋的遲疑和糾結,但他不清楚這些情緒從何而來,只好尊重她,留足時間讓她自己去判斷。

片刻,慕秋沈沈舒了口氣:“大伯父,我昨夜做了一場噩夢,夢到刑獄司今日會被人血洗。明明只是一場夢,但我醒來後一直惦念著放不下,幹脆就坐馬車來到刑獄司,想著……來親眼看看。”

事涉慕家滿門命運,她肯定不能完全隱瞞那場夢的內容。

說出來後哪怕大伯父他們不信,也能稍稍給他們提個醒。

但距離慕家出事還有幾年時間,她也不用現在就一口氣透露完所有內容。

慕大老爺顧不得欣賞花花草草了。

他環顧四周,下屬們都去忙活了,周圍沒有任何人。

慕大老爺這才松了口氣,摸了摸打理得極好的胡子:“陛下格外忌諱這些事,日後不要再和其他人提及這個夢,哪怕是你爹問起也別說。”

慕秋錯愕。

她都做好慕大老爺不相信她的心理準備了,哪想,慕大老爺不僅信了,還打算直接揭過這個話題。

“大伯父,在夢裏,血洗刑獄司的那人想對我們慕家不利。”慕秋連忙上起眼藥,務必讓她大伯父警惕衛如流這個人。

“他……你與他認識?”

慕秋連一秒都不曾遲疑,果決搖手:“不認識。”

就算以前認識,從今往後也不認識了。

慕大老爺問完這句話,才想起來方才他也這麽問過簡言之。

只是那時,毫不猶豫說著“不認識”的是衛如流。

“不認識就好。”慕大老爺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他指著那叢開得最艷的花,語氣裏帶著說不出的覆雜與惆悵,“秋兒,每一任刑獄司少卿都像這叢花,看似氣勢正盛,實則處境是烈火烹油,說不得什麽時候就成了秋後的蚱蜢,被冬雪一覆,無薄棺入殮。”

他不知道衛如流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京城。

也不知道衛如流為什麽會擔任刑獄司少卿。

但他知道的是,衛如流將會比以往任何一位刑獄司少卿面臨的處境都要艱險。

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

任何與他扯上關系的人,都難得善終。

而秋兒與衛如流……

若不是當年發生了那些事情,他們二人怕是早有婚約在身。

看來等過段時間,他得讓夫人抓緊些,為秋兒尋覓一位家世、人品、相貌樣樣出眾的夫婿,先定下她的婚事。

京兆府眾人險些趕路趕斷腿,終於姍姍來遲。

為首的長官京兆尹扶著墻呼哧呼哧喘了許久,才動了動肥胖的身體,讓人帶他去見慕大老爺。

論官階,慕大老爺的官階比京兆尹大許多,慕大老爺不知交代了些什麽,京兆尹拭去額頭汗水,面露難色,但還是應了聲。

“走吧。”慕大老爺折身回來找慕秋。

穿過長廊時,原本倒在此處的屍體都被挪走了,只有透過沒被沖刷幹凈的血汙,才能還原一二這裏發生的事情。

慕府馬車輕晃著啟程。

拐過巷子時,緊閉著的馬車簾子驟然被人從裏面掀開一條縫。

薄光透窗落入慕秋的眉眼裏,她借著秋光,看見巷子拐角處的一片空地上,有一間稍顯陳舊的面湯鋪子。

暴雨過後,這家面湯鋪子又重新開了業。

一對老夫婦正在裏面忙得不亦樂乎。

擦桌子的擦桌子,揉面的揉面,鍋裏還在用柴火熬著湯。

熱氣蒸騰而上,帶著慕秋最熟悉的人間煙火氣息。

籠罩在慕秋心頭久久不散的陰霾,在這片霧氣中一點點化開。

慕秋微微一笑,吩咐白霜:“去買碗面帶回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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