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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殺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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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揚州走水路回京城,大概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

商船在茫茫江面上航行,頭兩天還能看到其它船只的身影。隨著商船沒入這片江流,周遭的景致只剩下一成不變的松濤碧波。

慕秋坐在船艙裏,正在詢問白霜有關慕家的情況。

白霜:“現在東院住著大老爺一家,咱們住在西院。”

慕大老爺和慕秋的父親是一對嫡親兄弟。

兩人同在京中為官,雖已分了家,卻沒有分府居住。

不必慕秋追問,白霜繼續道:“大老爺和大夫人感情極好,大房的孩子都是大夫人所出。”

大房共有一子一女。

堂兄慕雲來於兩年前在殿試上被點為探花郎,現在正在翰林院裏任職。

堂姐慕夏嫁給了慕雲來的同窗好友,如今隨著外任的丈夫待在西邊,短時間內都回不了京城。

簡單說完大房的情況,白霜擡頭瞥了眼慕秋,輕聲道:“至於咱們二房,現在是駱姨娘在管著。駱姨娘還為老爺生了兩子一女,頗得老爺寵愛。”

慕秋微微蹙起眉來:“我娘……”

“夫人十年前病故了。”白霜低聲道。

十年前白霜的年紀也不大,不過她是府裏家生子,父母都是慕家老人,倒是聽說過這些舊事。

“我聽我娘說,小姐失蹤前一段時間,夫人已重病不起,棺槨等物悉數備好,院子裏的人都忙著伺候夫人。再加上當時府裏出了不少事,下人們疏忽了對小姐的看顧。”

“後來小姐失蹤……”說到這裏,白霜頓了頓,方才繼續道,“夫人強撐了三天,一直等不到小姐的消息,當夜就病故了。臨終前留下的遺言便是讓老爺找回小姐,如今總算是老天保佑。”

也許是血脈天性,慕秋對自己的親生母親毫無印象,可聽了白霜的話,她心底還是忍不住升起一股酸脹。

這個懷胎十月生下她的人,最後是帶著遺憾咽氣的。

一別,就是十年生死兩茫茫。

“我娘可曾留過什麽東西給我?”

“夫人病逝後,她的嫁妝和常用的物件全部都被封存進庫房了。老爺說這些東西都是留給小姐你的,小姐何日回府,這些東西就何時重見天日。”

聽到這番話,慕秋心裏稍稍松了口氣。

——這麽看來,她爹是個腦子拎得清的。

這些年裏她常聽郁墨說起哪一家寵妾滅妻,哪一家是姨娘管家,外加家主掂量不清楚,庶女直接踩在了嫡女頭頂上。

她離家多年,如今回府,不論如何都是屬於弱勢。

那位駱姨娘膝下有二子一女,又管著二房庶務,基本算是二房的半個主母。

如果她爹腦子實在拎不清,她剛回府怕是會遇到不少麻煩。

“府中可還有其他長輩?”慕秋心情輕快,唇角微微上揚。

夜間燭火籠罩著她,映得這幾分笑意更加溫柔。白霜看著慕秋,心裏忍不住讚嘆出聲。

慕夏小姐沒出嫁前,便是帝都有名的美人兼才女,到了適婚的年紀,府門口的門檻幾乎被媒婆給踏爛了。

可白霜覺得,慕夏小姐比起自家小姐仍遜色三分。

楞了楞神,白霜回道:“沒有了。”

慕秋點頭。

這麽看來,慕家的人員構成還是比較簡單的。

想了解的事情都了解得差不多,慕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小姐,近些日子你可是遇到了煩心事?”白霜輕聲問道。

慕秋用指尖揉了揉眼底的青黛。

她的精神狀況自然瞞不住這位貼身伺候的婢女。

“沒什麽,只是有些睡不好。”

任誰天天做夢,在夢裏把一個人反覆捅個對穿,都會睡不安穩。

這麽想著,慕秋竟覺得有些好笑。

算起來,那個叫衛如流的,在夢裏至少被她捅過二十刀。

——刀刀正中心臟。

***

半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

船上的蔬菜瓜果消耗得差不多了,正好明日中午船會途徑一個建有碼頭的城鎮,船長打算在那裏停靠半日做些補給。

慕家管事特意過來拜見慕秋,告知此事:“小姐若是覺得在船上待得煩悶,可以下船去逛逛。”

慕秋確實起了興致。

這半個月來,她逛過的最遠的距離,就是從船艙到甲板。

若是能到陸地走走,哪怕什麽都不做,也是極好的。

“多謝陳管事。”

慕家管事笑道:“未免有人沖撞了小姐,小姐下船時最好帶上幾個侍衛。”

“應該的。”

第二日中午,慕秋換了身尋常衣著。

她戴上一頂錐帽,在白霜和四個侍衛的陪同下,走到叫賣聲不絕的碼頭。

過往的船有不少都會停留在此處補給,因此碼頭周邊設有很多家茶館酒樓。

在船上吃了半個月,慕秋下船前特意找船長打聽了一番,知道碼頭邊有一家叫“醉仙居”的酒樓味道最出色,河鮮做得極地道,而且酒樓裏還會出售自家釀的酒,別有風味。

“我們過去吧。”

慕秋一眼就看到了建在碼頭不遠處,高兩層,修得頗為古韻雅致的醉仙居。

很快,一行人抵達醉仙居。

現在正是飯點,醉仙居裏熱鬧得很。

放眼望去,大堂幾乎已經沒有空的桌子。

好在慕秋他們的運氣還不錯,二樓正好還剩兩張空桌子,其中一張恰好還在窗邊。

慕秋和白霜兩人坐在窗邊那張桌子上,聽著店小二報菜名,點了幾道特色菜,又要了一壺酒。

等待菜端上來時,慕秋支著下顎,垂眸望著街道處的人來人往。

一道熟悉的身影闖入慕秋視線。

那人從碼頭行來,徑直走進醉仙居。

慕秋笑了下。

果然人生在世,沒幾個人能逃得過口舌之欲。

哪怕是這位舉止古怪的魏江公子也沒免俗。

慕秋收起視線,剛轉回身子,魏江的身影已出現在二樓樓梯口。

店小二追在他身後急急喊道:“公子,這位公子,二樓也沒桌子了!”

魏江聞言頓住。

沈默片刻,他直接轉身,打算離去。

“魏江公子稍等。”慕秋撩開眼前輕紗,出聲道,“如果公子不介意,我這裏正好還有空位。”

魏江抱著那把彎刀,側過半邊身子打量慕秋,沒有馬上開口應承。

他的目光裏帶著些淡淡的審視意味。

明明只是郁家門客,這份審視卻像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姿態。

這種姿態其實極易惹人生厭,可他做出來時,卻帶著天經地義的自然。

慕秋任憑他打量。

她剛剛會出聲,只是因為在她過往的十年人生裏,她對酒樓拼桌這種事習以為常。恰好對方又是個認識的。

至於來還是不來,都隨對方。

打量片刻,魏江擡腿走到慕秋對面,拉開長凳坐下,點了兩道菜一壺酒。

那把纏著白布、形制詭異的彎刀,被他放到桌子右側。

慕秋忍不住盯著這把彎刀。

刀劍這種傷人的利器,按理來說都應該收入鞘中攜帶。

可是慕秋每次見到這把刀,它都不在鞘中,只被它的主人用白布纏住刀鋒。

難道武功高強的人都有怪癖?

醉仙居的菜上得很快,每道菜的品相和香味都極佳。慕秋用筷子夾了一口河鮮送進嘴裏,又品嘗了一口酒,唇角忍不住翹了翹。

在她和白霜用飯時,魏江抱著個茶杯,坐在那看窗下人流。

慕秋完全當對方不存在,心滿意足地吃著半個月以來最豐盛的一頓飯。

等她和白霜用完午飯,對方的菜才剛剛上齊。

慕秋起身,朝魏江行了一禮:“那我們就不打擾公子用飯了。”

領著吃飽喝足的白霜和侍衛下樓。

向掌櫃結賬時,慕秋讓白霜把魏江的酒菜錢一並付了。

離開酒樓,慕秋進到城鎮裏逛了逛,買了些不常見的小玩意。

算著時間差不多了,他們才走回碼頭登船。

“小姐回來得正好,若是再晚些,我就要派人去尋了。”陳管事在船頭候著,一瞧見慕秋,連忙迎上來。

“可是耽擱了啟程的時間?”

“這倒沒有,是船長說等會兒會下雨,我擔心小姐回來得晚了正好趕上。”

幾句話的功夫,江上的風果然比先前大了不少,天色也越發陰沈。

半個時辰後,船啟程時,雨已經下了起來。

雨勢不大也不小,夜晚本就極難視物,現下更是看不清遠處的江面情況。

船的速度放緩下來,小心航行。

子時過半,船上徹底安靜下來,除了值守的兩個船員,其他人都已經在房中熟睡。

靜謐之中,有四艘船只正在向郁家商船靠攏。

有蒙面人立於船頭,一身黑色夜行衣,手中那把長劍散發出冰冷無情的味道。

***

慕秋又做了噩夢。

醒時聽到外面的雷聲,一時竟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緩了片刻,慕秋下床。

摸了摸茶盞,是溫的。

看來白霜睡前換過裏面的水。

拎起茶盞,慕秋忍不住嘆息出聲,神情懨懨:有完沒完,這場夢她到底還要重覆做多久啊!

就在此時——

一道倒地的悶響聲從外面傳入慕秋耳裏。

再然後,竟是一聲刺耳得足以撕裂靜謐的叫聲,像是某個人在拼盡全力給船上其他人示警。

慕秋神情微楞,還沒思考清楚這是怎麽回事,手已經迅速伸向床頭,把她睡前卸下來的那根發簪攥住,收入袖裏。

她握著發簪,小心朝門後走去。

外面走廊逐漸傳來動靜聲,顯然船員和慕家的人都被那道叫聲吵醒了。

慕秋有些緊張,輕輕吸了兩口氣,卻沒有打開門沖出去。

她的侍衛們都知道她住在這裏。

與其亂跑一頭栽進敵人手裏,還不如留在這裏等待救援。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淩亂,間或夾著幾道淒厲的喊殺聲和慘叫聲。

這些聲音離慕秋越來越近,突然,有道黑影出現在門前,提著一把斧頭狠狠砍下。

只是一斧頭,木門便已搖搖欲墜。

慕秋神色微變。

一句話不說直接動斧頭,絕對是來者不善。

她下意識捏緊了簪子,從中汲取幾分勇氣。

下一刻,外面那人提腿,踹向木門。

木門應聲倒下,一把長劍幾乎是立時架在了慕秋脖子上。

慕秋瞇起眼,打量著握劍的蒙面人。

對方穿著夜行衣,身材格外魁梧,手裏的長劍品相不凡。

看著並不像是橫行江上的普通匪徒。

蒙面人腳步逼近。

劍隨他動,慕秋不得不往後退。

直到慕秋退無可退,蒙面人才停下。

慕秋壓下心底的慌亂,帶著試探問道:“你們潛上船應該只為求財,要多少你只管開口,我都可以滿足。”

蒙面人冷笑:“慕小姐,把東西交出來吧!”

聽到對方的稱呼,慕秋心下一沈。

對方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他應該很清楚,今夜對她出手,不僅是得罪了慕家,也會得罪郁家。可是拼著得罪這兩大家族也要出手,既說明了那樣東西的重要性,也體現了他們的決心,很可能為達目的絕不罷休。

“什麽東西?”慕秋神情茫然,隱在袖子裏的簪子輕輕動了一下。

她不會武功,但和郁墨混久了,手裏也學過三兩招制敵的技巧,若是——

“慕小姐。”蒙面人突然又笑了下,目光垂落在慕秋左手,“我手裏的劍可不會像我一樣憐香惜玉,把東西丟掉吧。”

慕秋聽出他話中警告,默默將簪子松開。

簪子落地時,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把那個琴師死前給你的東西交出來!”蒙面人看似從容,眉間還是透出焦躁。

“什麽東西?”慕秋又把這個問題重覆了一遍。

蒙面人冷笑:“看來慕小姐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

他手腕微微一動,慕秋的脖頸已經可以感受到劍鋒散發出來的冰涼。一陣寒栗從那裏迅速向身體四周蔓延開,慕秋臉上血色瞬間消散。

就在劍鋒即將劃破皮膚時,一道腳步聲出現在門口。

蒙面人迅速側身,看向來人。

魏江一身玄衣,裹挾著秋日特有的寒意出現。

面具像平時一樣穩穩戴在他臉上,有滴血濺在上面,給這個沒有花紋的面具添了血色做點綴,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最大的不同是那把彎刀。

此時刀上再無任何布條。

刀鋒被鮮血洗練,不斷有鮮血匯聚成股從刀尖墜落。

他提著刀,一言不發,如入無人之境般走入船艙裏。

一陣濃郁的血腥味隨著他的腳步在室內彌漫開,以此宣告他的到來。

“丟下你手裏的武器,停在那別動,不然我就殺了她。”蒙面人縱橫江湖多年,第一次在一個人身上察覺到這麽重的危險氣息,他幾乎是瞬間就暴喊出聲。

怎麽回事。

蒙面人心裏有些急躁,也有些想不明白。

明明他的手下已經控制住了整條船,這個男人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難不成……

仿佛是知道蒙面人在想什麽般,魏江開口,腳步不停:“攔路的,自然都殺了。”

他的聲線清冷,語調悠然。

就像是一壺特意添了秋光釀造的美酒,溫醇之餘,也帶著秋日特有的涼薄肅殺。

看著魏江絲毫不照著他說的去做,蒙面人手腕處的青筋幾乎暴起:“慕小姐,他不聽我的話,那你和他說吧。”

劍身順勢劃破慕秋白皙細膩的皮膚,輕輕沒入血肉之間,她的脖頸纖細,在三尺青鋒劍下,這條美麗的生命脆弱得如同薄紙,隨時都可能化為灰煙消散於天光之中。

劇痛幾乎在一瞬間控制了慕秋的大腦,她能清楚聞見屬於自己的血腥味。

心裏瘋狂把蒙面人和魏江都問候了一頓,面上,慕秋只能強忍著疼痛。

不知道為什麽,慕秋有種直覺,魏江壓根就不把她的命放在眼裏,會過來營救她,估計還是看在那一千兩的份上,但要說多盡心,那肯定沒有。擁有這種想法的他,是肯定不會丟棄自己殺敵的武器的。

心裏明白結果,但慕秋還是強忍著疼痛,顫抖著,緩慢道:“魏江,丟下你手裏的武器,停在那別動,我的命現在就在——”

話說到這,慕秋心下發狠,身體猛地朝旁邊狠狠摔出去。

蒙面人瞳孔微縮,顯然沒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反應。

他手中長劍再次送出,朝她脖頸刺來。

避無可避的那刻,一道刀光先一步從蒙面人的身後刺來,捅穿他的心臟。

刀刃拔出。

那把彎刀帶出大片的血肉。

呆楞之間,慕秋被血兜頭濺了一身。

這一切,不知怎麽的,竟和那場夢有幾分詭異的重合。

蒙面人的身體重重倒下,那把長劍隨著他一並摔在地上,發出劇烈聲響。

慕秋頭腦一陣暈眩,捂著胸口瘋狂幹嘔,動作幅度太大扯到脖頸的傷口,又加重了身體的疼痛。她額頭冷汗直冒,再也不覆方才的鎮定和冷靜。

魏江抖落刀上掛著的血肉時,漫不經心掃她一眼:“沒殺過人?”

危機解除,脖頸的傷疼卻不致命,雖然身體難受,慕秋的心情倒是放松不少。

“殺過。”

看著眼前這個戴著面具的男人,慕秋惡狠狠地咬牙出聲。

“殺過一個窮兇極惡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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