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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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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嬰仰頭枕在竹墊上,任由內侍用肥皂輕柔地給他洗頭發。

在第三遍被打上肥皂泡時,張嬰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我每個三日便會清洗一次頭發,很幹凈的。”

內侍的手指微微一顫,不一會兒,趙文的嗓音輕柔的響起,道:“如您所願,小郎君。”

張嬰一楞,總覺得今日的趙文格外順從。

他緩緩睜開眼,疑惑道:“能不能給我句準話,到底什麽驚喜等著我?”

趙文連忙道:“嬰小郎君,這事沒落到實處,奴可不敢說。”

張嬰默默地翻了個白眼,不過在他以為又一次戛然而止時,趙文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過老奴可以說,小郎君已經邁過最大的那一道坎了。”

張嬰心神微動。

已經邁過去最大的一個坎。

難道指的是剛剛在偏殿說的策論?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在他挑刺最鬧騰的時候,四位大佬全部閉目養神,一個開口說話的都沒有。

唯獨說到“舉孝廉”政策時,王丞相睜眼提了一嘴。

馮去疾也在一旁旁敲側擊地說,如果擔心“郡守舉孝廉”人數過多,會沖擊科舉進入官場的人才的話,可以給因孝順品德舉薦上來的人安一個民爵,能彰顯身份,也又不至於導致官員體系臃腫。

民爵?爵位?

思及此,張嬰試探性地開口道:“難道是要獎賞我一個身份?”

“哎嬰小郎君啊,這,這話老奴可從來沒有說過啊。”

趙文在一旁求饒地說了兩句。

也正因為他這份態度,幾乎側面證實了張嬰的猜測。

張嬰收回視線,打了個哈欠道:“就這……也需要我在這什麽宮裏洗刷三日?”

“是蘭池宮。”趙文的嗓音透著點無奈,壓低聲音道,“嬰小郎君,這裏畢竟是鹹陽宮,人多口雜,人心難測。謹言慎行謹言慎行啊。”

張嬰懶懶地嗯了一聲,正巧內侍松開洗頭發的手,他直接滑進大池子,一下潛水再一個冒頭而出,伴隨著“嘩啦啦”水聲,他忽然一怔。

蘭池宮?

他一路狗刨式地游到窗邊,掀開薄沙一般透亮的窗帷,恰好能看清楚不遠處精致的涼亭水池,以及時不時落在池中嬉戲的水鳥。

張嬰擦了把眼,嚴肅道:“是蘭池宮?引水而建的蘭池宮?”

蘭池宮,歷史上仲父唯一一次被刺殺卻找不到人的地方。

趙文一楞,道:“小郎君說的應當是鹹陽城外的一座蘭池宮。”

張嬰一拍臉頰,不是這啊。

安心了。

他起身擦拭身體,同時道:“我何時能出宮?”

趙文回道:“陛下的意思是四日之後。”頓了頓,他補充道,“陛下特意強調了,不可離宮。”

張嬰擦臉的手一頓,不能出宮?難道是封爵和祭祀儀式掛上鉤了?

他想了想,道:“唔,能幫我帶封信出宮嗎?順便也問問烏兄的情況。”

趙文拱手道:“唯。”

……

……

與此同時,鹹陽宮偏殿。

殿內只剩下嬴政、扶蘇、馮去疾、王綰、李斯,以及後面才趕來的隗狀和奉常。

在隗狀和奉常行禮過後,嬴政讓李斯將之前張嬰在偏殿內的四問四答,全部轉述給隗狀和奉常兩人聽。

隗狀眼底異彩連連。

奉常則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胡須。

嬴政瞟了一眼他們,忽然哈哈一笑,道:“如何?”

朝臣們紛紛拱手稱讚。

扶蘇先道:“奇思妙想,不愧神童之名。”

王綰道:“劍走偏鋒,引人深思。”

馮去疾道:“觀點一針見血,奇才。”

“哎!都是相伴多年的老臣。這些虛言不必多說。哎,不至於不至於……”

說是這麽說,但嬴政連魚尾紋都帶著得意的笑,就像“低調炫耀孩子又強壓喜悅”的長輩一樣,看得其他朝臣們眼角抽抽。

等眾人安靜下來,不再誇獎張嬰。

嬴政來回踱步了一圈,對趙高招了招手,同時調侃了一句,“去搬點椅子過來。再給爐子添點火,免得大家都拘謹地凍在這,不敢多說話。”

趙高連忙躬身進來挑火爐。

其他幾位朝臣紛紛落座,面面相覷,然後又低聲誇了張嬰幾句,氛圍又多了幾分和睦。

直到某朝臣第三次用到“奇思妙想”同義詞誇張嬰時,嬴政終於開口道:“哈哈,好啦。今日的議題倒也不全是阿嬰。”

說到這,他先看著王綰,道:“王丞相,在你看來大秦應當用軍爵舉薦制,郡守舉薦制還是科舉制?”

王丞相沈默了一會兒開口道:“以大秦的近況而言。徹底摒棄舉薦制是不可行的,但嬰小郎君經提出的問題也值得深思。臣想著,不若前十年,我大秦還是以舉薦制為主。多去各郡縣開設一些官方學室。

十年之後,大秦境內的學子增多,我們再開始實施科舉制。”

嬴政微微皺起眉,道:“需用十年?”

王丞相無奈一笑,他道:“陛下,在老臣看來,十年或許還趕了些。”

嬴政並未發表太多的評價,然後看向了李斯,道:“李廷尉。你對這個制度最為積極,有何高見?”

李廷尉拱手道:“臣大體認可王丞相所言。但十年太久。在臣看來,三到五年,便可大力推廣科舉制。因為唯科舉制,才可逐步替代軍功爵制。”

嬴政微微頜首。

王丞相卻皺起眉,反駁道:“三到五年,尋常黔首豈可熟讀秦律?你可知曉,那些吏師弟子,在改弟子籍之後,四年內可免服役去專心讀秦律。

四年免服役情況下,弟子都不一定能成才,你讓那些需要服役的黔首學三到五年就參加科舉?這不是兒戲嗎?”

李斯不急不慢地開口道:“我明白王丞相您的意思,但臣的想法有二,其一,我們為何要尋找一個制度取代軍功爵制,是為了黔首們一個改變階層的機會。現在機會給了,能不能拿到就看他們自身的實力。

王丞相,這就像,商鞅提出軍功爵制,不是為了讓所有上戰場的黔首都能拿公士,而是為了讓黔首們主動願意奔赴戰場,為大秦而戰。

同理,我們的科舉制度,不是為了讓黔首都能考上,而是讓他們願意主動識字,安分守己地拼搏,維護大秦穩定。

你擔心的問題與我們需要解決的問題,不可同類而語。”

李斯說到這,不光王丞相皺緊的眉頭放松了些,其他朝臣也若有所思。

李斯稍稍喝了口茶水,繼續開口道:“當然,王丞相的顧慮也有道理。若是開科舉後,卻一個黔首都未錄入,也會令朝廷失信於百信。

所以臣想,經科舉選拔出來的人,皆從小吏開始做起,這樣並不需要對方徹底熟讀所有大秦秦律,但也能用。”

說到這,李斯開始舉出,比如征收田租的小吏,只需要熟讀《田律》和《倉律》就可以參加考試。少府的小吏,也只需要《效律》、《倉律》、《工律》等。

說完例子,李斯看著其他人認可的視線,繼續道:“當他們成為小吏之後,三年一次考評,甲等者可再前往鹹陽參加晉升大考。是以,不必十年那麽久。”

“科舉選拔出來的人皆從小吏做起?”

王丞相思考了一會,搖

了搖頭,“這是給了白身機會,但三年一次考評才能晉升。耗時太長,無法吸引真正學富五車的大才過來。”

李斯一頓,無法反駁。

馮去疾忽然輕笑一聲,道:“王丞相,這個問題嬰小郎君不是給過解決方案麽。

他說,科舉可以像軍爵制一樣,層層篩選,考三四次,也給他們分幾個等級。皆時,官府可按他們的分數排名分配人才。

我們這也差不多,官署多出幾套策問試卷,多篩選幾次,成績達標的黔首分為小吏,成績甲等優異且能做出策問的提拔為郎官……”

他後續還詳細說了一些,基本上就是將科舉分門別類細化後再考核。

馮去疾一邊說,李斯一邊點頭,偶爾還在一旁低調地補充兩句,兩人看起來相得益彰,不像政治對手,反而有點同盟的味道。

片刻後,李斯扭頭看向王綰,聲音帶著點笑意,道:“王丞相,這馮相向來是與你合拍的,您看還有什麽要補充嗎?”

王丞相瞥了一眼意氣風發的李斯,輕笑一聲,起身道:“並未。”

李斯一楞。

王丞相卻不再看對方,而是朝著嬴政面前,拱手道:“陛下,臣年事已高。如今最大的困惑已解,老臣無愧於國事,還望陛下恩準老臣辭官而去。”

李斯:!!!

不光李斯楞住,現場幾位朝臣的表情也很是訝異與茫然。

馮去疾更是急得捂住心臟,似是想沖過來捂住王丞相的嘴巴。

這其中,唯嬴政與扶蘇滿臉淡定,似乎早已預見這一幕。

嬴政道:“王丞相相伴三十年,乃國之棟梁。此去,朕不舍也。”

王綰灑脫一笑,道:“臣本布衣。能得陛下看重,為大秦效力,此生足也。”

……

嬴政與王綰來回拉扯了二十多次對話,從最初的相遇,到中間的相互守望,再到現在的依依不舍,充分描繪出一副大秦君臣相宜圖。

最後,嬴政走下臺階,扶起彎腰的王丞相,道:“若你離去,何人可接替你。”

這話一出,偏殿所有朝臣都豎起了耳朵。

尤其是李斯,他已經反應過來“王綰辭官”這是一出早已安排好的戲。

他微微挺直了背脊,甚至瞟了一眼馮去疾,似是認為馮去疾之前突然與他友好交流的模樣,是因為提前知曉情況而主動示好。

其他幾位朝臣也陸續將目光落在李斯身上,畢竟從功勞、背景而言,他確實是最適合當丞相的人選。

這時,王丞相頓了頓,開口道:“臣認可,陛下所認可的!”

李斯豎起耳朵,含笑準備起身謝恩。

嬴政卻輕輕一笑,直白道:“丞相說的可是阿嬰?”

眾人:!!!

李斯差點扭到了脖頸。

他瞪大眼盯著王綰,放在膝前的雙手早已竄成了拳頭。

王綰無奈地瞅了陛下一眼,斬釘截鐵道:“陛下所言甚是,老臣說的正是張嬰,可當上卿。”

“啪嗒!”

不遠處忽然掉下來一個銅罐。

嬴政等人將目光轉過去,便見李廷尉連忙起身撿掉落在桌子下面的銅罐,嘴上還說道:“陛下贖罪,老臣,臣剛剛一時不慎扯到袖子,才,才令銅罐摔了下去。”

朝臣們沈默了。

他們都能理解李斯的失態。

誰能想到板上釘釘的事也會黃呢?

半晌,李斯才將銅罐撿起來,他看著手中的銅罐,沈默了一會,他才擠出一個笑容道:“陛下,好事啊。看來我大秦又要留下一段“神童拜相”的佳話了。”

嬴政深深地看了李斯一眼,道:“馮去疾,隗狀,你們都是丞相

府的老人。目前正是統籌舉薦、科舉官制的重要時刻,有什麽政事,你們當與阿嬰一起在丞相府處理。

李廷尉,你對科舉制也有不少獨到的見解,有關秦律律法的試卷出得也很好。這樣,你會同其他相關官署,擬定定下一任科舉大考的幾位主官人選。之後,記得將名單交予阿嬰他們敲定……”

嬴政陸續囑托了許多,連丞相郎官要如何輔佐都有提及,細致得很。

朝臣們臉上的表情越發變得微妙起來。

好家夥,本來還以為是和甘羅一樣的榮譽上卿。

但看看現在,又是安排馮去疾,隗狀兩位老人聯袂處理,又是讓李斯做完事之後還要交給張嬰敲定。

這一方面是敲定了張嬰的權利,絕不是一個樣子貨。

另一方面也在暗中敲打李廷尉剛剛的話——類比甘羅,但甘羅拜相之後反而沈寂了。

朝臣們都懂的事,李廷尉這人精何嘗不知道。

他心下狂呼海嘯,臉上卻重現展現出謙卑,滿臉誠懇道:“陛下考慮得極為妥帖,但老臣想著,若只讓嬰小郎君最後審閱,怕是學不到太多。

不如讓嬰小郎君先來廷尉這邊多多歷練,老臣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教導得盡心盡力。”

說到這,他的目光似是瞟向了扶蘇。

嬴政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看得李斯的背脊又彎低了一些,半晌,他道:“準!”

李斯這才起身。

王綰沈默地看著。

雖並未卸任所有的官職,但一旦確認可以脫下丞相的官袍後,他渾身輕松了許多,就連視角都變得通透了一些。

他看著李斯試圖利用“張嬰巡視九卿,恐奪權”這種事,暗示挑動扶蘇。

他看著扶蘇不為所動的淡然。

他看著陛下明明看透李斯的小花招,卻什麽都沒有說的平靜。

他看著其他同僚們眉頭緊鎖,就知曉他們必然頭發又要白幾根,幾宿無法入睡。

……

在嬴政宣布下朝時,王綰大邁步走在最前面,憋不住暢快地感慨了一句:“辭職真好!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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