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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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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來的皇子們不約而同地看向胡亥。

扶蘇的臉色最為嚴峻,因為他很清楚胡亥對張嬰的那點小九九。

“父皇!”

胡亥當機立斷,立刻可憐巴巴地看著嬴政,“那什麽熊家子,我不知道的,我不太清楚。”

“嗯?”

嬴政聽到狡辯的話差點氣笑,“你不知?旁人點名道姓要你作證?”

“可能是……陷害我。”

胡亥環顧四周,發現趙高不在後,更是緊張得一抽抽地疼,“父皇,我真的是冤枉的。”

嬴政一看胡亥這退縮的模樣就惱火。

他正欲開口,餘光恰好看見探頭探腦、一臉好奇的張嬰。

他手指一頓,想到自己為這小子的事傷神,然而這小子居然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嬴政忽然開口道,“阿嬰,你如何說?”

“啥?”

張嬰迷惑擡頭,這與他有何關系。

之後便看見嬴政沖他隱晦地挑眉,慢條斯理道:“豆餅餵死耕牛一事,你有什麽想說的?”

張嬰:手中的瓜“啪嗒”掉了。

我去,這塌的是自家的房。

“豆餅餵死耕牛?”

張嬰慌了一秒就淡定下來,他仔細回想上輩子農業專家說過的話,又細想自己弄得最穩妥豆餅佩服,斬釘截鐵道,“仲父,不可能!確定不是耕牛的命數到了,老死的嗎?”

嬴政:……

“噗嗤。”

皇子們紛紛將挪到張嬰身上的視線偏開,低著頭,不讓旁人看出憋笑的表情。

胡亥也很想讚同,但礙於說話的人是張嬰,只好尷尬地僵在原地。

“別耍滑頭。”

嬴政冷不丁伸手,用力點了下張嬰的額間。

小家夥的身體順著力道微微向後一仰,嬴政又及時拽住張嬰的衣襟,穩住其的重心。

張嬰嘿嘿笑了兩聲,絲毫不怕地扯著嬴政的衣袖:“仲父!真的,你信我。”

嬴政看著小人拽著他的衣袖晃來晃去。

沈默了一會,嬴政道:“站好。”

他扶好張嬰,然後看向一臉委屈的胡亥。

嬴政面無表情,道:“熊文是怎麽回事?”

胡亥心下一驚,居然真是他安排的人。

“父皇,您聽兒說!我確實知道有熊文這麽一個人,但與他只在糧倉上有接觸,實際上……”

“唰!”一份竹簡被拋下來,險些砸到他的腳,也打斷胡亥的話。

“看仔細。”

嬴政目光銳利地看向胡亥,聲音慢吞吞道,“並合論罪,自首減刑。”

胡亥眼淚都快被嚇出來。

別說胡亥被嬴政的話嚇到,其他皇子也紛紛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向皇帝。

這兩個用詞,幾乎是斷定胡亥有罪,且是要判兩項以上。

即便是不喜歡胡亥的公子寒,也認為此刻對胡亥用上這詞,有點重。

公子扶蘇起身,拱手,輕聲勸道:“父皇,您這般說辭過於嚴苛,若事尚未判定,這般……”

“你是這般看朕!”

嬴政如鷹地目光猛地掃向公子扶蘇,“朕莫不是老眼昏花,偏聽偏信之人?”

“兒不敢。”

扶蘇怔楞了兩秒,他緩緩起身,沒有後退而是直面嬴政,微微拱手道,“父皇,兒只是稟從秦律出發。其一,胡亥,身長不及六尺,按律不擔責。

其二,胡亥多在宮中活動,與長安鄉只是名義上的關系,並沒有證據明確其罪行。極可能是被下屬蒙蔽,甚至是教唆。父皇您是否……”

秦朝有未成年人保護法,身高不過6尺不用,也就是一米四以下不用承擔刑事責任。

“呵。”

嬴政居高臨下地看著扶蘇,“不明是非,臆斷,是誰?”

“父皇。”

“你這……”

嬴政知道扶蘇便是這執拗較真的性格,但眼底依舊閃過一抹失望,語氣很硬,“趙文,你來給扶蘇說。”

嬴政和扶蘇陡然起爭執的時候,宮殿鴉雀無聲。

公子寒眼底閃過一抹譏誚,大兄不明白,這人終究是會變的,尤其完成一統六國偉業的父皇,更是會變的。倒要看看你這般,父皇還能忍你到幾時。

公子高滿臉慌張,完全不明白怎麽了。

張嬰吃瓜的手都快掉了。

怎麽回事?

不是在審判和胡亥有關的事嗎?

為何嬴政和扶蘇反而先爭執起來。

還有扶蘇阿兄!

胡亥那家夥以後捅你刀子是半點不心軟,你替他說甚話呀!

……

趙文心裏忐忑,但也不敢違抗嬴政。

“唯。”

趙文鎮定地打開了一分竹簡開始說:“十三日前,熊文盜竊張嬰的豆餅方子失敗,為求榮華富貴,賊心不死,命長安鄉的裏正伍,強求80戶裏民用他的豆餅餵養牛羊。

在這期間,他夥同另外三名裏正一起,以“豆餅餵養耕牛”的名義,向長安縣縣令邀功,慫恿少府將豆腐渣都變為豆餅,一同餵養耕牛。

八日前,縣令已層層上報給少府,少府熊郎官不經查證,聽信讒言,將少府的豆渣制作成豆餅,用來餵養耕牛。

此事,已經造成七十頭羊腹瀉,四十頭牛腹瀉,還有五頭老牛腹瀉死亡。

上述時間,均在縣衙,少府官錄上有所記載。”

趙文說完,便默默地站在一旁。

胡亥也傻眼,他沒想到熊家子居然敢玩這麽大。

少府是什麽地方?

這是皇帝的錢袋子,是他的私庫啊!

在這裏搞,豈不是盜竊損害皇家財產,直接捅破天?!

“父皇,少府這事我真不知情。”

胡亥都哭了,他第一次覺得真心被冤枉,這黑鍋實在是太大了,他慌不擇路地指著張嬰,“那熊家子,熊家子定是聯合這小子汙蔑……”

“十八弟。”

胡亥話還沒說完,便見扶蘇淡淡地扭頭看過來,“你要想清楚,若是真的,大兄替你作證。若是假的,便是並合論罪。”

胡亥:……

“是,可是……這真的不知情,我……”

胡亥攢緊拳頭,一張臉漲得通紅,“大兄,父皇,你們信我,我……要不喊熊家子來當面對質……”

“荒唐!喊進來作甚!”

嬴政猛地一拍案幾,指著胡亥的鼻子就罵,“還嫌我贏氏王族丟臉不夠?才疏意廣,短見薄識,臉都被你丟盡了!”

胡亥沒想到嬴政會忽然發怒,嚇得瑟瑟發抖,不敢擡頭。

嬴政看向扶蘇:“你還有何話要說?”

扶蘇手指一顫,面不改色地拱手:“是兒妄言。”

“……”

嬴政忽然移開視線,看向張嬰,“熊家子你當如何處置。”

張嬰沒想到這個時候,嬴政會忽然喊自己。

張嬰憨憨一笑,伸出小手手:“這題我學過,誣告我,仲父!是誣告反坐!其他怎麽判,就不知了。”

誣告反坐:你誣告他人什麽罪名,那你就得接受這樣的懲罰。

“胡亥呢?”

嬴政並沒點頭或搖頭,而是繼續開口,“他該受罰嗎?”

胡亥心下松了口氣。

張嬰知道自己是皇子,他肯定不敢得罪,這應該就是父皇遞給他的臺階了……

“當然該!”

胡亥聽到這差點梗過去,他瞪著眼睛看張嬰。

“仲父!我前日學了秦律,上面寫著,若是輕罪,奴不可狀告主人,妻、子不可狀告父。但若是重罪,則親人之間也不可隱瞞。”

張嬰說到這裏,還不忘歪了下腦,“仲父,你是我最親的長輩,那他也勉強算我親人!我不能包庇他,對嗎?”

胡亥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這律法是這麽用的嗎?

不過胡亥沒心情和張嬰計較,只膽顫心驚地看向沈默的嬴政。

“……對。”

嬴政伸手摸了摸張嬰的小腦袋,然後看向胡亥,“三十大板,銀錢充入少府,三年不可從少府領處索要銀錢。再禁足鹹陽宮一年。”

胡亥瞪大眼,不敢置信。

旁的不說,光禁足宮內這一條,就已經令他措手不及。

他還能隨意見到父皇和鄭夫人嗎?

現在一個張嬰就這麽難搞,誰知道日後會不會又冒出個“李嬰”什麽人,將他的寵愛全部奪走?

“父皇。”

胡亥喚了一聲。

嬴政卻沒回頭看他。

嬴政伸手拍拍張嬰的小腦袋,開口:“代理裏正這事,委屈你了。我派去的人回稟,老秦軍們用你給的豆餅飼養的羊、魚都長得肥美。你這算不小的功勞一件。”

“嘿嘿。”

張嬰摸摸後腦勺,笑瞇瞇地看著嬴政,“仲父是有獎勵嗎?”

嬴政忽然想起之前豆腐、踏錐之後,張嬰要的那些獎勵。

他有些頭疼,語氣帶著點無奈:“又是那些銀錢?”

“不是哦。”

嬴政聞言一楞,他很是詫異地上下打量了張嬰幾眼。

“剛剛是阿嬰在說話?”

附近的皇子們不明所以。

倒是知道兩人之前的獎勵內情的扶蘇哭笑不得,這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是啦,仲父!仲父你下來點。”

張嬰連連點頭,他踮起腳,示意嬴政稍微彎下來一點,“我與你說!”

嬴政頓了頓,彎下了腰。

在聽完之後,他眼底閃過驚詫,甚至是不解的神色:“就這?這就是你要的獎勵?”

張嬰連連點頭。

“……”

嬴政若有所思,他忽然彎腰單手將張嬰給抱起來,對扶蘇幾人道,“跟上。”

再沒有解釋的意思,直接離開。

……

胡亥也想跟過去時,卻被表情僵硬的趙文攔下來。

趙文身後還跟著兩根手持大棒的宮衛。

他道:“十八公子,陛下有令,即刻懲處。”

“什麽!”

胡亥聞言,語序都有些慌亂,“只,我?熊公子呢?”

趙文眼底閃過一抹同情,指著不遠處道:“十八公子,熊家子可不值得陛下親自審問,他正被宮衛帶離。”

熊家子作為主謀,又因為唆使未成年罪加一等,所以懲罰比胡亥還要重十倍。

判得城旦,流放,臉上還要被刺青。

胡亥木木地看著遠方熊家子一邊祈求哀嚎,一邊被宮衛們拖走的狼狽模樣。

驀然發現,他沒有跟上,父皇和兄長們竟也沒人在意。

好像他被懲罰了,只是給湖泊丟下了一片葉子,漣漪都沒起多少,風一吹就沒了。

胡亥眼眶越來越紅,心裏宛如有一團火焰在燃燒。

他僵著臉,鬼哭狼嚎

地任由趙文帶來的宮人打板子,打完了,死活不讓趙文等內侍扶著,就這麽死死地抱著身下的椅子,不肯動。

直到,他面前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先生!那張嬰著實可恨!”

胡亥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可恨!可恨!可恨!”

趙高臉色很沈穩,似乎一點都不好奇胡亥為何憤怒,他道:“殿下是想讓張嬰死嗎?”

胡亥瑟縮了兩秒。

他連連搖頭:“不,不,父皇,父皇會生氣。我,我不行,我都被禁足了。”

趙高眼底閃過一抹失望,很快又打起精神道:“既如此,公子就收服他。”

“什麽!”

胡亥連哭泣都忘記了,聲音沙啞得尖銳,“你讓我籠絡他?我看著他……氣都氣死……”

“公子!”

趙高眼底閃過一抹無奈,十八公子真的是永遠抓不住重點,“陛下既然寵信張嬰,我們便不該敵視他,他再如何備受信賴,也不過是一臣之子,地位天然不如你。”

在被嬴政冷落的幾個時辰,趙高絞盡腦汁,想了許多如何覆起的方法。

他深知嬴政是個固執、念舊又愛屋及烏的人。

尤其在嬴政權勢已達到頂峰,也無人可以轄制他時,和他講利益,講道理,效果微乎其微。

唯獨與對方重新建立起感情,才會是覆起的最佳手段。

“可是!”

“十八公子!你可還記得胡姬死時,你說過什麽?”趙高忽然提高音量。

胡亥渾身一顫,胡姬正是他的母親。

胡亥呢喃道:“我,我會聽先生的,全,全力活下去。”

“我是你先生,總不會害你。”

趙高見到胡亥依賴的神色,表情也緩和下來。

“但先生,張嬰對我有敵意。”

“不必慌。昔日對秦國有敵意的國家多了去了。”

趙高一點扶起胡亥,慢慢地往馬車走去,“陛下僅用一手遠交近攻,便破壞了六國的合縱聯盟。公子也可以如此化用。一,分裂張嬰與其他公子的關系;二,雪中送炭;最後籠絡張嬰。”

“那要如何做?”

“公子你……”

趙高本想說,公子寒負責的兵器收繳遇到了阻礙,扶蘇隱隱有偏向王丞相政治的可能性。

光在這兩個皇子身上就能做文章,更別提還有備受趙太後寵愛的公子如橋,這也是一枚極好用的棋子。

但當趙高看到胡亥單蠢的臉,深吸一口氣,道,“且安心等待,奴會告訴你時機。”

“哦,哦。”

……

……

鹹陽宮

禦花園前方的方形球場。

左邊是的嬴政、扶蘇和張嬰,右邊站著公子高、公子寒等十來位表情詭異的皇子。

所有人都身穿束腿短袍,頭發束得很高,彼此涇渭分明地站著。

他們中間擺著幾個皮革裹著毛發的實心蹴鞠球。

嬴政單手拎起一個蹴鞠球,低頭看向張嬰:“你就這個要求?”

“嗯嗯。”

“再給你一次改……”

“仲父,最厲害!阿兄第二厲害!”

張嬰嘿嘿一笑,左手握著扶蘇,右手牽著嬴政,“你們聯手,天下無敵嘛!!”

扶蘇和嬴政同時一怔。

對面的公子寒“嘖”了一聲,眼底閃過一抹詫異。

這小子不愧是神童,就是太親近扶蘇,先試試拉攏,若是不行,那就得……

這時,他的肩膀忽然被旁人搭了上。

公子寒扭頭一看,竟是公子高在偷笑。



那小子是把陛下和大兄當傻子嗎?”

公子寒聞言有些詫異。

二兄真是長進了,居然能看出張嬰那小子想緩和嬴政和扶蘇之間的關系。

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政見歧途,哪有那麽容易緩解。

公子高見公子寒沒回答,自問自答道:“那邊才兩個人,怎麽可能贏得了我們七八個聯手?還天下無敵?哈哈哈……嗯?三弟你為何不笑?”

公子寒:……

——對塊朽木期待的自己,也是個傻瓜吧。

……

這場宮內蹴鞠,耗時出乎意料的久。

嬴政和扶蘇的勝負欲很強。

兩人行伍出身,扶蘇正是當打之年,嬴政有“拔虎須”的特殊功效,身體狀態也很不錯。

踢著踢著,竟一度用比分將對面壓制住。

對面皇子也不樂意了,作為王族,誰會沒有一點血性和勝負欲。

雙方就這麽杠起來。

你來我往,踢得非常的精彩。

就是作為觀眾的張嬰很累,到了後期,他直接爬到附近的馬車上入睡休息。

然而張嬰不知道,秦人愛護馬,非常照顧馬匹的輪休和營養。

所以這些馬車在送過貴人後並不會原地傻傻地等。

而是會被送回太仆寺吃草料,或者去肥沃的平原草地散步,休息。

換另外一批馬去工作。

張嬰人又小,睡得又沈。

這馬車慢吞吞向外面挪動時,並未驚醒他。

……

……

嬴政又一次準確地踢球得分,獲得周圍一片喝彩聲。

他餘光瞥見捧著竹簡的趙文,揮揮手,撩起衣袖簡單擦了把臉,向著趙文走過去。

“何事?”

“是趙傑在查……時,得到的消息,加急送過來。”

嬴政來到回廊舉著火把的地方,翻開竹簡。

先翻開的是有關六國餘孽的消息。

數日前,有六國餘孽刻下聯絡朝中官吏的暗號。

這其中,有三名官吏主動前往少府揭發。

還有兩名官吏猶豫不決,雖未去赴約,但也沒有主動揭發。

還有一名官吏前去酒樓赴約,此人已經被扣押,正在進行審訊,可惜並未抓住聯絡他們的餘孽。

據那名官吏交代。

六國餘孽的目標,似乎是新頒布的某一項政令。

他們或有把柄挑起民怨,借機生事。

在中書令進一步調查後發現,“郡縣制和諸侯制”“天下兵器”皆有可能。

這其中,“郡縣制和諸侯制”因丞相王綰,更有沖突的可能性。

嬴政看到這裏微微蹙眉,他隨之打開另外一份竹簡。

丞相王綰。

於今日下午,再次親拜博士學宮,商議,如何能讓標下推行諸侯治式?

博士叔孫通提出,從古來看,天下太平之時,天下正是推廣諸侯制,而七國亂世時,才有國家陸續推行郡縣制。

現在大秦已經一統,沒有戰亂之禍,自當摒棄戰時治國之道,回歸天下安定的正道,就是諸侯制。

丞相王綰又道:陛下雄心壯志,不願覆辟舊王治,還得再做商議。

博士叔孫通繼續說:並非覆辟,這是正道,天下大道理,近在《呂氏春秋》也有做出記載。

丞相王綰聞言露出笑容:《呂氏春秋》有建議過諸侯之制?

眾多博士應道,有。

鮑白博士高聲誦念,在《呂氏春秋·慎勢篇》,天下之地,方千裏以為國,所以極治任也……王者之封建也,彌近彌大,彌遠彌小,顧,海上有十裏

之諸侯……多建封,所以便其勢也。”①

丞相王綰隨即哈哈大笑,彩!

眾人欣然點頭,商議等寫好奏章,下次朝會,一同上書給陛下。

……

嬴政看到一同上書幾個字,嘴角一抽。

他將帛紙收攏,輕嘆一聲。

王綰老秦名士,年少入仕經歷四王,當年奉呂不韋之命,來到他身邊做太子府丞,在他親政後王綰也始終堅定地站在他身側。

嬴政很認可王綰的能力,否則對方做不了十年丞相。

但王綰與他之間,始終不像和李斯那樣合拍。

理由很簡單,兩人信奉的政治理念不一樣。

王綰信奉《呂氏春秋》,而他信奉《商君書》。

就好像甜豆腐和鹹豆腐,這兩本書不說截然不同,但迥異的地方也不少。

說真的,嬴政並不介意下臣有別的政治理念。

只要不在朝堂上當面頂著搞事,他還特別願意有不同角度,理論的建議。

可這一回,王綰擺明是寧可越界得罪皇帝,也要公開反對,堅持己見。

王綰已到知天命之年,文臣做到極致,安分守己便能榮歸故裏。

眼下他屢次聯合博士上書諸侯制,於他自己,百害而無一利。

換言之,王綰不為私禮,也不是想覆辟六國舊制,他是真的認為諸侯制比郡縣制更適合秦國,他就是一片為安天下的善心。

就是這般“善心”才最棘手,最難辦。

嬴政又嘆了口氣,他看向趙文。

“去帶阿嬰過來。”

“唯。”

……

“父皇?”

嬴政回首,看到了滿頭大汗的扶蘇。

他一見到他,就會想到竹簡中寫的“扶蘇試圖勸誡王綰,卻隱有被說服”,火氣就蹭蹭蹭直冒。

他想喝斥對方為何不聽勸,為何不自量力地想改變王綰。

就你這淺薄的政治智慧,如何能說得通王綰,擺明會被那老狐貍反向說服。

但話到了嘴邊,嬴政又想到張嬰拉著他和扶蘇一起玩蹴鞠時亮閃閃的雙眸。

這話又給咽回去,他捏了捏眉心,道:“你近期,便待在西南學府。”

扶蘇眼眸微斂。

他擡頭看向嬴政,語氣溫和,內容卻很直白:“父皇不讚成我與王丞相接觸?”

“你是不該!他也不曾想與你接觸。”

嬴政勉強壓抑著怒火,“我知道你欣賞王丞相的才華,甚至舉薦他做阿嬰的啟蒙先生。可你看王丞相可願?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你知道嗎?!”

扶蘇一楞,也對,那日王丞相反常的話,何嘗不是一種委婉的拒絕。

“……”

“你好生想想。”

嬴政見扶蘇沈默不語的模樣。

想到王丞相一腔熱血要和他對著幹的糟心事,想到博士淳於越很有可能會拉扯上扶蘇。

想到日後處理郡縣制和諸侯制的問題,這兩個人,一個固執,一個熱血,聯合起來上奏。

他就有種頭疼欲裂的感覺。

甚至在某一個瞬間,嬴政生出將扶蘇丟去九原丟得越遠越好的沖動,但最後還是忍下。

嬴政緩了緩,心平氣和道:“近幾日,不可回鹹陽宮,也不可住自家府邸。”

扶蘇愕然擡頭。

他沈默了一會,忽然道:“住阿嬰那……也可?”

嬴政驀然一頓,他瞇了瞇眼,雙手背在身後。

“知道了?”

“也……不知。”

嬴政揮揮手,捏了捏眉心,“想住,你自己去問阿嬰。”

扶蘇陷入沈思。

“何必住那小子處?”

公子寒不知何時也走過來,從內侍手上接過絹布擦汗,“我在鹹陽宮外也有幾處宅子,大兄可住那。”

“不必。”

扶蘇搖了搖頭,“不勞煩三弟。”

公子寒瞇了瞇眼,觀察了一下嬴政和扶蘇的臉色,沒有做聲。

“戌時,早些回去休息。”

嬴政突然發現孩子大了,想法多了,聚在一起也令他有些頭疼,“嗯?還沒找到人?趙文?”

“奴在!”

趙文裏裏外外找了三遍,也喊內侍跟著一起尋,但始終沒看見張嬰,“奴,奴正在找?”

嬴政皺起眉。

公子寒道:“說不定是天色晚,先回衛月宮。”

“……不。”

“不會。”

嬴政和扶蘇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

公子寒見狀,手心被指甲掐得生疼,艷麗樣貌勉強擠出來一抹笑,反而略顯得猙獰。

不過嬴政和扶蘇都沒將註意力放在他身上。

“再找。”

“唯。”

又過了將近半個時辰,附近的內侍不光將蹴鞠場翻遍,方圓三裏內的宮殿、湖泊等地都找了,均沒有。

趙文是越找越心慌,鹹陽宮王城也分內城和外城。

內城城墻,數米便會有宮衛留守。

而外城墻,雖然也有城墻,但因為將某些小山,小河的部分景致半包進去,所以部分地段沒有修建城墻,是用河流、高山作為防護。

這一塊依山的蹴鞠場,處於內外城墻之間,他後方沒有城墻而是一座高山。

“沒找到?”

嬴政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簡直陰沈得能滴出水。

“奴,奴……”

趙文心驚膽戰地搖頭,同時說到蹴鞠後方並未修建城墻,而是連著一座山。

“混賬!怎不早說!”

嬴政騰地起身,“召集宮衛。”

經歷過宮廷刺殺的嬴政,在安全方面只相信全力以赴。

他翻身上馬,看向還杵在旁邊的扶蘇和公子高,“你們楞著作甚,上馬,一起去找。”

在嬴政即將策馬奔騰時,一個郎官快步跑來,遞了一份竹簡給趙文。

趙文看後,當即道:“陛下,李信將軍已歸,正在宮殿外等候覲見。陛下,是否讓李將軍先回……”

“來得好!”

嬴政大手一揮,騎馬向著外面跑去,“走。”

……

……

一盞茶之前。

一行人馬自九原來,晝夜輕騎奔襲,走秦直道,幾次冷炊戰飯後便抵達鹹陽王城。

“噅噅!”數十匹馬整齊劃一地停下來。

“噠噠!”兩聲馬蹄後再無半點聲響,不用說,都知道這是一支軍紀極其嚴苛的軍隊。

為首的將領撥開頭盔,這人樣貌滄桑,溝壑縱橫,他遙遙看向鹹陽兩字的目光很覆雜,渾身透著孤傲的仿佛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場。

他扯緊韁繩。

也不知陛下今夜會不會召見他。

“隴西侯!”

李信一時楞神,在邊疆都喚他李將軍,驟然聽到爵位名有些沒反應過來。

他偏頭,居然看見嬴政騎著馬向他疾馳而來。

李信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陛下居然會親自出宮迎接,這是多大的信任。

“臣李信,參見陛下!”

“哈哈哈!好,隴西侯辛苦也!”嬴政哈哈一笑,提起馬繩,“宮外不必多禮。這回調你過來,也是辛苦了。”

李信是秦

國少壯派名將,在敗給楚國之前。

他不光在滅燕大戰中立有大功,還在大大小小的戰役裏展現出驚人的武力和天賦。

哪怕大敗給楚國,令秦國損失慘重。但嬴政再三衡量,並沒有嚴懲他,而是繼續讓他在隴西領兵,震懾當時僅留得的齊國,現在也與蒙恬一起駐守九原。

“臣不辛苦……”

“嗯,很好。”

嬴政調轉馬頭,“上馬。”

李信聽到這話,滄桑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甚至是淚意。

他正準備拱手說,他如何擔當得起陛下這般的恩寵,豈可在宮殿內縱馬疾馳。

“即刻帶上斥候,隨我一同尋人。”

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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